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杨老师的良心(下)

御井烹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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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光前世出身名门,她父亲虽然是江南总督,但老家却在西北。在她那个时代,和把持了西北军事的桂家,也是相互交映的名门世族。既然有同乡之谊,她对桂家的情况,也是比较了解的在她骤然去世之前,她的七妹,还正和桂家的宗子议亲呢。含光也是多少听说过这个鬼面将军的名声的,只是自她穿越以来,要烦恼的事实在多不胜数,而特定时代的几个特定人物,要追寻其下落,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终究不论昔年际遇如何,他们都早化作了尘土,再深究又有何意义?含光试着努力了一把,却也没在身边得到过什么线索和信息,便将此事束之高阁了。

    不想,今日却是走到了桂家旧宅,更是影影绰绰地发觉这两周来也见惯了的杨老师,身份也没那么简单,含光一时也是有些说不出口的古怪感觉。仿似前世的幻影,又重叠到了今生。虽然眼看着的是站在门口的李局管,但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数百年前,这将军府内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奢遮场面。

    那时候的桂宅,又岂是如此容易进的?纵有人带着,女子轻易也不能从正门进,更遑论如此站在二门外迎客了。走在这条青石甬道上的,多数都是朱紫之辈,他们面上虽然表情各异,对宅子的主人,却往往都带着盛大的笑容……

    “小生见过李局管。”杨老师对李局管拱了拱手,他的表情要比和含光说话时慎重一些,谈吐也更有古意了。“初次见面,多承修文牵线了。在下杨毓连,家父是学政厅高等教育处处长杨讳启文。”

    李局管笑了,“早听修文说过了,这个辈分也不知道怎么论,说起来我和令尊也是见过的,都是平辈。可这么一来,你和修文又是错了辈了。”

    杨老师忙说,“各论各的,各论各的。局管和我父亲是同僚,我当以长辈视之。”

    以李局管的随意来看,她的确是把杨老师看作小辈,杨老师做出这样的态度,是很合适的。他虽然一团天真浪漫,但这时却说得上是谈吐有度。含光心里多少有数了继良海善庆,大英启毓流,从排行上来看,这一位应该是西北杨家的十几世孙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进宝信中学执教,而是落入了慈恩小学中。

    “还叫什么局管啊?”李局管冲含光随意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叫李阿姨吧说起来,你父亲也是够避嫌的了,你好歹也是国子监的高材生,怎么连宝信中学都不让你进,要把你发到慈恩小学?”

    杨老师的笑容有点发苦,“年轻人总是要吃点苦,锻炼一下的。”

    虽然宅邸外表,也许和两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内部却已经是十分现代化了。含光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几处灯饰,恰到好处地给庭院提供了光源,夜色中灯火处处,很容易能看得出来,这处巨大的桂家宅邸,内部还是住满了人口。

    含光也算是藉由于元正接触了一下这时代的平民百姓,由于不再种地的关系,儿女数目多寡,好像已经不太重要,再加上房价走高,多一个儿子就要多筹措一处房产,平民百姓们多数都是生育两个就到极限了。在如今这种四口之家比较盛行的社会环境里,大家大族的底蕴,倒是越发容易显示得出来了。就是李局管,在慈幼局里穿得和一般的妇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上衫下裤的工作服,可在自己家里就算是露出真面目了。一袭袄裙半新不旧,看着怪家常的,可含光扫了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织金云纹蟒缎的一套料子。在她那个时代,不是有品级的命妇,还不能穿着这个。

    她忽然觉得李局管实在也很有意思,身为如此衣食无忧的贵妇,却是试图在慈幼局里和低等管事仆妇们周旋,而且看其态度,进展还不是很顺利的样子。这好像不是她理解中一般贵妇的行事逻辑。

    “年轻时候多吃点苦也是好的。”李局管自然不会留意含光了,一边和杨老师随口寒暄,一边把他们带上了一条偏路,从宅子的中轴线判断,这里应该是府里左翼的一间偏院,位置不差,但却不是中轴线上的左正院李局管一家很可能不是元帅府里的话事人,甚至都不能说是很有分量的住户。正院属于家主居住,左、右院子,一般都是给嫡长子、嫡次子居住的,起码在含光那个时代是如此。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含光对世事的理解来说的话,她也无法接受一届商人住在将军府的正院里。杨老师的父亲都是学政厅里的处长了据她理解,起码也是正七品、正六品的曹官,他的做派也不过如此,李局管从派头上来说比杨老师还奢遮,架子也比杨老师还大,她背后肯定是有比一个桂花奶业更牢固的靠山吧。

    哎,这些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含光到底还是收敛了八卦的心思,自嘲地一笑她父亲昔年是天下一品不假,可现在的她,别说正六品、正七品的官员了,连个吏员都要仰望的,还有什么资格去了解这么上层的游戏?遇到杨老师,都已经是她的运气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一个宽敞的小院子,院子里几间屋都亮了灯火,隐约还能听见孩童的说话的声气听起来,李局管的孩子年纪和含光也差不多。不过她并没有引介孩子们给杨老师认识的意思,而是直接把他们带进了客厅。

    稍事寒暄以后,李含光被赐予一个苹果抱着啃,早有些迫不及待的杨老师一欠身,道出了来意。“李阿姨接手慈幼局也有三年多了,这三年来,慈幼局的改变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和从前比,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含光微微一惊:难道以前还能更差?

    李局管不动声色,“其实也不能说是我管得好,那几年打仗,的确物价也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杨老师又稚嫩吹捧李局管几句,遂道,“就是慈幼局的孩子学习成绩都只是平平毕竟是条件有限,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小侄今日,是发觉了含光这株好书法苗子,也不忍心她就这么埋没下去了,所以特地来和阿姨商量一下含光以后的教育问题。”

    翻译:你接手慈幼局三年,还没有什么成绩出来。正好我也需要一点成果方便日后提拔,现在李含光书法天分超群,你我二人不如合作栽培,等她得奖,两人都有政绩,实在一双两好,是桩合算的买卖。

    比起她前世见识的那些太太小姐,只懂得拐一个弯说话的杨老师简直就是在讲大白话。连含光都不必动脑子也可直接理解清楚,李局管自然也不会误会他的意思,她面色一动,略带惊异又颇富深意地看了含光一眼。“哦?我倒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呢。”

    杨老师做事也很直接,他请李局管端出文房四宝。“含光,你默写一下《圣教序碑》给李阿姨看看。”

    李局管家的文房四宝就更高端洋气上档次了,洒金宣纸、古端砚、散发着松烟味道的老墨已用残了一半,可见李局管是时常用它写字的,再加上一筒大小不一的湖州笔……

    见猎心喜,用着屎一样的烂笔写了好几天字的含光也是有些技痒,挥毫写了几个字,李局管面上已是闪过惊容。她首次正眼打量李含光,“你这一手字哪里学来的?”

    含光背诵已想好的答案,“暑假里经常去碑林玩耍,听别的游客说,《圣教序碑》是千古名碑,再加上保存得最完好,就时常过去观览,回去试着写了几遍,渐渐地好像也学会了这样的写法。”

    李局管对慈幼局的规矩还是很了解的,她捉住了李含光话里的小辫子。“局里无事不是不准外出的吗?你怎么能经常去碑林玩耍?”

    含光祭出于元正。“我算学作业不会做,嬷嬷许我去找同巷子的于元正补习,做完作业以后……不愿立时回去,就经常走到碑林逛逛。”

    碑林距离慈幼局和慈恩小学都不算远,再加上开方游览,暑假里也是游人如织,李含光会过去趁热闹十分正常。李局管也是语塞了:说不定人家就是有这样的天分呢?只是以前都没被允许去碑林赏玩书法,所以一直都是明珠蒙尘。

    “你以前的书法作业”她望了杨老师一眼。

    杨老师忙道,“比较中规中矩,也许是那时候还小,还没开窍!”

    李局管啊了一声,这下也释然了,“说不定!她暑假里出了个意外”

    到底是还有点耿耿于怀,扫过李含光的眼神颇有些锋锐,“都说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很多人都是出了一桩事以后这就忽然开窍的还懂得去请教功课,说不定就是开在这学习上了。”

    “这样的例子很多啊!”杨老师也亢奋起来了。“阿姨你看了新闻没有,鲁国一个少女,确诊忧郁症的……”

    含光没有搭理杨老师嘴里跑的马儿,对自己通过了李局管这一关也没什么欣喜之情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若她所料不差,杨老师多少是有点想给她造势的念头,能放出自己这颗新星,对他的名声也是有很大帮助的。此事需要李局管的配合,所以他才直接登门拜访,李局管和杨老师都是很想在任上做出点成绩的人,自己在书法上出成绩,符合了两人共同的利益。这里头就算是有什么疑点,她的本事是真的,李局管又何必去寻根究底和自己的政绩过不去?

    原本还在想着如何于绘画上合情合理地出点成绩,书法不过是铺垫的一步,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居然遇到了杨老师这样的贵人,第一步就把以后的路都给铺平了。桂树中学看来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她能考到水平线上,几项加分赛的结果乃至被杨老师运作出的名气,都能保证她踏入这所一流中学。若是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也许这名气还能护佑着她走到大学,也是说不定的事。毕竟,从中学入学试的模式来看,大学入学试,只怕也是实力和名气缺一不可的……

    然而含光却还没有细想此点的意思,她现在主要还在犹豫一件事:要不要再提起暑假溺水意外的事。

    和她想得不一样,水池之浅,已经排除了任何意外的因素。除了被人蓄意摁进水里以外,她没有别的溺水昏迷理由。李局管想必是深悉此点,才不愿放弃追查此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都要第二次在她跟前重提这件事。若含光没有看错,以她名门小姐的傲气来说,这算是很执着的表现了。

    李慈恩已经表示自己没有害她的意图,也的确博取到了含光的信任,那么李永宁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她的视野,她有这个力气,看起来也许也有这个潜质。毕竟,慈幼局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大部分人只是很平常地活着而已。含光肉身的前主人更是一个非常平凡而沉默的小孩,几乎不可能给自己招惹到什么杀身之祸,除非就是撞上哪个恶霸心情不好,才会被那样对待了。

    李局管对慈幼局形势有了解的话,她只需要几句轻轻的暗示和一些语焉不详的提示,很有可能就会让她认定了李永宁就是那个霸凌凶手。这件事非但没有任何难度可言,而且还能乘势结好李局管,向她证明自己之前不是蓄意不合作,而是的确记不起来了。

    而李永宁对李莲湖做过的那些事,虽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也足够含光把她记恨上好一阵子了。她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借着李局管刚才的一句话口,把李永宁赶出慈幼局去。若是蓄意摁压含光入水的罪名成立,这么危险的少女,含光有九成把握,李局管不会再让她留在慈幼局里。多半会随着她的夺权行动,把李永宁和王副局管、张嬷嬷等人一道清除出去。

    但含光就是犹豫这一点。

    王副局管和张嬷嬷的去向她不关心,也不会同情,她们都是成年人了,经得住这个打击,也应该被这样打击,蓄意谋害这样的事都想抹成意外,这种愚昧已经算得上是渎职了。失去这份职业,可能让她们的家庭经济出现困难,但影响不到她们的一生。

    但李永宁却不一样了,慈幼局已经算是人间的底限,从这里出去的孤儿,除非和含光一样及早就开始努力谋划,又或者是天分智力过人。大部分时候她们要非常努力,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拥有正常平民拥有的最基本资源:一个住处,一份工作,一些朋友,一个家庭。

    如果连慈幼局都呆不住了,要被排斥到更底层的地方去,李永宁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含光不能不想到她曾误以为的那些出路,李永宁将来会不会需要出卖自己的**才能在这社会上活下去?又或者更惨,连**都没法出卖?

    不是她看不起李永宁,实在她的外表也不是十分出色……

    她对李莲湖做的事的确是很过分,但这是不是就能令她的一生就这么沉沦下去?李永宁所有的本来不多,把这些都剥夺掉的话,她还剩下多少路可以走?

    含光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不是个杀伐果决的角色,这一点曾在前世令她的母亲极为不满,大家闺秀,未来的世家主母,在必要的时候就是要狠得下心来。当断不断,徒受其乱。

    但缺点如果能改,就不是缺点了。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在情绪上来的时候也曾想做个杀伐果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但在下决定的时刻,她总是不能迈出这一步,她总是在不断地想:虽然她冒犯了我的利益,但这点错误,真的值得赔上她的一生吗?

    前世在发落下人时她不能不如此想,对于掌握了主人阴私的仆役,让她好手好脚地被卖到附近,是最蠢的手段,不识字的,灌下哑药也能让人放心,若是识字,又实在握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一条命免不得就被这么糟践了。灌哑药、发配到庄子里,卖到海外,卖去煤窑,甚至于直接一帖药,一条绳索……

    这些,都是她母亲乃至是她的姐妹,她的妯娌们惯用的手段。那些温柔雅致的贵妇人轻言浅笑之间,就有一条乃至数条人命就此被下了定论。而含光能接受打、接受骂,甚至接受转卖,接受贬斥,她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剥取别人的声音,别人的肢体和别人的性命。

    她母亲曾责骂她是‘难当大事,肩上扛不了人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含光现在也自觉扛不了李永宁的一辈子。

    但……留下李永宁,对她和李莲湖的安宁,始终都是个隐患。含光不是一个很无私的人,她对于安稳环境的渴求也是相当迫切的,甚至于她也愿意为了这一点去损害一些别人的利益。

    只要损害的不是一辈子的前途……

    这一犹豫,就犹豫了一个晚上,一直到杨老师牵起李含光的手就此告辞,含光还是没能把那几句话说出口。

    当桂家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含光也知道,这个机会窗口,已经永远地关上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要提起此事,就没那么容易了。李局管少不得要怀疑怀疑她的动机……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很有贵妇人对下位者喜怒无常的特征,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此事还是不要再提起为好。

    虽然也感到些微遗憾,但含光心头也是一阵放松:既然如此,再考虑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就让这个想法就此过去吧。

    她就又及时地把自己的心思凝聚到了杨老师的话上。杨老师刚谈定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桩大事,颇有些兴奋,他对李含光说。“没吃到桂家家宴也不要紧,走,我带你回家吃饭,顺便带你看看你以后练字的书房!”

    啊?含光有点诧异,原来在她走神的时候,杨老师和李局管都谈到这个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