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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吕剑六。”栈道上,高大魁梧的青年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铁砂在粗陶罐子里发出的摩擦。
宁殇看了看青年手中的剑,又抬眼看了看青年。
这剑简直不像剑,长五尺,宽度更是惊人的一尺,看铸剑的材质可知这分明是极佳的中品法器,剑身却没有篆刻任何符道咒纹。细长的剑柄连接在宽阔的剑身上,被平平端在青年颀长的手掌中,被插在破败不堪的狭窄栈道上,如同一扇铁门,封闭了来路与去路。
而青年也魁梧得超出了凡人的界限,身高一丈,肩宽三尺,虎背熊腰,肌肉盘虬。他双脚前后微微分开,腰腿斜侧,头和肩臂却正直向前,他双手平平端着大剑,正对宁殇,所有目光都敛在双眼里,丝毫不向外露。
剑是守剑,青年的站位亦是守势,人和剑浑然一体,整个犹如一座厚重的山岳,脚下缭绕着丝丝薄雾,独立于万道高山险壁下,镇守在无比狭窄的木栈道上。
剑阁峥嵘而崔嵬,青年一夫当关,挡在宁殇之前。
可谓巍然。
宁殇抿嘴微微一笑,“在下宁殇。”
话音未落,宁殇脚掌在栈道用力一踏,整个人化为一道黑色弧光腾空而起,侧身在光滑如削的岩壁上横驰,拉出重重叠叠的残影!
《逍遥游身步》与《九幽无影诀》!
宁殇对后者造诣不深,只是简单地通晓其中原理,运转阴阳之气屈光,在一瞬间遮蔽身形,仿佛瞬移一般来到吕剑六身前!
宁殇当然不想和金刚锻体的开天高手正面硬碰,故而先发制人,在吕剑六还没有完全撑起剑势前将身法速度提升到极限,而后一指弹出,是《一字剑诀》中最朴实无华的横剑,剑气在他指尖凝成一束长剑,一侧黑刃一侧白刃,阴阳倾轧向吕剑六狠狠割出!
“去!”
吕剑六吐气低喝,巨大的法剑迎着宁殇的无形剑气向前推去,磅礴的真气,以及某种暗金色泽流溢在门板似的宽大剑身上,向宁殇纤细的剑气碾去!
这一剑,大开大合,犹如要将整个世界拦腰切断,在开天境修为支持下,仿佛真欲开天辟地!
铺制栈道的木材被剑气的余波绞成破烂的尘屑,吕剑六和宁殇脚下凌空,暂时只能踩在动荡的狂风上,木屑在以二人为中心的大片空间凌乱纷飞,犹如一场灰褐色的大雪!
阴阳剑气一触即溃。没有实体,又只是通天境稀薄的真气凝成,本就很难对抗附加开天真气的中品法器,何况吕剑六又附加了罡气!
锻体罡气坚硬更胜金铁,附加在法器之上不断流动,便犹如为法器加上了无数利刺倒钩,触之即伤!
宁殇似是怕手指被重剑削到,见剑气对抗不过吕剑六的巨剑随即散了手中剑诀,借反震之力向上荡去,欲从吕剑六头上越过。吕剑六岂能轻易放走宁殇,举剑向上撩起,若宁殇执意不肯停顿,这一剑便会将他的双腿从膝盖削断!
吕剑六断定宁殇不会为了区区求剑闯山而不顾自己修行的前途!
宁殇却没有停。
停的是吕剑六的剑。
吕剑六的剑突兀地停在了宁殇脚下,而后一声锵然重响,巨剑剑尖微微一颤,恰挡在面门前,将无形无质的剑气拨开。但紧随其后便是疯狂的剑气,疾攻吕剑六腰腹间的空门,逼迫吕剑六落臂收剑,剑气打落在剑身上,仿佛奏响了铜琵琶铁绰板,不绝于耳。
如此密集的剑雨,却无声间临近,宁殇必然在第一剑出时便已布置好剑气,将其中的气息收敛到极限,凭借之前连贯在指尖那道有形剑气的碰撞余波遮掩,让吕剑六毫无察觉,只待吕剑六抬剑露出破绽便将其激发!
没有武器是他在这场闯蜀道之战中的最大缺点,但他却将之作为诱敌的陷阱!
剑阁的情报并不完备,吕剑六并不知道宁殇可以在剑气离体后仍对其进行控制,这本应是行天境才能施展的三尺剑域,如今被宁殇信手拈来,让吕剑六措手不及。
宁殇微微一笑,在重剑剑身上借力一踏,向上高高跃起,一个轻翻,已然落到十余丈外未被破坏的栈道上。
吕剑六被宁殇狠狠一踩,从空中坠落,手中重剑疯狂切割着石壁,终于止住去势。他借助插入石壁的重剑稳住身形,身体贴在岩壁上,没有再出手。
他看着宁殇说道:“我的剑道旨在沉重和防御,论变化却显得薄弱,你能在通天境界下剑气离体一尺,我的确不如你。但你这样取巧,过去得似乎太过容易,剑道没有过关斩将的气势,师伯不会承认。”
宁殇笑道:“剑道素来一往无前,我自然知道,只是在这里我还想节省些体力。吕兄已经是初入开天境,上面的五位师兄又是什么境界呢?”
吕剑六默然。
他们这一届剑阁真传七剑被寄予厚望,在蜀山上千弟子中层层挑选,年龄天赋心性无不与所传承剑法契合,甚至连名字都被师父改为七剑,就是希望他们七人以剑为名同心协力,振兴蜀山剑阁。
的确,这少年虽然天才绝顶,也不过只有通天初期。
“师兄们的修为都比我高。”吕剑六道。“蜀道之战我们不会压制修为,你要做好惨败的准备。”
宁殇道一声谢,飞身继续上行。
蜀道蜿蜒。
……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或许叫剑五?”宁殇看着第三个拦路青年,歪头问道。
青年面无表情地对宁殇拱了拱手:“余剑五,请赐教。”
宁殇眯了眯眼。
余剑五的手中是一口黑剑。
黑剑是磨砂的晶石打造,毫无光泽,又仿佛能吞噬光线。不似吕剑六的重剑一目了然,宁殇猜不出他的功法特点。
而余剑五,是开天中期。修为压制下,对其剑法没有了解,就没有办法抢占先机。
所以宁殇淡淡地抬起手,却是做出了请的动作。
没有先机,就不要先机。
余剑五出剑。
漆黑的剑无声地从手掌间延伸出来,余剑定定地看着宁殇,没有一丝表情,那不是冷漠或是轻视,而是极端的认真。
于是宁殇知道余剑五是一个认真的人。认真的人有认真的剑,认真的剑,就是稳定的剑。
余剑五修的是稳剑。
黑暗的剑刺了过来,说不上快却也绝对不慢,只是沉稳到了极点,好像一座山脉递了过来。余剑五唇角微垂,眼眸无波,眉毛也不曾乱一根。
宁殇依然弹指接剑。
嗡的一声。
剑气被弹开了,余剑五的黑剑方向亦偏了少许,被宁殇堪堪避过。
紧接着第二剑攻来,比第一剑更沉稳三分,宁殇双手齐齐并剑指,一黑一白两道剑气连接在食指中指上,对着黑剑飞快斩出,不间断地狂劈了三十六剑,才勉强阻拦下黑剑坚不可移的攻势。
宁殇侧身让过锋利的剑刃,双手并指剑气皆出,叮叮当当与黑剑死磕在一处,被余剑五一剑接一剑压着打,只能被动防守。
余剑五的剑法非常老练,出剑时没有掀起真气风暴,所有的威力都隐藏在剑上,沉稳中隐藏着一丝凌厉,却不肯稍露锋芒,因为露多了便是破绽。虽然没有纵横的剑气,但余剑五每进一步宁殇每退一步,都会将栈道踩出一个与脚掌等大的破洞,那是他们动作中内敛而激荡的能量,所以他们不能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哪怕一刻,两人一路交手一路狂退,在栈道上留下一连串的空洞脚印,看起来十分有趣,却又凶险万分。
局面很不乐观。
宁殇此时在他的剑法狂攻下苦苦支撑不得翻身,因为余剑五没有破绽……或者说,他的破绽,开天中期以下的修行者无从捕捉。
宁殇微微皱眉,这样消耗下去,不等余剑五露出破绽,自己便要先一步真气枯竭。
他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蜀道难蜀道难,剑阁大长老真是下狠手,他才走到第三人前便碰到了硬钉子,更别说其后还有四个更棘手的拦路者。
自己才刚刚通天初期,年龄更是年轻得离奇,仍要面对开天乃至行天的对手,若是老一辈的修行者前来,估计是要蜀山七剑压制修为亲自出手的,难怪一直以来李长溪都未曾给人铸剑。
李长溪,便是剑阁大长老的名字。此时他正盘膝坐于山顶剑阁的草席上,双目闭合,似乎没有看宁殇,却将一切战况尽收心底。
而在剑阁的窗边,两个老者倚窗而坐,手里捧着茶盏,啧啧感叹着。
“通天境初期便能和剑五相战,虽然落入下风却不显败相,难怪他能得炎黄域第一天才的名头。”
说话的是三长老韩天健,也就是余剑五稳剑的传承师父。他对自家弟子的实力是非常清楚的,此时见到宁殇与余剑五对战,不免有些意外。
空手对白刃本就极为吃亏,李剑一修为低,吕剑六的重剑缺点明显,但能在余剑五稳扎稳打毫无破绽的剑法下支撑这么久,说明余剑五也未能找到宁殇的剑法破绽。
两个半境界的跨度下尚且如此,宁殇的剑法功底之扎实,堪称极致。
“大师兄对求剑者的要求确实苛刻。”长眉长老低声说道。四长老栾予是剑阁典型的老好人,来者不拒,向他求剑者自然络绎不绝,他忙得乐在其中,对李长溪大费周折的拒绝求剑一直颇不理解。
他说完这话不禁小心地看了李长溪一眼,李长溪背对着他合眼打坐,好像没有听到。
蜀道上,宁殇支撑得越发艰难。他的修为低,真气本就不如余剑五浑厚,激战许久后余剑五的漆黑长剑依然稳如泰山,而宁殇的剑气却渐渐难以为继。
“难道我会止步在这里?”宁殇心里一生起这个想法便觉得不可接受,他虽没有麟离那般毫不掩饰的高傲,却也一直不怎么把炎黄域的人物看在眼里,这一次来蜀山求剑,已经是放低了姿态,可面对铸剑的考验,他连一半都没达到便开始乏力,哪怕明知道是这考验太刁难,他仍觉得这样失败太现眼了。
他一边应付着黑剑的攻击,一边对余剑五露出一个笑脸:“能不能让我歇歇?”
余剑五难得露出一丝表情,张了张嘴一愣,显然没想到宁殇打斗中一直未说话,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宁殇腆着脸循循善诱:“你大师伯没说不允许,那就是可以。”
余剑五想了想,撤了剑上的真气,甩出一个剑花将黑剑收回鞘内。
宁殇亦散了剑气。他虽然厚着脸皮出此下策,却没想过要以欺骗的方式突袭过关。
他退后了两步,在栈道上结了个手印,吐纳天地真气调息半晌,转头看了看脚下百丈高的峭壁,以及头上更多未曾走到的路途,微苦着脸对余剑五笑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常咨嗟。余兄修为高深,剑法也滴水不漏,着实让人为难。”
余剑五沉默片刻,说道:“宁公子的剑术造诣非凡,几乎达到了通天境所能理解的极限。你面对剑一时展现出了对剑道极致敏锐的眼力和判断,对剑二则施展出剑气离体,方才你我相战时又可见你的基本功扎实,这些都非常令人惊艳,但是大师伯最想要看到的东西,你没有展示出来。”
宁殇想起吕剑六也曾说到这一点,微微一愣,而后认真地抱拳问道:“愿闻其详。”
“剑七的快剑,剑六的重剑,我的稳剑,这些虽然说来简单狭隘,但其中道理鲜明可见,若走到极致前途亦宽广无限。”余剑五说道,“宁公子的剑法虽以阴阳为本双剑为基,却涉猎很广,无所不包,虽然各方面都做到了极好,但似乎……并没有一条明确的道。”
宁殇瞳孔一紧,心说有的,他的剑道……
余剑五看着宁殇,无比平静地问:
“宁公子的剑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