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周梅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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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牧师跛着脚重回桥头镇,已是年底瑞雪飘飞的初冬了。

    这时,漠河城里和桥头镇上的情况已大为改观,再没有打毛子这一说了。列强的洋领事在巡抚老大人的亲自陪同下,带着一个通事官和几个洋官军到漠河城里查教案,把一城官民都吓呆了。巡抚老大人带来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懿旨共计十二个字“按约接待,查明实情,厉惩真凶”。

    实情很快查明了,拐杀婴孩配制洋药的传言纯属无稽。

    为寻出真凶,洋大人整日在县大衙瞪着蓝眼珠威胁教训倒霉的知县王大人。

    王大人变得极为老实,在巡抚老大人的主持下,把参预残杀彼德牧师的三个真凶抓了,一个处绞立决,两个处斩监候。其他暴民还抓了几十口子,有枷号示众的,有打板子的,有进站笼的,还把一个胆小的老童生活活吓死在监号里。烧掉的教堂重修一新,教堂的其它损失也做了颇为丰厚的赔偿。就这样,洋大人们仍不满意,执意要把知县王大人也处斩立决。总督老大人虽据理力争,可拗不过人家洋大人,只好息事宁人地先把王大人拿下大狱再作道理。后来巡抚老大人又奏请朝廷,撤了王大人的差,将王大人流放新疆伊犁,才算最后了事。

    新任捐纳知县钱宝山钱大人于王大人落难之后实授上任,上任后继续处理教案未了事宜——主要就是桥头镇这边的事了。巡抚老大人在洋大人的威胁下留下话了,“对桥头镇教案当援漠河之例尽快了断,不得有误。”有巡抚老大人留下的话,又有前任知县王大人的惨痛教训,钱大人岂敢儿戏?到任第二天就派出捕快到桥头镇查访,第三天就下签抓人。首凶秀才爷公然带人打毛子,干证颇多,无以抵赖,第一个被铁绳锁着拿下了大狱。

    田老太爷极为震惊,再没料到儿子打毛子驱邪护国,竟会落得这么个悲惨结果。儿子被差人锁走时,田老太爷拦在家院门口的盛平路上,老泪纵横地直叫苍天,还破口大骂邪教毛子。几个差人吓得要死,把洋大人的厉害和圣母皇太后的懿旨都说与田老太爷听,好心劝田老太爷莫要叫骂。说是如此叫骂,一旦传到洋大人耳里又要坏事,只怕连田老太爷也得被锁了走哩。听差人们如此一说,田老太爷才明白,却原来连京城里的圣母皇太后和官府都怕洋人。田老太爷便也怕了——倒不是怕自己真被官府拿下大狱,而是惧怕洋人的官府害死自己的独生儿子。田老太爷只得收敛起对邪教毛子的仇恨,四处送礼托人求见钱大人。

    钱大人先是不愿见,后来见田老太爷送了银子来,才看在银子的份上,勉强见了一次。是在县衙签押房见的,连看茶的客套都没有,一开始也不愿给田老太爷帮忙,很明确地对田老太爷说:“……别说你才送我二百两银子,就是用两千两银子码个银人送我,你那秀才儿子我也不敢放。你不想想,这是啥案子?为这案子,问了一个绞立决,两个斩监候,前任王大人也丢了乌纱下了大狱——你该不是想让我也丢乌纱下大狱吧?!我为实授这个知县可是苦等了七八年了!”

    田老太爷连连说:“不敢,不敢,小民只求……只求钱大人恩典……”

    钱大人翻着白眼说:“咋着恩典?这教案圣母皇太后都有懿旨的!”

    田老太爷也知事情难办,可仍讷讷地说:“好歹……好歹我儿总……总还……还是个秀才呀。”

    钱大人不以为然:“秀才?秀才咋啦?秀才就能打人家洋大人了?我实话告诉你,别说这回你们没理,就算有理,你们也得让着人家洋大人三分!为啥?就为着他是洋大人!”

    田老太爷流着老泪问:“那……那就没办法了?”

    钱大人想了好半天才说:“你再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我替你在詹大人面前缓个情——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有没有把握我是不知道的。你自己呢,也去找一找詹大人,把砸坏的诊所赶快修了,再赔些银子给人家。让人家詹大人开恩发个话,不从严追究,我这边就不处斩立决了,最多问个斩监候。日后你再花点钱上下打点一下,那十有**就死不了了。”

    田老太爷差点没气昏过去,再送五百两银子给钱大人,钱大人还要处儿子一个斩监候。可气归气,还得按钱大人的吩咐去做。那当儿詹姆斯牧师还没从上海回来,田老太爷就先出资找人,把诊所和福音堂全修好了。詹姆斯牧师披着瑞雪回来的那天晚上,田老太爷又颤巍巍地去主动求见。一见詹姆斯牧师跛了腿,田老太爷心里已凉了半截。

    詹姆斯牧师倒还不错,知道田老太爷的来意后,对田老太爷说:“……你不要怕,有主的保佑,我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有像彼德牧师一样被杀死,因此你儿子不会被你们的官府杀头——我也不会要求你们官府处死他。”

    田老太爷十分惊喜,连连向詹姆斯牧师致谢,后来又进一步哀求说:“詹大人,你……你要多少银子老夫我都给你,老夫我只……只求你慈悲为怀,再多说几句话,让……让钱大人把……把我儿子放回来,好么?”

    詹姆斯牧师说:“这就用不着我去说了,官府是你们的官府,自然会为你们讲话的。”

    田老太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詹大人,老夫我……我不怕你洋人笑话,眼下……眼下我……我们的官府只看你们洋人的眼色说话,你詹大人不吐口,只怕……只怕我儿子就……就要把命送掉哩……”

    詹姆斯牧师当时并不相信田老太爷的话,可几日后,被钱大人用蓝呢大轿接到县大衙后才知道,田老太爷的忧虑竟是很真实的。中国官府对自己属下的百姓确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一心只想让他这个受了委屈的洋人满意。

    钱大人让詹姆斯牧师亲眼见了被锁在号子里哭号的秀才爷,和当初那一帮打到侉子坡上的义民,然后向詹姆斯牧师宣告说:“……詹大人,因为这个无赖秀才对您残酷而毫无道理的伤害,本知县打算处他一个斩立决——就是不等秋天审问,立即将他杀掉,向大人你谢罪,不知大人对此处置是否满意?”

    詹姆斯牧师吃了一惊,忙申明说:“尊敬的钱知县,我本人并没有杀掉这位秀才先生的意思,如果仅仅因为我受到的伤害而杀了他,这是有失公允的。”

    钱大人摆着手,笑眯眯地说:“哪里,哪里,你詹大人千万不要客气,我圣母皇太后有旨,要厉惩真凶,我杀了他向你谢罪,正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很公允的事。你这么客气,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詹姆斯牧师听着钱大人说话的口气,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抖,觉得钱大人好像不是在谈论处死一个人,却是在谈论杀死一只可怜的鸡。

    钱大人还在说:“本知县和本知县的前任是完全不一样的。本知县对你们这些洋朋友一向至为尊重。以后你会看到,不论是在漠河城里,还是在桥头镇上,再不会有任何刁民敢对你们洋朋友野蛮无理。”

    詹姆斯牧师这才说:“尊敬的钱知县,如果您真的尊重我的意愿,那就请您放掉这个秀才先生吧——当然,还有那些被您关押的人。”

    钱大人一怔:“詹大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牧师叹了口气:“上帝要我们以一片爱心去爱人,像爱自己一样地去爱别人。为我们亲爱的彼德兄弟,已有那么多迷途羔羊受了惩戒,有人还送了性命。我认为这件事情应该结束了,不是吗?”

    钱大人不相信詹姆斯牧师这么好说话,以为牧师是在诈他,赔着小心问:“我真放了这个破秀才,詹大人该不会到巡抚衙门和京城去告我吧?”

    詹姆斯牧师说:“尊敬的钱知县,说真心话,我对秀才先生这帮人的无理和野蛮是很生气的,可是对我国领事在交涉教案时的蛮横态度也并不赞同。我们作为主的牧人,到这里来本是为了传播天上的福音,不是为了制造仇恨。因此请让我和那位秀才先生说一句:我们讲和吧。”

    钱大人还不放心,叫来签押房师爷,让师爷把詹姆斯牧师的话全记录在案,然后,小心翼翼地请詹姆斯牧师画押按手印。

    詹姆斯牧师顺从地画了押,把手印按上了。

    钱大人这才真正高兴了,对詹姆斯牧师说:“詹大人,你真是个大善人!”

    詹姆斯牧师擦拭着手指问:“那么,这位秀才先生和那些迷途的羔羊你可以释放了么?”

    钱大人想了想说:“你詹大人既然赦免他们,我就能放了——不过,也不能马上就放,本知县得让他们吃点苦头,让他们记住了,日后再见了你洋大人该咋着循规蹈矩!因此詹大人,教案一事,你不要再管,尤其是对那个破秀才的事不要再管,也不要先说出赦免他的话来。”

    詹姆斯牧师真以为钱大人只是想教训一下秀才爷和那帮迷途的羔羊,就没再过问此事。田老太爷再找来时,詹姆斯牧师只要田老太爷去找钱大人。

    田老太爷找到钱大人,钱大人却苦着脸说:“……人家詹大人死活不松口呀,问斩监候都不行,只要问斩立决,你这儿子只怕救不下来了!”

    田老太爷急火攻心,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钱大人又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你快再去想法弄几百两银子来,我看能不能找个人替下他的罪名。”

    田老太爷只好把祖上传下的一片好地当作窑地卖给了肖太平,又凑了七百多两银子送给了钱大人。

    得了这七百两银子,钱大人才说了活话:“别急了,顶罪的人也不要找了,本知县不是无用的王知县,为民做主哩。经本知县据理力争,终于说倒了詹大人——詹大人就是伤了脚,咋能让你儿子抵命呢?有失公允嘛。所以死罪是没有了,你再筹八百两银子吧,我送给詹大人当作抚慰金,干脆把你儿子放出来算了。”

    田老太爷这回不但卖地,还卖了面对盛平路的七间正房,总算把八百两银子凑足了。

    钱大人接下八百两银子后,将秀才爷当堂杖责三十大板放回了桥头镇。

    这期间,二十几个被押在号子里的义民们也不断地给钱大人送银子,送得多的,钱大人一律杖责开释。送得少的,没银子送的,钱大人就天天开堂用刑,实在榨不出油水了,才把他们带枷示众后全放了。

    这一来,詹姆斯牧师真诚渴望的和解便落了空,许多家破人亡的义民非但不领詹姆斯牧师的情,反倒生出了对詹姆斯牧师更加深刻的仇恨。尤其是秀才爷,对詹姆斯牧师的仇恨简直达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经过这番劫难,田老太爷一病不起,一个多月后过世了。原打算为秀才爷捐纳功名的银子家产也用完了。秀才爷自己更吃足了苦头,在号子里蹲了整整五十三天,人瘦得脱了形,屁股还被打得稀烂。殷实富裕的田家就此败落。埋葬了田老太爷后,秀才爷承继下来的家产仅有镇北二十五亩薄地和盛平路上的四间旧房,捐纳功名而步入仕途的路永远断掉了。秀才爷自此一恨洋人,二恨官府,脑后的反骨自然而然生将出来。因此在后来的岁月中,秀才爷以耳顺之高龄奔走于反清志士之间,竭力呼号鼓吹革命是毫不奇怪的。

    钱大人却在这场教案中名利双收,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赚到了手不说,还得了巡抚老大人的一番褒奖。巡抚老大人看到按有詹姆斯牧师手印的赦免承诺书说:“……这个钱知县办事有方,这么难对付的洋人都让他对付了,而且保护了地方,没伤百姓,实是难得。”因为知道钱大人是捐纳而候补知县,而实授知县的,巡抚老大人便又断言,“由是观之,谓‘捐纳官吏皆为不学无术之辈’者,实为大谬不然,漠河钱知县对桥头镇教案的交涉断处即为一例明证也……”

    桥头镇历史上最有名的贪墨知县钱宝山,就这样凭藉光绪五年教案上任起家,开始了自己对桥头镇产煤区长达十二年的近乎疯狂的敲诈和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