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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珊娘腿上有伤,便是她睡觉再容易惊醒,这时候也不得不同意让人给她值夜了。
而虽说那个绑架案至今还尚未结案,因李大被知府打死了,李妈妈也就被五老爷放了出来。且不说老爷再不肯同意留下李妈妈,便是李妈妈自己,也觉得无颜再见珊娘,竟从此不见了踪影。珊娘求了老爷几回,老爷都没肯答应派人去打听李妈妈的下落,她只得暂时按捺下来,等腿伤好了以后再作打算。
没了李妈妈,虽然太太那里给珊娘重新指派了人来,珊娘仍只习惯用着三和五福两个。如今也就她们二人各带着一个小丫鬟,每天轮流在珊娘卧室外的榻上值守了。
这天正轮到五福当差。
今儿家里又是办及笄又是过文定的,叫全家上下都跟着一阵忙碌,竟是除了珊娘这个主角意外地比较清闲外,人人都累得够呛。楼下那只西洋钟打过九点时,五福六安早已经撑不住哈欠连天了,珊娘却仍是精神抖擞得很。
看着连眼都睁不开的六安,珊娘吩咐着五福道:“你们且去歇息你们的,我再看一会儿书就睡了。”
五福略劝了几句,见珊娘不听也就作罢了,带着六安在西间茶室的罗汉榻上歇下。
珊娘看的是侯瑞给她淘换来的西洋游记。是大周开国初期,头一个出使西洋的使节写的。如今不仅侯瑞对西洋的事情感兴趣,珊娘也很有兴趣知道,大海另一头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这一看就叫她看得入了迷,直到五福2一觉醒来,发现卧室的灯还亮着,便披衣过来数落了她两句,珊娘这才憨笑着合了书,吹灯歇下。
珊娘被惊醒时,一睁眼,只见南窗下的梳妆台上洒着一层清辉。从开着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以及窗口挂着的那株吊兰。一切看着既宁静又安详,可偏偏珊娘只觉得后脖颈处一阵阵发寒,似不知从何处钻进一股凉风似的。
顿时,书中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杀人越货的海盗们,全都一下子跳到了她的眼前。她胆怯地闭上眼,才刚要扭头面向床的内侧,忽然一阵异样叫她忍不住又睁开了眼。于是她便看到,通往东间起居室的门口似隐隐有个黑色的人影子……
“五福!”珊娘浑身汗毛一炸,当即闭着眼就叫了一声。
便是五福睡得再熟,仍是被她这一嗓子叫得顿时清醒过来,忙和六安两个急急爬起来,跑进卧室。
“姑娘怎么了?可是魇住了?”五福忙不迭地点起灯。
随着灯光的亮起,珊娘的胆子也跟着回来了。她睁开眼,往那个疑似人影的地方看去,便只见通往起居室的门边上,那所谓的“人影”,原来是被银钩挂在一侧的纱帘。
此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正吹得那纱帘在微微飘动着,看着就跟个人站在那里一般。
珊娘不禁一阵讪讪,掩饰地问道:“哪来的风?”
虽然此时已经过了立秋,可天气仍还带着尚未散尽的暑热,偏珊娘是个怕冷不怕热的,所以她临睡前总习惯让人关了朝北的窗户,只开着朝南的。
六安便掌着灯去起居室里看了一圈,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北面的窗户没关好,叫风吹开了一道缝。”
珊娘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笑道:“我说怎么有点凉呢。”
五福倒了一盏茶给珊娘递过去,一边打着哈欠道:“姑娘可真是。都说秋老虎,我跟六安都热出一身汗了,偏姑娘竟还嫌凉。”
“我就是个冰做的人儿。”珊娘接过茶盏笑道。
又闲话了几句后,三人便又各自睡下了。
直到室内再次恢复寂静,起居室北窗外,那美人靠式栏杆上才轻轻落下一道人影。
能说能笑,也就表示她的伤应该没什么问题。
夜色中,那黑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笑得落梅河里的下弦月都跟着晃了一晃。
*·*·*
接下来养伤的日子,对于珊娘来说,只四个字:岁月静好。好吃好喝好睡。且那不成文的规矩,订了亲的女孩儿一般就不再去学里了,如今她更是连一点功课的压力都没有,每天也只有在检查小胖墩作业时才碰一碰笔。
不过,从现在开始,已经不能再叫侯玦小胖墩了。只两个月的时间,小胖就看着抽条了。这一长高,便渐渐瘦了下来,倒越看越跟珊娘长得像了。
珊娘捏着他的脸蛋打趣着他时,小胖忍不住回嘴道:“还不都是你的骨头汤闹的!”
老人们都说吃哪儿补哪儿,珊娘摔断了腿,五太太就天天给珊娘熬骨头汤喝。便是再好吃的东西,也顶不住天天吃,加上珊娘原就爱个清淡的口味,偏五太太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叫她不忍心拒绝了太太的好意,只好等太太一转眼,就把汤分给侯玦侯瑞。后来连侯瑞侯玦也不肯喝那汤了,珊娘便干脆把汤给了五老爷。而只要拿太太做幌子,五老爷再没有不乐意的。
这一日,傍晚时分,珊娘正架着腿坐在廊下修剪着花草,方妈妈忽然提着个竹篮进来了。
如今方妈妈可算是太太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儿。比起以前的马妈妈,方妈妈只有比马妈妈更能干的,不仅叫太太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省心,连珊娘都觉得家里再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见方妈妈来了,珊娘赶紧放下花剪,又命小丫鬟将花盆搬开,笑着打趣马妈妈道:“哪阵风把妈妈这么个大忙人给吹来了?”
“是东风。”方妈妈说着,将那竹篮放进珊娘怀里,又笑道:“姑娘瞧瞧,喜不喜欢。”
珊娘疑惑地看看方妈妈,伸手揭开竹篮上的翻盖。却只见篮子里铺着层柔软的蓝花布,蓝花布上,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蜷成一团毛球,正把脸埋在爪子下面酣睡着,便是珊娘打开篮盖,小猫也只懒懒地动了动耳朵尖。
珊娘一看便笑了起来,道:“好懒的猫。”
她伸手捞起那只小猫,这才发现,小猫并不是全身都是黑的,原本压在身下的一只右前爪则是白色的。便是珊娘这么托着它的两只前爪吊着它,那只小猫仍懒懒地闭着眼,只伸着舌尖舔了一下鼻头,逗得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三和正好从旁边经过,歪头笑道:“看着倒像赖床的姑娘。”
“我哪里赖床了?!”珊娘立时扭头反驳着,再回过头来时,小猫竟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脸严肃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金色的猫眼,乌黑的眼瞳就那么直直看着她,那种全神贯注,不禁叫珊娘有种熟悉之感。于是她也盯着小猫一阵看。半晌,还是小猫先败下阵来,蹬了两下后腿,撒娇似地“喵”了一声。
顿时,珊娘的心里软成一片,将小猫抱进臂弯里,抬头看着方妈妈笑道:“这是给我的?”
“可不。”方妈妈笑道,“姑娘喜欢就好。”
“哪来的?”珊娘问道。上一回为了见证前一世海棠花下的袁长卿,她曾以捉猫为借口,骗着小胖侯玦跟她一同过去,只是,那只猫原是有主人的,倒叫侯玦一阵失望。于是珊娘又道:“二爷早想要一只猫的……”
“这可不能给二爷,”方妈妈截着珊娘的话笑道,“不然可就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了。”
珊娘一怔,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难怪刚才打趣方妈妈被哪阵风吹来时,方妈妈说是东风呢……东床快婿!
三和五福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都在一旁看着珊娘一阵窃笑。
珊娘想要板脸,可又觉得如果真板了脸,倒显得矫情。可不板脸吧,她心里又别扭。
她一弯腰,将小猫重又放回篮子里,找着理由道:“要我养的啊,那就算了。养猫太麻烦了,别人养着,我偶尔抱过来逗一逗倒也罢了。”
她这么一说,三和立时跑过来,将那竹篮抱过去笑道:“哪里用得着姑娘养了?我们替姑娘养着,姑娘高兴时抱着解解闷就好。”
她说话间,被扔回竹篮里的小猫忽地就从竹篮里站了起来。三和一个没留神,那只猫就蹬着竹篮一跳,竟稳稳地落进了珊娘的怀里。它蹲着两条后腿坐在珊娘身上,一双金色的眼瞳严肃而认真地凝视着珊娘,不禁叫珊娘觉得,它好像是在指责她无故抛弃它一般……
忽然间,珊娘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双猫眼看着叫她有种熟悉之感——这小眼神儿,这盯着人一刻不放松的拧劲儿,简直跟袁长卿一模一样!
这么想着时,她更不想要这只猫了。
偏那小猫以跟它那眼神极不相衬的娇嗲“喵”了一声,在她身上走了两步,然后伸出那只白爪子踩住珊娘的胳膊,身子一团,竟就在她的臂弯里打起盹来……
珊娘:“……”
见她盯着猫不吱声了,方妈妈忙笑道:“你们忙,我前头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珊娘回过神来时,方妈妈早走得没影儿了。
正好出去办差的五福回来了。五福是个喜欢小动物的,突然看到这么一只懒猫,忍不住一阵惊喜,蹲在珊娘的榻边痴痴看了半天懒猫睡觉,然后抬头问珊娘:“姑娘,给起个名字吧。”
珊娘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猫送给侯玦去养,嘴里却不由自主地答道:“叫白爪吧。”
得,连名字都给起了,留下就留下吧!
珊娘默默一叹——只当他是在补上前一世对她的亏欠吧。
从那只猫开始,之后袁长卿那里再送什么东西来,珊娘也就懒得矫情了,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转手就给了侯玦侯瑞。
不过,袁长卿似乎把住了她的脉门一样,送来的东西中,竟少有她看不上的。在他送来的东西里,最得珊娘欢心的,除了白爪外,还有一辆孔明车。
话说,亏得珊娘这会儿又瘦又小,被个力气大点的婆子就能抱着上下楼梯,但即便这样,她也只能被限制在自己的小院里活动。便是她这一辈子原就打算做个宅人的,这般不是出于自己意愿的“宅”,叫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乐意。然后,某一天,那“东风”就送来了一辆孔明车——后世叫作轮椅。
珊娘明明心里挺高兴的,嘴上却“作”着,撇嘴道:“当我要残一辈子还怎的?竟特特做了这么一辆车……”
话还没说完,就叫跟着过来的五太太在胳膊上拍了一记,“说什么呢!”五太太头一次指责着珊娘道,“人家把你的事记在心上,你怎么也该念着人的好才是!”
珊娘只得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向太太一阵讨饶,心里却到底给袁长卿在小黑本上记了一笔。
就在珊娘百无聊赖地养着伤时,外面的事情渐渐也尘埃落定了。
头一件,便是绑架案。因着袁侯两家结亲,叫知府老爷以为袁家人也看上了“玉绣”,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去,于是这桩案子很快就结了。
第二件,袁长卿的婚事一定,已经在梅山镇上盘桓了近三个月的袁老夫人终于带着袁二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第三件,便是太太的玉绣。
袁老太太要回京,只出于一个“孝”字,袁长卿也不得不亲自送老太太回去,何况老太太那里原就没打算让他能够安心学业。临走之前,袁长卿突然来见老爷。也不知道这翁婿俩私下里说了些什么,五老爷便跟五太太要了一幅大件的绣品给他带回了京里。之后珊娘才知道,他把那幅绣画以太太的名义献给了太后——也就是说,对外公开了太太才是“玉绣”的主人。而这一公开,那些想要暗地里做手脚的人也就彻底没辙了。
八月初的时候,京里的褒奖下来了。那时候珊娘已经能撑着拐走两步了,便跟着家人一同接了旨。太后给五太太亲笔提了“玉绣”二字,从此后,便再没人敢打太太这绣技的主意了——当然,这是指外人。
叫珊娘意外的是,来宣旨的,竟是熟人——五皇子周崇。
宣完了旨,周崇笑眯眯地过来,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塞给珊娘,笑道:“答应你的东西。”
“什么?”珊娘一阵纳闷,接过去打开一看,竟是一盒茶叶。
“我答应过你的,明前的龙井。”周崇献宝似地又道,“我可统共就只得了半斤,就分了你一半。”
珊娘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道:“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讨回礼?”
周崇一眨眼,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又凑到珊娘的身边笑道:“再告诉你一件新鲜事……”
却原来,袁家人一路坐船回京,在码头换乘马车时,那袁二不知怎么竟拧了起来,不听袁长卿和袁老太太的劝阻,非要骑马进京,然后他的马不知怎么就惊了,生生摔断了他的两条腿。
“啧啧,”周崇一阵咂嘴,“离京城可还有一百多里地呢,断着个腿往京里赶,够他受的。”
他觑了珊娘一眼,忽然压低声音凑过去小声笑道:“我就说袁大向来是欠一分讨两分的性子,自个儿的媳妇儿被人暗算了,哪能没个动静。”
珊娘先还听得挺开心,这“媳妇儿”一词一出,她顿时就不开心了,瞪着周崇道:“胡说什么呢?!”
周崇被她瞪得一愣,“你们不是已经订亲了吗?”
“订了就不能退了?!”珊娘一时大意,这句话就这么顺口溜了出去。
那周崇再怎么浑不吝,到底出身皇室,最是擅长听话听音的一个人。听着这话,他的眼忽地就是一闪,看着珊娘笑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俩的意思?”
见已经说漏了嘴,且她知道,前世时周崇和袁长卿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便也不再瞒他,撇着嘴道:“是他的建议。”
“啊……”这一声感叹,直叫周崇叹出个九曲十八弯来。他斜睨着珊娘,摸着下巴又道:“若是这样,真不知道该说你俩谁更没眼光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