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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夜幕落下时,大妮就本能地感到恐惧。
黑暗中有一种坟墓的气息,让大妮时不时就会想到死。
大妮总觉得自己会化作暗夜里发霉的雾气,一点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一年前一个雷鸣电闪的夏夜开始,天一黑,就有人往她的铺板上爬,不是自己死了老婆的铁匠舅舅,便是窑上的粗野男人。有时既有舅舅,也有窑上的男人。他们从不点灯,都是喘着粗气摸黑进来,又喘着粗气摸黑出去。大妮看不清这些男人的面孔,有的往她铺上爬过几回了,她都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她能辨清的只有舅舅。舅舅白日黑里和她在一起,声息就熟。再者舅舅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不往她身上压,总是一上铺就架她的腿,一边弄她,一边嘿嘿的乐……
逢到这时,大妮就浑身发紧,手脚和嘴唇冰凉,还不敢动,不敢躲,怕一动一躲,挨人家的打。不但是窑上的男人会打她,舅舅也打,专打她见不得人的地方。有一回,舅舅把她那地方的皮肉血淋淋拧下了一片,让她疼了好长时间。
因着老有人爬她的铺,肚子就一天天胖了起来。舅舅脸上挂不住了,用板凳在她肚子上压,痛得她死去活来。后来大妮终于明白了夜里爬她铺的男人和她曾胖过的肚子的关系,恐惧就和黑夜紧紧连在了一起。尤其最近一段日子,肚子又有了胖的样子,大妮就更怕了。她知道,舅舅终有一天会发现,会再次用板凳压她的肚子。为了瞒住舅舅,她总把肚子裹得很紧,黑夜里老从恶梦中惊醒,大睁着眼睛想心事。
一想就想到曹二顺。这个脸上有几粒白麻子的憨厚男人不同于别的男人。他不在黑夜中爬她的铺,却帮她拉风箱。那天在窑上工具房,还为她挨了打。大妮真感动,这样帮她的男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在她印象中,男人全是骚狗,见到她就想爬。有的是向她舅舅交了工票公然的爬,有的是欺她哑,吃了亏说不出,偷着爬。
正因为知道男人都想爬她,大妮才平生第一次自愿让为她挨了打的曹二顺上她的身。她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曹二顺高兴,只要曹二顺高兴,就是肚子再胖起几次她也情愿。曹二顺偏把她推开了。白家窑和桥头镇却因此闹得沸反盈天。那场面把舅舅吓坏了。舅舅没想到老实巴结的曹二顺会有一个如此了得的妹夫,会有那么多为他打架的侉子弟兄。更没想到,打架的结果,竟是侉子们从白二先生手里包下了窑,曹二顺的妹夫肖太平成了白家窑的窑掌柜——她和舅舅竟在这帮侉子手下讨饭吃了。
舅舅对曹二顺的态度一下子大变,再不是一副不睬不理的样子。只要曹二顺一过来,舅舅总是笑脸相迎,满嘴的奉承,好像曹二顺就是肖太平的化身。称呼也变了,不再是一口一个“曹侉子”、“曹麻子”,而是一口一个“曹二爷”。
曹二顺偏没有个“曹二爷”的样子,仍是到大席棚下喝水,仍是帮大妮拉风箱。肖太平做了白家窑的窑掌柜,曹二顺也不再下窑背煤了,在上窑口做了记数工头,专门收发工签,这一来,就能时时和大妮在一起了。没事时,曹二顺常到棚下来,话仍是不多,老是带着一副很满足的样子盯着她看,看得她和舅舅都不太自在。
舅舅早就知道曹二顺的心事,只是不说。过去曹二顺是“曹侉子”时,舅舅怕曹二顺白占她的便宜,对曹二顺防得很紧,从不让她和曹二顺单独在一起。现在曹二顺变成了“曹二爷”,舅舅就把曹二顺往她身边让,也不敢公然接人家的工票,让那些男人乱爬她的铺了。只是他自己还不老实,隔上三五天,仍要到她铺上爬一回,照例架她的腿,可嘿嘿的乐声不大有了。大妮挂念着已成了二爷的曹二顺,就不想让舅舅架她的腿,舅舅在那不要命的时刻仍是狠,仍在她身上乱拧。她胆子不知因啥也大了,竟不止一次的想逃到侉子坡去找曹二顺,终于没敢。
又胖起了的肚子终于被舅舅发现了。是在又一次架腿之前。舅舅爬上铺,钻进她被里,把她脱个精光,铁皮般粗硬的手从胸上摸到了她的肚子上。开初舅舅并没在意她胖起来的肚子,倒是她心里怕,一边躲闪,一边把舅舅的手从肚子上往下推。舅舅不依,手偏往她肚子上摸,还点起了油灯照着她的身子看。当时舅舅已看出了名堂,可先没说,吹了灯,照架她的腿,嘴上还念叨着:“日一次就少一次了……”
大妮以为舅舅并没发现她肚子的秘密,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完事之后,舅舅把她的两条细腿一放,极是突然地骑跨到她身上,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肚子上。那一瞬间的感觉简直是天崩地裂,她痛得很,觉得自己的肚子如同一只被压炸了的气球,五脏六腑都溅出来了。惨叫一声,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天已放亮,这才发现,铺上全是血水,把被褥全浸透了。两条腿上也糊满了血,红得瘆人。舅舅还没起床,呼噜声一阵阵从外间屋里传过来。大妮突然间就想到了杀人,她觉得杀死熟睡中的畜牲舅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切下他的脑袋并不比切开一个西瓜更困难。
挣扎着从铺上坐了起来,大妮连衣服都没穿,就摇摇晃晃下了地。身子虚得很,面前的景状都很恍惚。恍惚之中,大妮扶着墙摸到了外屋,从桌案上操起切菜刀,开始向舅舅的床边移。头晕得要命,眼前金星翻旋,身子软得像面条,还抖个不休,操刀的手根本抬不起来。尚未移到舅舅的床前,大妮就支持不住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床前潮湿的地上,手上的菜刀也飞到了床下……
舅舅被惊醒了,发现了床下的刀,啥都明白了。
舅舅从地上拾起刀,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刀,嘴角抽搐着。
大妮以为这回她完了,她没能把舅舅的脑袋切开,自己却要在畜牲舅舅的刀下化作一团发霉的雾气了。这样也好,她早一天化作雾气飘离这个世界,就不必在每一个漫长夜里担惊受怕了。她没哭没挣,只把眼睛闭上了,等着舅舅手上的刀落下来。
舅舅却扔下刀哭了,边哭边说:“大妮,你……你要杀我?杀你老舅?不是我,你……你能活到今天么?长毛起乱时,是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呀!那时我不要你,谁还会要你这个小哑女?!我把你养大了,今天你竟要杀我了!”
这话勾起了大妮儿时的模糊记忆。记忆中的故乡遥远迷离,带着想象中的一缕温馨,却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父母在长毛起乱中双双亡故时,她只三岁多,能记住的只是家门口的一汪河水。舅舅常说,她儿时有一次差点儿掉到河里淹死。
舅舅还在说:“……大妮,你记清了,女人总要被男人日的,我不日你,别人也要日你。再说我养了你十八年,你总得报答我吧?现如今谁还做赔钱的生意?趁你现在没男人,我日你,再让你替我挣点小钱,能算过分么?我若不是你舅,早把你卖到花船上去了。去年花船上的十八姐托人来找我,要花五两银子把你买下,我没应哩……”
大妮想,畜牲舅舅没应不是为她,却是为自己日弄起来方便。再者说,她没被卖到花船上,实际上却比卖到花船上还苦。白日里要给这畜牲舅舅干活,夜里还得替他挣钱。舅舅从没把她当人待过,为了一张工票能让两个人一起日弄她。
舅舅仍觉得委屈:“……我总要把你嫁出去,终要赔本的。你心里就得有点数,就得老老实实替我多挣一点钱。等挣得多了,老舅再讨个舅妈回来,就不日你了,就让你体体面面嫁人了……”
大妮适时地想起了曹二顺,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
舅舅也说起了曹二顺:“……不过,就是嫁人,你也别想嫁给曹二顺。不是老舅我不许你,却是人家不会要你。你不想想,白家窑上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人家曹二顺会要你么?他也只是想日你一回两回罢了,哪会把你讨回家做老婆?!就是他想讨,他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
大妮眼里的泪流得更急,呜呜哭出了声……
这事过后,大妮大病了一场,躺在铺上十几天没起来,心也死了。畜牲舅舅让窑上那么多人爬她的铺,搞坏了她的名声,把她彻底害了。她心里恨自己的畜牲舅舅,却又不能不承认,舅舅说得不错,已成了曹二爷的曹二顺决不可能讨她回去做老婆的。
万没想到,曹二顺竟跑到桥头镇来看她了。是个大白天,舅舅在白家窑窑口干活,不知道曹二顺来。曹二顺带了一口袋金黄的小米和十个鸡蛋,在她铺上坐了大半天。她几次想扑到曹二顺怀里哭一场,都强忍住了,只别过脸去默默流泪……
身体好起来以后,舅舅又在夜里来爬铺。大妮再不依从了,身上的衣裙全用线密密麻麻连了起来。舅舅扑上去硬撕,大妮就握着剪刀和他拼,还咬伤了他的手。舅舅一次没如愿,二次又来,大妮拼不过,就挣脱舅舅,跳窗逃了。
在这长长暗夜里,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侉子坡。侉子坡上有曹二顺。
出了桥头镇向五里外的侉子坡疯跑时,大妮一次又一次的想,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曹二顺,她都再也不会回到舅舅那里去了。如果曹二顺不留她,她就死在侉子坡。她认为曹二顺会留她的,她不做他老婆,只做他的下人,替他烧饭,洗衣,做一切能做的事。跑到坡上才发现,自己竟不知曹二顺住在哪里。坡上都是一样的土坯草房,门都关得紧紧的。她只好在坡前的路上坐着,等待天明。她知道,天明后,曹二顺会到白家窑上去干活,必会出现在这条通往白家窑的路上。
那一夜真漫长,仿佛一个世纪。大妮双手抱膝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睁着泪眼看星星。星星又多又亮,像洒满夜幕的泪珠。正是十五,月儿滚圆,在淡淡的云丝中悬着,像人的笑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儿的笑脸才渐渐逝去了,夜幕上的泪珠风干了,东方的天色在四月的春风中白亮起来。
大妮终于在坡上看见了曹二顺。
曹二顺和许多侉子们走在一起,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大妮咦咦呀呀扑到他面前时,他一个激楞,醒彻底了,嘿嘿对着大妮笑。
曹二顺身边的侉子弟兄也笑,还和他逗乐说:“大妮找你去拉风箱哩!”
大妮哭了,哭得让人难过。
曹二顺笑不出了,问大妮出了啥事?
大妮咦咦呀呀,用手比划着。
曹二顺明白了,知道大妮是和自己的铁匠舅舅闹翻了,不愿回去了,便带着一脸的喜色,把大妮领回了自己家。
进门就见到了正要出门的妹夫肖太平,肖太平看到大妮,不由一怔,却没多说什么,更没想到大妮此一来,竟再不走了,并且成了自己的妻嫂。
曹二顺当时也没想到大妮这一来再不回去。他原以为大妮只是一时和自己舅舅赌气,过个半天一天就会走的。不曾想,大妮住了十天还没一点要走的意思。白天他去下窑,大妮就在他房里呆着,把他狗窝一样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收拾完后,又帮曹月娥到菜地种菜。曹二顺这才悟到,大妮已自己做主要跟他过一辈子了,他那不花钱天天日女人的大志向就要实现了。
第十一天夜里,曹二顺爬到了大妮的床上。
然而,脱了大妮的衣裙,手忙脚乱地摆弄了半天,却一事无成。曹二顺很难过,大妮就更难过了。大妮便主动地凑着他,抚弄他,在天亮前才成了事。
趴在大妮身上时,曹二顺郑重地说:“大妮,我……我要讨你做老婆哩!”
大妮哭了,哭完后又紧紧地搂着曹二顺笑,甩了曹二顺一脸泪珠子。
曹二顺抹去脸上的泪珠,又说:“我这人笨,可……可有一个好处,有力气,能干活。我早就想好了,趁着年轻干得动的时候,多干点活,攒下点银子,买几亩地,再生一窝孩子,到老了,干不动了,就……就让孩子们养活咱……”
大妮噙着泪对着曹二顺直点头。
却不料,曹二顺的设想却遭到了妹妹曹月娥和妹夫肖太平的反对,他们都不同意曹二顺讨大妮做老婆。
肖太平对曹二顺说:“……二哥,难道这世上的女人都死绝了,你非要讨这个名声不好的哑巴?!你若真讨大妮做老婆,我和月娥都不认你这个哥了!现在不是往天了,我肖太平丢不起这个人!”
曹月娥也好言好语地劝说:“……二哥啊,讨老婆不是压花船,那是要过日子的。且不说大妮名声不好,你想想,陪着一个哑巴,你这一生一世咋过呀?”
曹二顺听不进去,翻来覆去只一句话:“我……我就要娶大妮!”
肖太平气了:“你别忘了,现在我是白家窑的窑掌柜,你这么着就是唾我的脸,让我丢人!”
曹二顺眼皮一翻,倔倔地说:“你做你的窑掌柜,关我屁事!”
曹月娥听不下去了:“二哥,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吧?太平不做窑掌柜,你这吃鼻涕屙脓的样,能到窑上做工头收工签么?你不是还得到窑下去背煤?!”
曹二顺头一拧:“背……背煤有啥不好的?我……我出力吃饭,让我……让我闲着我还难受哩!这工头我……我本就不想做,明日我……我还去背煤!”
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从第二日开始,曹二顺真就重操煤筐背起了煤,心平气和的,没有一丝和肖太平赌气的样子。收工上了窑,就在靠大漠河边的一片旷地上和大妮一起高高兴兴打土坯,准备盖新屋。
肖太平和曹月娥一看挡不住这个倔二哥了,只得承认了这一难堪的事实,去和大妮的铁匠舅舅谈嫁娶的事。大妮的舅舅还想最后在大妮身上捞一把,提出要十两银子的聘金。
肖太平只给了五两,且丢了一番话:“……就这种又哑又破被日烂的货,也值十两银子么?要嫌少,你把大妮从坡上弄走,你自己也给老子从窑口滚蛋!”
大妮的舅舅屁都不敢再放,对着肖太平只是一连串的点头哈腰。
曹二顺和大妮的婚事在同治八年五月的一个黄道吉日办下了,肖太平出面请侉子坡的弟兄都来喝了场喜酒,为此又破费了不少银子。曹二顺问肖太平,总共花了多少钱,说是日后还给他们。肖太平不说花了多少银子,只当着曹月娥和大妮的面说:“……这回花多少,都是我和你妹妹的一片心意。不过,我也把话说在这里,大妮是你自己选的,日后过好过坏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尽到心,尽到责了,别的就管不了了。过富了,你们不要谢我;混穷了,也别来找我。”
这话说得不好听,曹二顺却听下了。肖太平没倔过他,让他娶了大妮,还为他的婚事花了这么多钱,他没啥好说的。再说,他从没把肖太平当窑掌柜和自己背煤的事连在一起。肖太平有本事自然可以当窑掌柜,他没本事只能出笨力,就该下窑背煤,这是天公地道的事。肖太平说到的日后,曹二顺根本不去烦,有了大妮后,他再没想过还会有过不下去的那一天。就算过不下去了,他也决不会再找自己妹妹和妹夫的,他再窝囊,也还是个大老爷们么!
大妮却从肖太平的话中听出了轻蔑,当时就想,她得为曹二顺争口气,得把未来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曹二顺到窑上背煤,大妮就在坡上开荒种菜,自己吃,也能弄到桥头镇上去卖。曹二顺年轻有力气,她也年轻有力气呢!她今生今世要做的一切,就是要对得起曹二顺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
同治九年春天,曹二顺和大妮的头一个孩子落生了,是个男孩。曹二顺想去找肖太平给孩子取名,大妮不许。曹二顺就找了当年的钱粮师爷曹复礼,给孩子取了个名,叫春旺。
抱着春旺,曹二顺笑得合不拢嘴,很有信心地对大妮说:“旺他妈,咱……咱会旺的,咱有的是力气,这世上穷不着,也……也饿不死肯出力气的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