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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我那时候就坐在他的跟前,听他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很多这三年来的事。他说他没有一天忘记我,每一天,只要一闲下来,他便会想起我。
世人皆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却从未出现在他的梦中。
他说我们的孩子很好,是个女儿,长得很像我,除了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在太阳奔跑,其他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还说,他没有娶亲,说他一直在等着我的丧期过去,便来娶我。
“早些时候便与你说过,你若是回来,我们便成亲,你若是回不来,我便与你结成阴亲。虽你素来爱哄骗我,我也愿意被你诓,但是翎儿,这一次,我是不能再将就你了。”
其实这三年里我也想了很多,即便是他之后真的娶了别人,我也不会说什么。
清寂也好,叶弛也好,还有楚府上上下下的人也好。
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
就像我之前同阿音说的那般,我这一生做的所有事几乎都是问心无愧,只有对他,我是满心的愧疚。
我想着只要他不忘记我,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就好了,他这么有本事,照顾一个鬼胎还是很容易的。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同我成了阴亲,那必定是会断送他的前程。
看可我不曾想,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向来都知他情深,却不知他情深至此……
阴婚这种事,我记着生前还看过爹去替别人操办过一次,却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走在阴阳路上,在锣鼓和唢呐声中,晃晃荡荡的从许州城一路前往京都卞城。
在那之前,他悄悄命人送回了我的尸体。我坐在棺木上,看着里面那个完好无损的自己,又抬头望着洋洋洒洒的白色纸钱,实在不知道作何感想。
到江家的时候已是半夜。
我有些诧异的想着这地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在我死去的那一年,他便从原来的家中搬了出来,有了自己的宅院。
这一场婚礼,除了一路领着我的那个媒人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就连厅堂里坐着的宾客,也都是爹娘送过来的纸人。
棺材打开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而因着早已死去,纵然是有那个意识,但身体却还是没有办法行动。那媒人扶我站起来的时候在我耳边念了句咒,那之后我的四肢倒是松了不少。
他身着一身艳红的衣服站在大堂里等着我。
案头上的白烛被点燃,他朝我伸出手,从那媒人手中将我接了去,低头附在我耳边,温声道:“我的翎儿真是好看。”
三声磕头,拜天拜地,夫妻对叩,在风声之中我听见有人在低低的念着经文。而后他将我打横抱起,一步步慢慢走向了早已布置好的新房。
一路上被月光晒着,快到房门口的时候,我惊奇的发现自己的手能动了,想来应当是吸收了月光,让我有了一点要诈尸的表现。于是我忍不住抓了他一下,他脚步一顿,像是笑了一声:“你倒是迫不及待。”
我:“……”
他把我放在床边,我本来是想配合他一下好好坐着,但奈何这个动作对现在的我来说有些太困难了,他一松开我,我便直直的倒向身后的床。
他原本在那边点着蜡烛,听见这响声往往后看了一眼,等到烛光将整个里屋照亮,他走过来,有些无奈的说:“坐着都不安生么,嗯?”
我看着他,希望通过我的眼神传递给他一点讯息,但偏偏他就是没有看过来。把我重新扶起来之后,他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头,说道:“坐好。”
然后转身又要离开。
可他这刚一松开,我立刻又朝后倒下去。
“……”
若是我还活着,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对我说:和你说了坐好,怎么还闹?
可这一回他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他终于把那几根蜡烛彻底点起来之后,他沉默的坐了过来。伸手摸上我的脸,我想象着他的温度,那应当是炙热的、又让我人迷恋的。
我喜欢的这个人,他固执又霸道,总是爱当着我的面说着一些不正经的话。可真的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又会比谁都严谨。
我想起那日在雪夜里,他和红笺的对话,还有那之后他干净利落的身手,我想着他应当是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可我已经不打算再问。
“翎儿。”
他轻轻喊了我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一下:“我忘了,你现在还不能说话。”
他说的是不能,而不是没办法。这就说明他知道我是有意识的。
他抱着我的身子往里面动了动,而后合衣躺了上来。
房里的烛光在轻轻摇晃,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你会怪我吗?”
我看着床顶,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在心里问:怪你什么?
他说:“我将你束缚在了阳间,让你没有办法去轮回。”
我一点也不诧异,这一点我之前就想到了。我生前并没有做什么罪恶滔天的事,如果不是阎王爷看我不顺眼,那就只能是被人用某种方式困在了这个地方。
而我想来想去,会做这种事的人,也只有他了。
“原谅我吧翎儿,若是那个时候我让你走了,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低低的说了这么一句……
原本我还担心自己的身子会慢慢腐烂,就像是以前见过的那些僵尸一般。可没想到几个月过去,这样的事不但没有发生,我还发觉自己的身子日益灵活起来。晚上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在他的床上翻翻身。还有一次居然直接从他身上滚过去,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从那之后他便知晓我终于从一具僵尸变成了一具走尸。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下床走路这件事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太困难了。
我这样子的变化让他是欢喜的,那日他看见我从床上睡到地上,一脸诧异的表情我怕是很难忘记。
只是我在心里叹息着。
这种强硬的把我困在阳间的方法,并不是长久之计。他不愿意让我离开,可我终究还是要走的。
纵然他本事再大,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
我想把这件事传达给他,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天天的好起来,变得和生人无异。
后来我想想,他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到现在都还不能够接受我已经死去的事实,对我一腔执念罢了,等到以后他想通了,自然也就会放手让我走了。
但事实证明我想的有点少了。
某一日他从外回来之后告诉我,过不了多久我就能说话了。
我躺在棺材里听他和我说着这些,只是想着,他为了我屡屡违背天命,扰乱阴阳,不知道阎王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月亮又大又圆。他将我抱到庭院中晒月亮,而我惊奇的发现我已经开始能够感觉到他的温度。他抱着我,沉稳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喷在我的耳边,他对我说:“翎儿,等你彻底好起来了,我便让你见见慕翎,可好?”
慕翎是我同他的那个孩子。
原本我以为那孩子应当就在他的府上,但这么久了,我却一次也没有看见她。
并且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
闻言我立刻扭了一下身子来表达我此刻的激动,谁料一不小心恰好磕在他的下巴上,奈何我的身子还比以前沉了不少,他挨了个结实,我以为他要骂我了,最后他却是埋在我的脖颈笑起来:“……真好。”
我看着面前洒了一地的银光,不知道他说的是我被我撞了这么一下真好,还是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圆了真好。
如他所说,没过多久我真的能开口说话了,不但能说话,我还发现自己能动了……就像生前那样。
“啊!”
当时我坐在他的身上,看他懒洋洋的看着我:“瞎叫什么?”
我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本是想掐一下,但是我觉着这样肯定好疼,于是又伸手陌上他的脸,然后用力一掐。
“唔!”
他立刻痛得皱起眉,半坐起身,咬牙切齿道:“反了你了?”
我嘿嘿一笑,趁着他发火之前扑到他怀里,蹭了蹭他的胸口:“原来不是梦呀。”
他原本要敲下来的手顿在空中,过后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自然不是梦。”
我点点头:“刚才打你你都感觉到疼了,那肯定不是梦。”
江楚城:“……”
我被他拎着领子放在床上,他两手撑在我身侧,微微眯着眼睛,眼光危险的看着我。我吓得肩膀一抖,哆嗦道:“你……你要做什么?”
他冷笑一声,然后慢慢的低下头。
我觉得我现在要是能够有心跳的话一定是扑通扑通的,但可惜我没有。于是我十分紧张的闭上了眼睛,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吻下来,过了一会儿,感觉脸颊被人扯了一下,我茫然的睁开眼,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听他说:“扯平了。”
我:“……”
自从我能够说话,又逐渐能够走动之后,我的活动范围也开始不再局限于这一间厢房,若是阴天,周围又没有人的时候,我便会悄悄的从房中溜出来。
这一切自然都是瞒着他的。
我想着他应当也也不会发现,可偏不巧有一天我从房中出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路过的小厮,那小厮当场就吓得昏死过去。
这件事自然是被他知道了,他竟然罚我在房里跪一晚上,不到天亮不许上床睡觉。
我看着面前烧起来的熏香,时不时委屈的看他一眼,小声说:“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知道你府上的这几个小厮这么不惊吓。明明之前还在房前议论我呢,现在看见本尊了,居然吓成那副德性……我、我长得又不难看,你、你说对吧?”
他只穿了一身单衣,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写着什么,听我这么说,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我一眼,过后又低下头去,好笑道:“那照着翎儿的意思,你觉着这是谁错的呢?”
我下意识的觉着这大概又还是他给刨的一个坑,聪明的并没有往下跳,斟酌一番之后,我嗫嚅道:“反、反正我没有错。”
“啪嗒……”
话音还没有落,他就重重的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肩膀一抖,下意识的就说道:“我、我错了……”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哪儿错了?”
我委委屈屈的看了他一眼,说:“不该长这么丑。”
“……”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过后一把把我抱起来,坐在一旁,又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发觉自从我死后又醒来,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特别爱用这种姿势。
我往他怀里蹭了蹭,听他说:“虽然你现在能够走了,但是尚还没有恢复完全,一旦晒到太阳恐怕就会前功尽弃……你可明白?”
我哦了一声,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忍不住先想要往外走,那可怎么办?
我把这个想法委婉的告诉他之后,他淡淡的瞥了我一眼,过后淡淡的说道:“那就只有打断你的腿了。”
我:“……”
……
因着之前到处乱跑被他发现,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用符咒将我禁锢在了房间里,偏偏我又不能去碰,只能看着那张贴在门上的黄符牙痒痒;悲天悯人的想着,真是想不到我楚翎也会有这么一天。
只能呆在府邸的这些日子着实无趣,好容易某一天我发现自己的小手指似乎摸不到了,可低头看看,那手指却还在。我觉着这事儿实在是兴趣,兴致勃勃的同他讲的时候,他却只是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你可能只是……触觉上有些障碍了。”
我:“……”
春去秋来,就这样又到了一年末。
今年京都卞城的第一场雪来的很晚,到了十二月中才纷纷扬扬的洒下来。
前些日子我忽然听见府中的小厮在聊着,说最近总看见一妙龄女子在府外徘徊。这么冷的天,她身上竟还穿着六月天的衣服,府里有一小厮看不下去,便去送了两次衣服。江楚城也知道这件事,当时他还去门外看过那女子,同她说了两句话,似乎是有让她走的意思,那女子当时应了,可没过两天又来了,来来去去好几次之后,这才没有看见她身影。
我两手托腮,趴在窗口看着屋檐上的白雪,脑洞大开的想着或许那个女子是看上了江楚城也说不一定。
但想着想着,我又忽然想到了翠儿。
细算之下,距她离开楚府,也有五年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嫁人了呢?还是又去谁家里做了侍女?若是前者,那她的夫君对她好不好?若是后者,那新主人又对她如何呢?
想得入神了,一时间我竟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翎儿。”
他推开门从外边走进来,带着一身风雪。
我暗暗咋舌,忙从凳子上下来,上前替他脱去外衣,问道:“不是说今日会很晚才回来?怎的这么早?”
他嗯了一声,说了句等等,我抬头看他,他却忽然吻住了我,过后淡然道:“想你了,就回来了。”
我脸一红,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听他说道:“还好回来了,要不就要错过娘子方才的模样了。”
他这话凉凉的,有些像他从外面带进来的气息。我肩膀一抖,嘿嘿一笑,问他:“是不是特别好看?”
他:“……”
他抬手捏了捏了我,一脸无奈:“和你说多少次尽量不要开窗,万一受凉了怎么办?”
他这话说的十分自然,自然得让我愣了一下。我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怅然,而后闷声道:“没事,我身子好着呢……对啦,今天是冬至了吧?咱们吃什么?饺子吗?”
我一边帮他把衣服脱下来,一边抬头瞧他。
他说:“想吃饺子了?”
我点点头,往年这个时候家中总会吃饺子,我不爱去和那些叔伯凑热闹,便会提前从桌上下来,让翠儿悄悄的在厨房里重新给我做一碗。
想到这里,我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些。
他很快察觉了我的异样:“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了句没事,而后抱着他的衣服走向里屋,听见他对门口那些小厮说,晚上多煮些饺子,夫人爱吃。
我听着那小厮唯唯诺诺的回答,觉得现在他这府上剩下的几个人胆子可真够大,心也是很宽的嘛。试想一下,换成翠儿那样的,恐怕单单是听见自家夫人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就能把魂给吓没了,还煮什么饺子?
不一会儿他也跟着走了进来,拉着我的手在一旁坐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你能不能让厨房别做太大个的饺子,我、我现在肠胃不太好,可能没有办法消化太大个的。”
江楚城:“……”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去点香,我半坐在床头看他穿着单衣走来走去的样子,偶尔隐隐约约还能瞧见看见里面的肌肉,这让我没由来的咽了口唾沫。
好吧,唾沫是我想的,死人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嗯?问你话呢,在想什么?”
看得有些着迷了,没发现他已经睡了上来。
我啊了一声:“你说了什么?”
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说最近你赶紧身子如何了?可觉着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之前就想问他的问题:“你到底是如何让我变成这般的?”
他扬起调子嗯了一声。
我翻过身压在他的身上,只是我现在着实比以前之后重了许多,这一下让他稍微喘了喘,过后伸手揽着我的腰,问道:“什么如何把你变成这般?”
我锤了他一下:“不要装傻。”
阴阳术中的确有能够让死人复活的秘术,可那是需要用生魂来换的。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并非就是活了过来,不过是一具看起来和活人一样的走尸罢了。
可这一次我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抬头一看,只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匀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
我:“……”
……
若是我现在和生前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大概就是记性比那时候差了许多。昨夜睡之前我还记得早上要问他什么,可醒来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原本我是不需要睡觉的,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点了那个香的原因,每次闻过之后我就困得不行。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这倒是让我觉着有些稀奇,从我与他成亲之后,很少有早上起来看不见他的时候,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现在不大能自己穿上衣服。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勉强将衣服穿好,走出里屋之后忽然瞥见他放在桌上的一张紫色符纸,下面还压着别的什么。
我有些好奇,这东西平日里他都是会收起来的,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那符纸下面压着的是一封半打开的书信,我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屏风,又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信,过后又抬头看了眼。内心挣扎一番之后,最终还是决定悄悄的看一眼。
信纸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几页,越是往后看我就越是心凉。
从字迹上来看,同他写信的应当是一个姑娘。而从内容上分析,两个人之间应当已经信件来往很久了。那位姑娘在信中对他诉了相思意,还委婉的表示不会在意外面那些关于他的议论。
我想了想,觉着她说的应当是江楚城同我结成阴亲这件事。
而在信的最后,她说想要见他一面。
我掐指推算了一番,发现这一面似乎就是在今天。
那信没有看完,我便默不作声的把信放了回去,又规规矩矩的摆成了看之前的样子,而后便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我重新躺回到棺材里,望着那个刻着我名字的灵牌发呆,心里想着:我最担心的事,似乎终于要发生了。
大概是死了,我想的事情也多了。可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想的时候会觉得难过,可想着想着,想得深了,自然就想通了。
那一个下午我都在想着这件事,最后我觉得他不能一辈子都耗在我一个人身上。
于是在那日他从外边回来之后,我小心翼翼的和他说,其实他要是再娶一个我也还是同意的。
“啪……”
他摔碎了手里的被杯子,一脸愠色的看着我。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发觉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十分生气的样子。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却并不是因为生气的原因。
我点点头,说了声自然知道。
虽然我一直被他勒令只能在房中不能出去,但因着耳朵好,很多事我都是能知道的。
我听见他们说近日他和一名女子走的很近,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还听闻那女子长相极为出众,脾气也是极好的。
我想了想,他们说的兴许就是那个同他来信的姑娘。既然长相出众,那自然是能够配上他的,脾气好……那就算日后知道有我的存在,应该也不会有太过激的反应,就是不知道她胆子怎么样。
“呵……好,很好。”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一双眼睛都有些发红,咬牙切齿的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出来,然后下一刻,尚未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他拎着领子扔到了门外。
我茫然的看着天上的月亮,半晌才回过身去拍着房门:“六哥,让我进去呀,外面好冷啊……”
话说出口又惊觉这一幕好似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于是蹲下身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夜从春香园回来之后,他也是这般将我关在了门外。
我有点委屈。
觉着自己大抵是第一个被夫君关在门外的人。
还关了两次。
生前一次,死后又来一次。
他在屋子里半天都没有动静,我蹲坐在门口看着天上的月亮,鼻息间忽然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
那味道让我的意识变得有些昏昏沉沉,我晃了晃脑袋试图站起来,但却发现我的四肢使不上一点力量。
此刻已是卯时,先前我还能听见外面大街有人走动的声音,可就这么一会儿,我的耳朵就像是突然失聪了一般,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茫然的抬头,忽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的那棵梨树落光了叶子。
那是江楚城刚刚建府的时候种下的,我和他分开的那三年,他每日都是悉心照料,却不知什么原因那梨树从来都没有结过果,就连开花的时候也是很少。
我心里忽然有些着急,想过去一探究竟,原本软绵绵的身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又恢复了力量。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刚走下台阶,就听见身后房门打开的声音。
“楚翎!你要去哪里!”
他盛怒的站在门口,在我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已经三两步走到了我的身边,抓着我的手臂,咬牙道:“你要去哪里?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我讷讷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是误会,于是我说道:“不、不是……我方才瞧见这梨树的叶子落了,就过来看看。”
一边说我一边指了指那棵梨树,他抬眼看去,眉宇间的怒气终于有所收敛,可声音还是阴沉得厉害:“你同我说说,方才为何要说出那种话来?”
我眨眨眼,在月光下看见他眼里的自己有些傻。我想这个人可真是不讲理,明明是他出轨在先,我作为一个妻子不但没有同他计较这些,还大度的想着同他的妾室相处。他倒好,一言不合,二话不说就把我扔到了门外,现在还反倒问起我来了。
想到这里我顿时有些来气,瞪着眼睛看他:“你今日去哪里了?”
闻言他愣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意识到我这是在质问他,只把这当成我在是试图转移话题。
他说:“是我在问你,不要岔开话题。”
我气鼓鼓的看着他:“我才没有岔开话题,我今日都瞧见了你书桌上的那封信,你……你不就是去见了那个喜欢你的姑娘吗!之前还说什么就算是我死了,你也只会娶我一个,你、你……骗子!”
本来我是没打算哭的,事实上我也不是很相信他真的会喜欢上别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又何必冒着会断送前程的风险,生生的等了我三年丧期,将已是死人的我迎娶过门?还想法设法的让我变得和生人无异?
可越说我越投入,投入的后果就是我真哭了。
见我哭了,他火气瞬间就消了下去,皱着眉说道:“我何时去见什么喜欢我的姑娘了?”
我一听,他居然还想抵赖,于是哭的更凶了。
哭了一会儿我发现他身上还穿着单衣,这大冬天的,我倒是不怕冷,可是他却未必。于是一边哭一边往屋子里走,他在身后喊了我一声,又加快脚步赶了上来。
进了屋之后,他忽地将我拉住,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挣脱他,可动了两下,不但没有挣开,反而让他捉得更紧了。过后听他无奈的唤了一声:“翎儿。”
我吸了吸鼻子,哭声呜呜咽咽。
“莫要哭了……”他眉头又皱起来,将我拉在一旁坐下之后,细细的替我擦拭着脸上的泪珠。见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朝屋里走去,过了一会儿又拿着信走出来。
“你说的可是这封信?”
泪眼婆娑的瞧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哎……你啊。”
他重新在我身边坐下,揉了揉额角,说道:“你再好好看看这封信。”
“有、有什么好看的?我……我之前都看过好几遍了。”哭的久了,我连说话都有点不利索。
闻言他又叹口气:“我真是被你气的脑仁疼。”说完他就忽地将我拉到怀里,我一个不留神,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一手揽着我的背,另一只手板着我的下巴,迫使我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听他说:“你好好瞧瞧。”
我揉了揉眼睛,一抽一抽的又重新把信看了一遍,但那信的提名的的确确就是他。我抽噎道:“明、明明就是你啊,你还骗我……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看结尾。”
我把目光转过去,之间落款写着一个字:娘。
我:“……”
哭不下去了。
我惊奇的看着那个落款,吸了吸鼻子,好半天才讷讷道:“怎、怎么是娘?”
他收回手揉着额角:“本来就是娘。”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一时间静默无声,原本悲伤又带着一点火药味的气氛忽然就变得尴尬起来。
“我……咳,谁、谁让娘把落款写的这么小,我、我才没有看见。”我结结巴巴的说着,想试图挽回一下这个局面。谁知他又拿起那张信纸,还伸手在落款上点了点:“小?”
我看着信纸上那个硕大的“娘”字,还在试图辩解:“可、可我分明还听见有人说看见你和一貌美的女子走在一起……唔……”
他终于忍不住凑过来狠狠吻住我,还用牙齿咬着我的唇瓣,气极道:“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听那些胡说八道的话?”
这一下我终于彻底闭了嘴。
屋子里的烛光似乎要燃到头了,房里的光线也变得有些昏暗起来。他把那信纸放回桌上,一双眼睛深如幽潭,让人有些看不出喜怒。
我心虚极了,低着头不敢看他。过后余光瞥见他抬起了手,以为他这是要进行一场说来就来的家暴,但他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又气又无奈:“你啊,恐怕是看见前面那几张,就没再看下去了吧?听人说我和别人在一起也是听了前半句,没听后半句吧?”
被他一句戳穿,我顿时捂着脸嘤咛一声,想到之前我跟泼妇一样的表现,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闷声道:“不要说了,丢死人了……”
他轻笑一声:“你也知道丢人?方才同我那般讲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有觉得丢人?还同意我再娶一个?嗯?”
说到最后,他的话里多了几分危险的气息。我肩膀抖了抖,稍稍裂开指缝,看着近在眼前的他,小声道:“……对不起……”
但他显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我,还在不依不饶的说着:“我从前倒是不知道你有这般大度,纵是我娶了别人你也不会伤心?还是……”他顿了顿,“还是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依旧对我没有信心?不能够信任我?”
案台上那一握幽暗的烛光晃了两下,最后终于灭了下去。
我慢慢的拿开手掌,却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鼓起勇气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了想,又把头搁在了他的肩上,小声说道:“我……不是不信任你啊,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现在已经死了啊,就算能和你说话,能这么抱着你,也改变不了我已经死了的事实。我没有办法再帮你生儿育女,甚至不能够再和你走在一起,我……我……”
我说不下去了,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不停的往下掉。
他好似又叹了一口气,伸手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后背,等到我哭的累了,他才缓缓说道:“你以前不是自信得很吗?怎么现在同我成了亲,反倒……”
我抬起头看他,说道:“以前我还活着啊,可是你看看我现在,每日都只能在房中,最多也就只能听听外面的消息。若是有一天,当、当真有一个姑娘对你喜欢得紧,我要怎么做?难、难道要我出去吓死她吗?”
“……”
他凑过来亲了亲我的眼皮,又慢慢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微微闭着眼睛,温声说道:“你哪里用做什么?光是想着你还在这里,我便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想看。翎儿,你不明白吗?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就算现在你成了这副模样,我也依然……爱你。”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摸上去的时候,我只觉得手心滚烫得不像样。
以往他不是没有同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这般直接的方式,却是头一回。兴许是今晚哭的太多了,仔细算算,我生前那十六年里,好似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哭过。于是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我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想着我真是好喜欢这个人,可是偏偏我却和他阴阳永隔。
但凡事总有结束的时候,这一场让我看似还阳的戏剧,最终在我死后第八年的春天画上了句号。
那一日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托腮坐在窗前,一边吃着糖糕,一边看着雨水顺着房檐滴落下来,生前我是极讨厌这种天气的,但因着死后只有这种天气我才能够出门,所以也就不那么讨厌了。
今日起来的时候我又没有看见他,想一想最近几日他好像都特别的忙,出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回来之后候整个人看起来也都是十分的疲惫。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的衣服上总有洗不干净的污渍。
这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他的衣裳现在都是我在洗。
本来洗衣裳这种事不该我做的,但因着前段时间他把这宅子里最后一个仆人撵了出去,我终于撸起袖子挑起了这个重担。
我虽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但好歹也是众星捧月的活着,生前没有做过这种事,死后更是一窍不通。更加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因着现在五感的减退,我对力量的控制也是十分的难以把握。每次心里想着只轻轻的搓一下他的衣服,可谁知道这一“轻轻”下去,他的袍子被我撕开了。
后来我想,既然不能用手,那就用脚吧。
于是我回忆着翠儿以前替我洗衣服时候的样子,像模像样的打了水来,小心翼翼的倒在盆子里,可这一脚刚踩下去,衣服没破,盆子破了,水自然流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被我生生踩了一个洞出来的盆子,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想哭。
当天晚上用膳的时候我委婉的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原本做好了被他劈头盖脸的数落一顿的准备,我甚至都行到了他可能会说:“你怎么这么笨?洗个衣服都洗不好?”可他竟然只是撑着头笑,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另一只手抖得险些连手里的筷子都掉在地上,好在我眼疾手快接住了。
当时我对他这种嘲笑行为非常的不满,气鼓鼓和他说:“你、你有什么不满意说出来啊!反正我也不会改……再、再说了,我又没有做过这些事,府邸上的人都被你撵走了,饭是我做,衣服还是我洗,我、我晚上还要陪你睡觉!你这样是虐待你知不知道啊!”越说我越觉得自己真是好惨啊,连死了都要被他折腾,委屈死了。
闻言他哑着嗓子,又是一阵低笑。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筷子,将我揽入怀里,抬头亲了亲我,温声道:“我没有不满意,我很满意……你这样,很好。”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信你才有鬼。”
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果然下一刻便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于是我哼了一声,又说:“信你我就会活过来了。”
谁知道这么说,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还问了我一个根本不可能的问题:“那你想活过来吗?”
我眨眨眼看他。
他目光平静的看我。
我两手揽在他的脖子上,装作十分认真思考的样子,过后点点头:“想啊,谁不想活过来。哎,对了,我和你说呀,前几日你悄悄带着我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城门外那一抔黄土,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他一脸认真,十分难得的配合我问道:“你在想什么?”
“哦,”我说,“我在想那抔土睡着肯定比咱们家里这床好。”
他:“……”
“你说,这是不是真是太可怕了?”
他嗯了一声,又凑上来亲了我一下,喃喃道:“是,这真是太可怕了。”
……
这些事想完,盘子里的糖糕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雨声似乎渐渐小了起来,但是他还没有回来。
难道又是在路上遇见了哪家小姐?
说起来前几日我还听说邻街有一个小姐,追他追到了府门外,当时他倒是给人拒绝了,后来那小姐也没有再找上来,可是我这心呀,只要一想到时时刻刻都有人对他虎视眈眈,就七上八下的放不下来。
所以说有时候,耳朵太好也是一件让人十分烦恼的事。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天上忽然就落了一道惊雷下来,吓得我手一抖。过后拍拍胸口,想着还好还好,糖糕已经吃完了,否则这么一下,铁定是要落地上去了。
我转头看着外面越来越黑的天,感慨的想这怕打雷的毛病恐怕是日后入了土也不改不掉了。
我慢吞吞的站起来,想要走进里屋去避一避。不曾想刚走了两步,又是一道雷落下来我。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我脖子一缩,忽然身子就没了力气,歪歪斜斜的就朝前方倒去。
好在案台就在两步远的地方,我手快的撑住了身子,没想到却把放在上面的香炉碰了下来。
我心道坏了,这玩意平日里他都是不让我碰的,说是里面放了符,我要是碰了身子会受不住的。
起初我听到的时候还有点不明白,想着虽说我现在已经死了,也没有了灵力,可一张符咒的法力我还是能够受得住的。况且,我委实想不出,他明知这符纸我碰了会受不住,又为何会在这屋子里放这种东西?
可我没想到他是真的放了。
而且放的还是紫符。
当我一脸惊奇的把那符纸捡起来之后,一边想着这东西好像是当年我在他书桌上看见的那张,一边瞧着上面用金砂写的咒文。
那龙首豹身的咒文我敲着还有点熟悉,但皱着眉头想了许久,都没有想起来。
半晌,我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曾经我的记性多好啊,没想到不过是死了八年,有些事就越来越记不清了。
正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回过头,果然瞧见他一身湿漉漉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翎儿。”
他的嗓子有些哑,我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迎了上去,一边拍着他身上的水珠,一边说道:“这大雨天的,你怎么也不带把伞?”
他面露歉意,等我踮着脚去擦他额头上的雨珠时,又顺势亲了我一下,说道:“出门的时候有些着急,忘记了。”
我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
他拉着我的手,低声道:“可是生气了?”
我瞧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啊。”
他说:“当真?”
我想了想,说道:“最近几日你都出去得这般着急,可是有什么事?”
“我……”
他正要开口,目光却忽地瞥见了方才被我打翻的香炉,脸色当即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叹了口气说:“果然生气了罢,起来之后寻我不着,将这香炉给打翻了?”
他放开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徒手将那香炉灰捧了回去。
我看着他那动作,唤了他一声:“六哥!”
“嗯?”
在他回答的时候,我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背上,同他说:“我才没有生气,不小心将这炉子撞到了而已……我和你说呀,我觉着最近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好多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说,我有一天会不会把自己给忘了?”
他动作一顿,转头好笑的看着我:“为何会忘了自己,而不是忘了我?”
我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怕你打我。”
他一笑,把地上收拾妥当之后,站起身反手将我拉在怀里,低头吻了我一下,说道:“我舍不得。”
……
那天夜里,等他睡下之后我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可因着我现在身子实在是太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入睡之前,他又在屋子里点上了那熏香。那香味闻得我是十分的难受,之前我都没有问过他,那香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曾同我讲过,我本以为那只是能够让他安神的香味,因着我死了,所以我闻起来才会格外的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看见那张金砂紫符的话。
我慢慢的走到了案台边,两根白烛已经烧了快一半,中间放着的,是我的灵牌。而那个香炉,就放在我灵牌的前面。这么近距离的闻那香,我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我晃了晃头,强忍住那种晕眩的感觉,将香炉拿下来抱在了怀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都是极其小心的,甚至还在原地站了半晌,就害怕他会突然从里屋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确定耳朵里听见的只有他均匀的呼吸,这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我把那香炉放在了桌子上,掐灭那三炷香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手都有点抖。香炉灰被我倒了出来匀称的铺在了桌子的一角,等到里面都空了,我才挽起袖子,伸着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在上面摸索着。
就在方才,我忽然想到了那张符纸上面的咒文究竟是什么。
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这香炉灰里,一定有那个东西。
回想死了的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夜这般害怕过。就连生前,这种时候也是极少的。唯一的一次,却是在那日离开京都卞城之前,他将我从青楼带出,又把我关在门外的时候。
那时候我害怕他生气,怕他再也不理我。
可是现在,我却害怕他太爱我。
身后的烛光十分明亮,而墙壁上,却没有我的影子。约摸半盏茶后,我的手终于碰到了一根又小又硬的东西。我心里一凉,连眨眼的动作都慢了许多。
我颤抖的将那截小小的,已经变成白骨的手指握在手里,眼泪突然在这个时候掉了下来。
“转生咒。”
他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我诧异的回头,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里屋的珠帘前,神色平静的看着我。
听见他嘴里吐出那三个字,我心中最后那点希望终于破灭。
转生咒。
那是用点燃自己魂魄的方法,来换死人复生的,最禁忌的一种阴阳术。需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张用金砂画了赦神咒的紫符,跟一截死去之人的拇指。
而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已经摸不到自己左手的那一截小拇指了。
可他那时候怎么说的?他说那只是我的感觉出现了障碍,我就真的信以为真。
却万万没想到,他骗了我。
小拇指是我的,那这用来引燃魂香的生魂,除了他,我再想不出别人。
“为什么?”
我看着他,话刚说出口,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他的身影在我眼里都开始变得不清晰。
他走过来在我身前蹲下,慢慢打开我的手掌,将那截手指拿了出来,过后抬头看我,缓缓开口:“因为我自私。”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擦拭着我的眼泪,语气明明是那般温和,可我听着,却是撕心裂肺的疼。
就好像又死了一次一样。
“翎儿,你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去轮回转世,到了那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呢?”他语气平平,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失去你的那三年,已经是我的极限。我无法想象再失去你一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与其这样,不若我比你先走。至少在黄泉路上,我还能看着你。”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已是泣不成声:“我、我不会离开你啊,在你阳寿已尽之前,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啊。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怎么可以骗我,怎么可以擅自将自己的命给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么做,我真的会生气的……”
生前我的性子明明那般寡淡,可死后却一再因为他泪流不止。
“但是我不相信。”他说,“我不相信你不会去轮回,不相信你当真会舍不得我。翎儿,若你心中有我半分,我们就不会阴阳相隔。”
我愣愣的看着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报复我。
报复我对他的哄骗,报复我一声不吭的离开。我知道他会因为我死去这件事而勃然大怒,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用了这样的方式,来让我切身感受他那时候的痛苦。
“你会生气,对吗?”他将我的手拿下来放在唇边吻了吻,温声问道:“那会有多生气?”
我咬着下唇,摇着头,喉咙里像是被塞上了一块海绵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他还在絮絮叨叨的问着我:“会比发现下雨的时候,我出府却没有带伞更加生气?”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比看见我和别的姑娘走在一起还生气?”
我捂着嘴,如果不这样做,我只怕自己真的会嚎啕大哭。
最后他说:“那很好,这样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一句话,终于将我击垮。
“江楚城,你这个骗子!”我咬牙切齿,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样一句话,“你老说我不相信你,说我们应当彼此信任,不要胡思乱想,这样才不会影响夫妻和睦。可是到最后,最不相信我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不愿意啊,我不愿意让你代替我死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闻言一颤,眼里也开始有了水光。但他很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候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我知道。”
“翎儿,我知道。”他喃喃的重复着,那烛光在他眼中摇曳,显得他此刻是那般温柔,又那般残忍:“可你那么怕黑,等到我留不住你的那一天,你一个人上了路,若是没有我在前面等着你,你岂不是会哭的很伤心?”
“那也是我的事啊!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我气急了,语无伦次的说着那些会让他难受的话,可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眼泪就如同决堤了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不是、六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求你了,求你不要这么做,不要代替我去死,我不想你死,不要你死……我不怕黑啊,我是、我是阴阳师啊,怎么会怕黑……”
他站起来,尚还温热的吻细细密密的落在我的眼皮,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我,“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我拼命的摇头:“我会恨你的……会恨你的!你、你这样做,又和我当初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你……你……”
到后面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想着推开他,想让他离我远一点,可过后又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颤颤巍巍的吻上去,抽噎道:“你那时候还说我心狠,你明明、明明就比我狠心多了。”
他轻笑:“恨我的话,我就更加不用担心你会忘了我。”
我想,这人真是太无赖了。
心一横,终于一把推开他:“江楚城,你用这种方式来让我还阳,还想让我记得你?你想都不要想!我、我告诉你!等你死了,我立马就……就……”
他将我散落的头发拢在耳后,好似一点都不担心一样,轻声道:“就如何?”
我咬着唇,说道:“就立马殉情去找你!”
可他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般说,狡黠一笑:“你不会,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
“翎儿,莫要忘了你的阴阳术有一部分还是我教予你的,我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阻止你,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我咬牙:“转生咒最后的阶段,需要复活的那个人主动接受生魂,只要我不接受,你还是没有办法……”
他笑了一声,打断我的话:“你忘了吗?在这之前你已经答应了。”
我一愣:“不可能,我根本就没有……”
话说到一半我就顿住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日里他问我的那个问题……
“那你想活过来吗?”
……
我望着他,喉咙滚了滚,还未开口,便又听他说道:“而且最后一炷魂香已经点燃,明日日出之后,你便能够还阳。”
心中大骇,我立刻转身看向那三炷香,一把将它们抓过来,不相信的说道:“怎么可能?我方才已经将这香掐灭了!”
他从我的手里将那香拿走,又走到桌前,手指敲着方才被我扔在一旁的香炉,过了许久,方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应当已经发现了,自己逐渐在忘记生前的事,而这不过是因为魂香点起来的缘故。我一直不许你靠近这香炉的原因,也不过是担心你会像今日这般,不慎将这炉子打翻,从而想起关于这转生咒的事。但好在……好在你在这最后一炷香燃尽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撑着桌子,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起来了,所以在那之前已经将魂香点燃,你方才掐灭的那三炷香,不过是普通的熏香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的摸上我的脸,我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可这一刻,却怎么也无法将我温暖起来。
“不用怕,不过是与你交换一番罢了,翎儿如此坚强,没有我,也定是能够好好活下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竟是还不忘在这个时候将我夸赞一番。
而在此之前,我也从来不曾知晓,原来夸赞,有时候也会让人觉着心碎。
窗外的雨在这时候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雨声滴滴答答,每一下,都如同我此刻的伤心……
那夜的最后,我哭倒在他的怀里。
黎明在我的哭声中到来,而他的怀抱,也在晨光之中逐渐变得冰冷。
屋子里的异香慢慢消散,当第一缕阳光从窗间的缝隙溜进来的时候,桌子上的紫符终于燃烧起来。
我抱着他的身体,耳朵里是自己的心跳。
正如他所言,我当真活了过来。
但是我却比死了还难受。
我的灵力恢复了,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将他救活。转生咒只能在一个人身上作用一次,他死了,就是永远的死了。
我拖着他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出房门,来到了院前的那棵梨树下。
一夜之间,梨花竟然开满了枝头,那模样,却是往年从来不曾有过的繁盛。
我在下面站了很久,当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发梢,那熟悉的清香飘然入鼻,我才恍恍惚惚的想着,这以后,是真的不会再有人给我做糖水喝了。
他说他舍不得我,不愿意让我一个人,也害怕自己一个人。可那之后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再见到过他。
这个最爱我的人,到头来却对我最是心狠。
只是有一件事,他没有骗我。
当年他说等我彻底好起来之后,便让我见到我们的女儿。而就在我将他埋下后的第三日,我果然见到了那个孩子。
后来我带着她离开了京都卞城,四方游走,偶尔捉鬼除妖,偶尔卜卦算命。
天大地大,没有他的地方,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十年后。
离开京都之后,我和那小家伙一起去了不少地方,前些日子又辗转到了中州的一个小村。
原本我是打算去晋城看看的,可要去晋城,就得路过中州,偏生路过的时候又在茶馆里听见有人说这附近一个叫做黄家村的地方闹鬼。
据说那鬼物还有些厉害,就这短短几天里,黄家村已经死了好些人了。村民想去山上的道观请人来看看,可谁知那道观里的人竟然也死在了下山的途中,死相和那村里的人一模一样,皆十分安详。
这一下,村里可谓是人心惶惶,就连白日里也鲜少见到有人出门。
我听着倒是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照他们这般说,那鬼应当是成煞了才对,就算没有成煞,也绝对是怨气冲天的厉鬼,可我来到这中州这么久,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鬼气。
思忖一番之后,我决定去这黄家村看看。
“你说……你是阴阳师?”
那村长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一脸的不信任。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来的时候我特地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原本这时候我是可以亮出那阴阳铜钱的。可离开江府之时,我翻了许久都不曾找到那东西,想来应当是死之后被人搬来搬去,掉落在了途中,不过幸好他留给我的幽冥链还在,那铜钱丢了也是无妨。
我朝村长作了个揖:“正是。”
村长皱起眉,一脸不耐烦:“小女娃,你可莫要诓我,这村子里来了至少不下五个阴阳师,每一个身上都带有那什么……阴阳铜钱,挂在腰上,你这衣裳倒是体面,可就是没有那阴阳铜钱。”他一边说还一边在腰间比划。
我摸了摸鼻子,说道:“我的确没有阴阳铜钱……”
话还没有说完,那老村长就挥了挥手,三五个拿着铁叉的彪形大汉立时出现在他身后,那阵势不由让我想到了十多年前,我也是有这么威风过的。
那几个大汉过来架住我,见此情形,我也没有挣扎,清清嗓子说道:“村长您方才说这村子里来了五个阴阳师?”
那村长看着我:“是又如何?”
我问:“那他们可将这村子闹鬼的事解决了?”
村长皱起眉:“这倒没有……”
我眨眨眼:“那不就得啦,虽说他们身上有阴阳铜钱,但是也没有解决这村子里闹鬼的问题,若是我这个没有阴阳铜钱的替你们解决了,那你们又如何说呢?”
“就凭你?”
我微一颔首:“就凭我。”
那村长一脸审视:“那几个阴阳师都是十分了得的,他们都没能够将那厉鬼收服,你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何能做到?”
我有些委屈。
这村长未免也有点太以貌取人了,我也没有想到,这近十年过去,我也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啊。
我左右看看这两个架着我的大汉,那村长迟疑了一下,而后朝那两人点点头。
“多谢村长。”站定之后我又朝村长作了个揖,而后说道,“方法我已经想到了,但是现在不方便透露,不过嘛……”一边说,我一边竖起了一根手指,“若是村长信得过我,只需要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便能将那厉鬼捉住。”
“一天?”这下这村长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之前那些人整整七日都没有将那厉鬼捉住,你……你真的仅靠一天就能将那鬼捉住?”
我点点头:“自然。”
村长嘴巴动了动,想了想,说:“那好,若是你真的可以在一天内就将那鬼捉住的话,我便再加二十两银子!可你若是没有……”
我嘿嘿一笑:“若是我没有在一天之内抓住那鬼,到时候不劳村长费心,只怕那厉鬼都会先收拾了我。”
月悬中天。
风从树林里穿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不远处时而传来几声鸡鸣和犬吠。今晚天气倒是晴朗,就是这林子里的阴气也是格外的重。
虽说白日里我同村长说要用一天的时间解决掉这厉鬼,实则也不过是看着中元节将近,那厉鬼若真是喜好害人性命,定会在这时候出来。
现如今我的灵力已经全部恢复,只要那只鬼不是清寂那一流,对付起来尚还是绰绰有余。
出来之前我还特地去和村民打听了一番,村民同我说那厉鬼杀人的时候都是在这林子里。那村民描述得绘声绘声,我心中也渐渐的有了底。
因着担心那鬼在闻见我的气息之后会不出来,所以在天黑之前我在林子周围点了阴阳香,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恍恍惚惚的想起很多年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幕。
一更时分,林子里忽地起了一层浓雾,原本就浓厚的阴气也变得更盛。我盘腿坐在树下,犬吠声和鸡鸣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从一旁吹来的阴风让我觉着有些冷。
片刻后,一个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我眼睛眯了一下,想着这鬼真是性急,子时才刚刚过,居然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但我并没有着急追上去,而是等到它在我面前转了好几圈之后,不紧不慢的念了句咒,方才站起身,提起步子追着那只鬼而去。
它应当是察觉到我在身后,但是却并没有停下,反而加快速度一路往前。我猜想它应当是想把我带去什么地方,就这么跟在它身后走了一路,月光从树叶的间隙投射下来,偶尔从脸上拂过,我的视野也跟着忽明忽暗。
就这么跑了约摸有一盏茶的时间,它忽然从我面前消失了,我立刻就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果不其然,当我往前又走了两步之后,方才还密集的林子,在这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恍然的啊了一声。
原先以为这至少是一只快要成煞的厉鬼,没想到只是一只能够在梦境之外杀人的梦魅。怪不得那些人死的时候都那么安详,想来应当都是在这林子里见到了已故之人的模样,自己选择留在梦境之中,故而让梦魅趁机吸食走了自己的阳气。
是想让我能够见到心中所想之人吗?
我摸了摸鼻子,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过后放缓了脚步慢悠悠的朝前走去。
四周什么都没有,每一步都是踩在平地上的。我感叹的想着这梦魅倒也是不容易,在这林子里生生造出了另一番天地,居然只是为了能够吸食别人的阳气。
早些年我也捉过一两只梦魅,但那些都不能做到如此,看来黄家村的这只,着实是不简单。
只是我在这地方走了许久,眼前始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未曾出现什么别的景象。过后走的实在是乏力了,我干脆就地坐了下来,歇息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
反反复复几次之后,那梦魅终于是忍不住了。
一阵白光闪过之后,我总算是又回到了方才那漆黑的林子里。那只梦魅就站在我的面前,让我稍稍有点意外的是,吸食了这么多人的阳气,它竟然还是没有人形。
背后的风刮得急切了些,那梦魅在前方站了许久,不可置信的说道:“为何我的魇术对你无用?”
我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你的法术不到家?”
“不可能!”它说,“那几个阴阳师都没能从我这魇术之中逃脱,你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为何能够安然无恙!”
我稍微点点头:“你的魇术确实厉害,不但能够让人看见心中所想之人,还能制造出一方幻境来,比之我之前见到的那些梦魅,你应当算是最厉害的一个。只是可惜……”我顿了顿,它立马追问:“可惜什么?”
我淡淡道:“可惜我早已心死,对往事也不再留恋。你的魇术对我来说,可谓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话音刚落,那梦魅便立刻反驳:“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人对往事不曾留恋!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哦,那好吧……”我摸了摸鼻子,索性也不再反驳,顺着它的话说,“你之所以不能够用魇术杀死我,归根究底,还是你太弱了。”
“……”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入怀,掏出了事先就已经画好的符箓,趁着这梦魅还沉浸在我那句“你太弱了”的话中之时,纵身朝它飞了去。
“可恶的道士,我要把你……”
它最后是这么说的,可还没有说完,我就将符箓贴在了它脸上。过后往生咒念起,它那黑漆漆的身子,顿时被金光包裹,不多时便化成了一缕白烟。
“你要把我碎尸万段。”我嘟囔着替它说完了剩下的话,过后又摇头补充了一句,“可惜你还是太弱了。”
我慢条斯理的打开挂在脖子上的瓶子,轻轻敲了敲,那缕白烟便顺势进到了里面。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娘,这个好难吃!”
闻言我温声安抚道:“傻孩子,吃什么不是吃呢?以前我刚跟着你爹的时候,连树皮都啃过呢。”
“……”
等了一阵,见瓶子里没有声音了,我方才优哉游哉的往山下走去。
“呵……”
可就在时,林子深处传来了一声轻笑。
我狐疑的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的那条石板路消失了。再一扭头,便见方才还黑着的天,竟然在这回首间亮如白昼。
我有些不适应的闭上眼,再睁开时候,蓦地发现面前的树林变成了一处坡地,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凉亭。
亭子站着两个男子。
一人身着紫裳,另外一人,则是一身玄衣蟒袍。
那不是……
我在心里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一边茫然的想着他怎么会和清寂在一起,一边下意识的就想要朝凉亭的方向走去。
但这一步还没有踏出去,我便反应过来:不对,面前所见的不过是幻境,而且还是谁刻意制造出来的。
这么一想,我不免有些惊奇。
莫非是那种梦魅还没有彻底被吃掉?还是那些村民给我的消息错误,这地方原本就不止一只梦魅?
不过不管是哪一个都好,这些都不重要,很快我便发现了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我似乎出不去了。
但凡是幻境,就会有能够出去的方法。很多时候念念清心咒就会好,实在不行就用用符箓,再不然就咬破舌头,用舌尖血冲开煞气。可现下无论我用何种方法都不能从这地方出去,想来这幻境的主人应当不是泛泛之辈……至少和之前那只梦魅不是一个级别的。
瓶子里的糖糕也是没有了动静,我揉了揉眉心,想着自从我离开江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想着反正也出不去,斟酌一番之后,我索性就地坐了下来,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实在没有看的了,就低头玩玩手指。
“你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坐了许久,耳边终是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嗓音。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觉着这声音有些熟悉。
“你就不想过去看看他们在说什么吗?”
“不想,我现在比较想出去。”
“哦?为何?”
我说:“因为我肚子饿了。”
“……”那声音被我噎了一下,半晌又不死心的继续道:“你就不好奇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吗?”
我笑了笑,倒是对这个说话人的身份似乎有几分了然了:“我为何要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要做什么,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慢慢将目光移过去,见那人板着脸,面若寒霜,看起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但我却明白,这恰恰是他一点都不在乎的表情。
那个人,除了在我面前生气是真的生气外,在别人面前,才不会这般情绪外露。
“况且,就算他们谈论的内容当真与我有关,那又如何?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又未必再对过去的事念念不忘?”
我喃喃的说着,就像是之前很多次对自己说的那样。
而在我说完之后不久,那人也从凉亭里走了出来。
方才同我说话的那个声音消失了,片刻后,面前的景象退去,我又回到了那片林子里。
“娘!娘!”
糖糕一脸焦急,我啊了一声,看着她:“原来你在这儿啊,方才我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猛地朝我扑来,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吓死我了,方才我怎么唤你你都没有应我,我还以为你被那鬼给捉到幻境之中,出、出不来了……呜呜呜呜……”
我伸手抱住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你娘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那鬼捉去。”
说完我愣了一下,把糖糕从怀里拉出来,问:“什么鬼?”
糖糕一边抹泪一边说:“我也没有看清,但、但是那鬼看起来就十分厉害的样子,方才娘昏过去的时候,他、一直在你身边,我,我不敢出来……”
我皱起眉,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一边想着这林子不能再待下去了,一边将她抱起来,往山下走:“同娘说说,那只鬼是什么样子?可是穿着一身紫衣裳?”
我第一反应便是清寂,但糖糕却摇摇头:“不是紫衣裳,是、是灰白的袍子,眼睛红红的,像以前你带我去看的灯笼……”她眉头紧锁的想了想,过后补充道,“娘,那鬼身上的鬼气好重,我觉着你打不过他。”
我:“……”
灰白色袍子。
我十分认真的思索了一番,突然记起多年前我好似在楚家祠堂里见过这样一个人。
“那他之后去了哪里?你可有瞧见?”
糖糕点下了头,伸手指向一侧。
而那个方向,正是原先我打算去的晋城。
下山之后我方才想起村长后来让我要生擒厉鬼,否则就不算数。但因着之前糖糕吃掉了那梦魅,而那梦魅在的时候又几乎是赶走了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其他鬼,一时间我还真找不到替代那梦魅的东西。
“要不……”就在我认真琢磨这件事要怎么做的时候,糖糕看了我一眼,“让我假扮一下?”
我低头看她。
糖糕继续说:“到时候娘你再把我救出来就行了嘛。”
我想都没想就要说不,糖糕却赶在我之前开了口:“那村长可是说了,会付给咱们五十两银子哦。”
她一边说,还一边张开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见我没有说话,又继续道:“五十两银子,咱们可以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又能去好多好多地方,去的路上还能住最好的客栈……”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打断她,“待会儿我就把你交给村长。”
糖糕嘿嘿一笑,过后抱着我的脖子,甜甜道:“娘你可要记得把我救出来啊。”
“放、放心吧,你娘我可厉害了……”
两天后我带着糖糕改道去曲水,原本我是打算追着那鬼去看看,可事后想想这么做似乎也没有必要。
曲水在中州的南面,同晋城背道而驰。相比起晋城来曲水算是更近一些,但就是路不怎么好走。一路上翻山越岭的,不眠不休的走了三天之后,我终于有些受不住了,歇在了山脚下的一处溪流边。
临近冬月,溪水冰凉沁骨,捧着水往脸上拍的时候,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
天色已黑,月光清亮而寂寥。
我蹲在岸边看着水里的月亮,无意间又瞥见了自己的脸。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十年了,细细算算,等明年翻春之后我便是三十有五,可仍旧是一副少女的模样。而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转生咒罢了。
那时候他用魂香点燃自己的生魂,换来了我的复生,虽说我依旧会在几十年后死去,可这副身体,却是永远的不会再变老,所以我从来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真是可悲。
“娘……”
正此时,身后的草丛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回过头我便瞧见糖糕站在我身后。我啊了一声,伸手将她拉过来,问道:“糖糕,你怎么出来啦?”
她脸抽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开口:“娘你可以不要叫这个名字嘛,你每次喊我,我都会觉得好饿。”
我说:“名字是爹娘给的,叫什么都一样啦。”
糖糕说:“那我还是喜欢爹起的一些。”
我惊奇道;“你有爹?”
她已经不想理我了。
但是我已经来了兴趣,问她:“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她说:“不喜欢。”
我说:“那好吧,我重新给你起一个。”
糖糕期待的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说:“不叫糖糕也行啊,红豆糕也不错,要不绿豆糕?其实我觉得糖水也可以啦,还有松糕也不错,你喜欢哪一个?”
糖糕一脸悲痛道:“那、那还是叫糖糕吧。”
这孩子是我当年在死之前强行吞下恶魂,将她变成鬼胎的,所以现在她也只能够在夜里出来,白日里就躲在我随身带着的瓶子里。
本来我想着是将她留给那个人,让他在我死后不用太孤单,顺便看着孩子就能想起我来,现在我只觉得我这是在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糖糕现在也已有十岁了,可瞧上去却如同三四岁的孩童。我摸着脸想了想,觉着那人说的一点都不错,这孩子确实挺像我的,和我一样都不会变老。
“娘,你是不是想他啦?”
糖糕窝在我的怀里,仰头看我。
我想也不想就说:“没有啊。”
糖糕嫌弃的看了我一眼,用那肉乎乎的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娘你又撒谎,我都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呢。”
我:“……”
我敲了一下她脑袋,正要敲第二下,糖糕就捂住了额头。我瞧着没有地方下手,干脆用力的捏了一下她的脸。
糖糕:“……”
我在离溪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升了火,夜风微凉,火光随着风轻轻摆动。糖糕看看面前的火堆,又看看我,最后小声说:“其实你要是想他的话,我也不会笑话你哦。”
我抬起手,糖糕立刻捂住自己的脸,鼓着腮帮子看我。我被她那动作逗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就你话多,赶紧睡。”
糖糕哦了一声:“那我今晚可以和娘一起睡吗?”
我笑了笑,从包袱里拿了件厚一点的衣服盖在她身上,讲她抱在了怀里。
我没有想他,也不敢想他,他用自己的命换来我还阳,不过是想要我好好的活着。
而我只有不想他的时候,才会活的很好。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偶尔我会梦见以前的事,却从来没有在梦里见到他。我想起那年他在我坟前对我说,他这么多年里一次都没有梦见过我,想来也不过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