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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之月,鸿雁来宾,春燕出嫁的日子定了,就嫁在宋家的庄头上,隔着别苑十来户的詹家,有房有檐有井台有花架,也是一户富裕人家。
春燕出嫁,嫁的就是庄头的儿子,常跟着他爹往宋家来送庄上的出息,春燕隔着门帘儿见过几回,人是老实本分的,叶氏寻摸一回,问到他头上,春燕自家点了头。
有叶氏做媒,这桩亲事还有什么不成的,那庄户千恩万谢,太太跟前的贴身大丫头,没想着要嫁管事,肯嫁进农家来,往后更能同叶氏搭得上话,说不准就从小庄头成了大庄头。
叶氏先捡看过帐目,这一家子年年都不少甚么,行事凭了良心,问准了是讲道理的人家,又让春燕娘家人去相看,春燕的娘回来就来叩谢,家里殷实为人老实身子结实,有这三实,也尽够了。
若不是出了叶家的事,春燕早早就该过门了,可太太离不得她,就是她受看重,房里事样样离不得,这家子只有高兴的,等有甚个等不得的,还说了漂亮话,说儿子成亲总要起间新屋子,也确是得起一间新屋子,若不然还真放不下春燕家里打的那些家私。
她是叶氏跟前最得宠的丫头,掌着叶氏多少事,一年得着的赏就够办喜事了,自家存这许多银子,她的亲事,半文都没让爹娘出,打了家具,裁了衣裳,风风光光的抬到男家去。
何况叶氏还赏了她五百两银子,这些年贴心贴肺前前后后替她忧心,急她所急的,也只有一个春燕。
那家也是知情识趣,回回过节都让儿子送东西来,上元是元宵,端午是粽子,春菜夏菜季季都不少,两个既是定了亲的,春燕也不是扭捏的人,太太给她保的媒,她自然想把日子过好,男家送了礼来,她自然要回礼。
两个一来二去,结亲的时候没多少情宜,这些日子处着倒处出情宜来,春燕替他做鞋子做袜,那头便挑了花钗脂粉送她,春燕生得好又能管家,打着灯笼也不定能找着。
铺房这一日叶氏着繁杏送了许多东西,嫁妆吹打着抬回去,那家子看着眼儿都直了,哪里是讨了个丫头,比小户人家千金还值当,恨不得念佛,里里外外办的干净细致,摸了钱出来买细糖细点心作招待,亲戚盈门,鞭炮从二里地外就开始放起来。
刘婆子也得着喜糖,两家倒也隔得不远,她回来便道:“太太可真是疼她的,嫁得这样风光,村上的富户都没这样嫁女儿的。”
石桂不能到贺,只等着日子长了才能去走动,不好惹了人的眼,手上扎着针,笑一回,春燕事事为着叶氏,叶氏能还报她如此,就是两人相得,只不知道春燕出来了,差事交给了谁。
石桂打了个如意结绳,又做了一条红裙儿,算作是给春燕的贺礼,央着刘婆子裁了一块红布来裹着,预备等春燕回过门,再让菱角送过去。
外头隐隐还能听得见鞭炮声,这番热闹不必去也能想得着,石桂倒没问过那家子好不好,叶氏待春燕,比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了,自然样样都替她考虑周到。
叶文心倚在石桂身边,知道是春燕出嫁,笑得一声:“倒得给她贺喜的。”她手上扎着玉兰花,绣一幅玉堂富贵的纱屏,这一付虽花心思,得的利也高些,钱还没赚回来,先想着要买书置笔,匣子里头有银子,还是自家赚得才安心。
叶文心还放了菱角半天假,菱角去前头詹家看新娘子,一早就跑得没了影儿,当中还跑回来一趟,装了一兜福橘,分给叶文心石桂两个吃,家里只有叶文心跟石桂在,石桂便把门插上了,偏这时候有人敲门,石桂往门缝里头一看,只看见褐色身影,一大一小两个,是明月带着喜子过来了。
叶文心一听见人来,便往屋子里头缩,石桂开了门,明月一只手提了芦花鸡一只手提着盐水鸭,拎起来冲着石桂咧开嘴:“今儿休沐,我带着喜子来看看你。”
石桂眨眨眼儿,她没成想来得这样早,厨房里早不炖着鸭子汤,裹了鸭肉馄饨,就等他们来了,拿老鸭汤下馄饨吃,让他们进了屋,门倒不能再插起来,半掩着,把芦花鸡圈在院子里头,进屋拿了点心糖,塞给喜子吃。
明月一日不知要念叨几回,拿出原来念经的功力,见天在喜子耳朵前说个不住,耳朵都叫他念热了,这会儿接了糖,觑着明月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垂了脑袋,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多谢。”
这些日子石桂回回去,都能跟喜子说上一二句话,虽还没开口叫她姐姐,也已经不躲着她了,石桂忍耐了又忍耐,一个字都不敢提起来,没成想反是明月替她把事儿办了。
喜子坐在厅堂里等着吃,明月钻到厨房里来,看着石桂洗菜,往鸭汤馄饨里头下了一把小青菜,才从田头上摘下来的,新鲜水灵得很,葱白的手指甩干净水,才要掀锅盖,明月就抢先一步,两只手指头夹住沙锅盖儿提起来,石桂惊呼一声:“烫手。”
明月已经稳稳搁住了:“这哪儿烫。”
厨房里能站三四个人,往日里菱角石桂刘婆子三个忙乎还有余地,他一进来,倒像把整个厨房塞满了似的,石桂同他说话还得仰着头,要拿什么还得先越过他去。
一回二回干脆指使了明月替她拿,明月守着她切菜做菜,看她放下刀了,这才道:“那事儿我问过喜子了。”
石桂一抬头,立时知道他说是什么,嘴巴都抿起来,明月想说又怕她伤心,都已经开了口,又不能说话,知道石桂不是那等受不住的女子,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喜子能记着的不多了,只知道说是你娘自家跑了。”
“胡说!”秋娘连她都放不下,何况是喜子呢,她气得满面通红:“我还是田上抱来的,她都心心念念要替我赎身,更别说是亲生的。”
明月张了手,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石桂气急之后略一想便明白前情后因,这话必是俞婆子说的,她作主把秋娘卖了,后来又没能护住喜子,自家更不知落了个什么下场。
石桂胸膛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炸得脑仁疼,哆嗦着手都举不起锅铲来,明月拿了小杌子摆在地上,让她坐上头,自个儿架起锅来炒菜。
石桂坐在杌子上发抖打颤,明月才铲了两下,菜还没出锅,就听见身后一声轻响,她抖的人都快坐不住了,差点儿从杌子上滑下来。
不知道的时候,心里总想着说不定就是失散了,因着失散了,喜子这才被卖,也不顾里头那些个阴差阳错,总是往好处去想,这会儿一听还有什么好说,必是被先发卖了。
想到秋娘的遭遇,就从心底里升起寒意来,明月一看吓着了她,赶紧扶她坐正,握着手只觉得指尖没半点热气,知道这是一时受不住,搓了她的手,替她呼上两口热气,石桂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问问明月似这样的,在外头会如何,心里再知道不过,人就是飘萍,遭了灾后这些事也无人问,只推是灾地儿卖出来的,哪个还会关切呢?
明月蹲着身还比她高些,一只手搂了她的肩拍打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劝她吉人自有天相,光是想都说不出口,干脆背起经来,初学道时人人都要会背的,他如今旁的俱不记得,只有这个还能通篇背下来。
就是石桂识字的那一篇《太上感应篇》,明月送了给她,她借了由头先认半边,再一个个会读会写的,那会儿不得识字,手上只有一篇太上感应,把这东西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倒着背都会。
天下第一善书,自是劝人向善的,里头有善自有恶,石桂听见“破人之家,离人骨肉。”这两句,手指头紧紧勾住明月的前襟,好半日才能吐出一口气来,心里再不肯信秋娘做了这许多好事,竟没有善报。
明月当她是冲撞了什么,石桂自己知道这是神经紧张,因为受了刺激,一时承受不住,她自己调吸,缓缓吐出气来,再慢慢吸进去。
石桂不紧绷了,明月却受不住,一口口热气儿都吹在他颈项间,又痒又麻,酥得人又软又硬,好容易她不抖了,他却忍不住要抖,赶紧退开两步,不等着石桂回过神来,先遮掩着,嘴里胡乱扯上两句:“这菜糊了。”
糊的都粘在锅底上了,黑乎乎的全焦了,一口都不能吃,石桂哪里还顾得这些,搓着胳膊只想捂着头,告诉自己秋娘必然无事,人行三百善为地仙,救她一命就是七级浮图了,还有什么苦难解不脱的。
心里苦笑,恨不得真似刘婆子说的,积善之家自有菩萨保佑,坐了好一会儿还扶着站起来,对明月道:“多谢你,告诉我实话。”
明月还端着锅,里头的菜肉焦黑焦黑的,他看见石桂自家站直了,笑一声:“我知道你没那么脆。”说着点一点外头,喜子站着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你还有弟弟在呢。”
石桂抬头望出去,正对上喜子的眼儿,原来并不想哭的,这会儿也撑不住,冲喜子招招手,喉咙口堵着,半点声气都发不出来,喜子听了个正着,看石桂哭了,把头一低,两颗眼泪砸在砖地上,轻轻叫她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