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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崔云鬟来至公堂之上,说了一句话,竟叫鄜州县面色大变,举止失常。
与此同时,堂下众围观听审的百姓们也都目瞪口呆,纷纷地问:“这……是在说什么?”
有人答道:“说什么羊角……羊角哀舍命之类?却是什么意思?”都面面相觑,猜测疑惑,难知所以然。
这任浮生早也满腹疑窦,忙拉住白四爷问究竟:“四爷,凤哥儿说的什么羊角哀舍命全交?究竟何意?”
白四爷却置若罔闻,双眸只盯着堂中那一道身影。
任浮生正讪讪不解,忽有一名老儒低声笑道:“你们不知道也是有的,这乃是个读书人的典故,说的是春秋时候两个贤士的故事。”
众人正一头雾水,闻言忙都请教。
这老儒乃含笑点头道:“这两名贤士,一个叫做羊角哀,一个叫做左伯桃,本是结伴往楚国而去,欲图前程的,不料中途那左伯桃冻饿不支,难以前行,他不忍带累羊角哀,竟以死相劝角哀不必理会自己,继续前去楚国谋取功名,因角哀不肯,伯桃竟于那冰天雪地中,将全身衣物脱下付与角哀……角哀承此重意,只得前行,后果然受楚王器重,奉为中大夫,角哀乃归去收敛左伯桃尸首,择地隆重葬之,谁知夜间,竟得伯桃的鬼魂托梦,说有荆轲阴灵欺压,角哀屡次相助无效,竟留书楚王,壮烈自尽而死,同化作阴灵相助伯桃,阴魂们一场恶战,终究打败荆轲……这正是仁义高贤的故事,千古流传……”
老儒缓缓说着,又捋着胡须点头赞叹。
任浮生正因白四爷不肯说给他,猛听见此人出声,大喜过望,便侧耳倾身而听。
白四爷正拧眉看着堂上情形,听这老儒生絮絮叨叨地卖弄,心中竟有不胜聒噪之意。
任浮生却听得心满意足,一边儿听,一边儿忙又分神看堂上,正看到鄜州县起身转出,直奔云鬟而去,——任浮生不由吃了一惊,又见鄜州县是那样气色,只以为他要对崔云鬟不利。
自从崔云鬟露面、上堂,虽然只是初见,然而任浮生心中却着实喜欢起这异于常人的小女孩子,见她挺身独挡鄜州县的逼问,他心中更多了一丝怜惜,此刻若非白四爷在侧,以他的脾性,只怕早就冲出去了!
且不提堂外任浮生心中忧急,只说在堂上,秦晨本欲带下云鬟,谁知忽然生变,眼见知县大人急急冲向跟前儿,秦晨心底所想,却跟任浮生不谋而合——都以为知县是要不利于云鬟。
秦晨不及多想,忙闪身向前,挡在了云鬟跟知县之间,又微微躬身笑道:“大人,这小孩子不懂事口没遮拦,什么羊角牛角的,必然是些不成体统的荒唐话,大人可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鄜州县停步,一言不发地瞪向秦晨。
秦晨只当凶多吉少,仍嘿然陪笑:“大人息怒……我立刻带她走就是了。”他不敢怠慢,俯身就要把云鬟抱起来。
谁知秦晨才一张手,云鬟也已抬起小手儿,正好按在秦晨手背上,竟似是个制止的意思。
秦晨一愣的当儿,却听身后知县直直地问道:“你……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秦晨越发怔忪,不由蹲在地上,回头又看知县,却见知县仍紧盯着云鬟,神情不似是暴怒,却仍只是惊悸骇然似的。
秦晨纳闷之极,不知这一大一小到底唱得哪门子戏,然而他毕竟不笨,看出知县并非歹意,便抬手摸摸后脑勺,不再出声罢了。
鄜州县问完,云鬟同他四目相对,轻轻说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云鬟说这句的时候,声音却并不高,只在旁侧蹲着的秦晨和她跟前儿的知县两人,方听得清楚无碍。
秦晨皱着眉,自然不解,知县却后退一步,涩声道:“你、你如何……会知道?”
相比较鄜州县的失魂落魄,云鬟却依旧沉静,干净爽利的乌黑发鬓,越发衬出雪团似的脸,眉目若画,凤颊微光。
云鬟凝视知县,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我也知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我尽都知道,——就如我知道青玫跟陈叔是无辜的,谢二老程等人,不过是心怀不轨、反遭天谴,如今穷极无赖,反咬一口而已。”
秦晨在旁听得分明,虽仍是不明白个中意思,却已毛发倒竖,隐隐觉着两人之间似有一股莫名寒意流动,令人毛骨悚然。
堂下众百姓正听了那老儒讲完了“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虽看见堂内两人在说话,只可惜他两人站的近,云鬟又声儿低,竟听不真切,顿时一个个好奇心发,急躁之极,却毕竟不敢造次,只伸长脖颈,竖起耳朵而已。
而听了云鬟这一番话,鄜州知县越发骇怔,双眼已然通红,面上如惊,如怒,如悲,又似有些不可言说的怆然之意。
两两相对,如同剑拔弩张的对峙。
堂上堂下这会儿都是鸦雀无声,陈叔青玫等都是呆呆地,心里自然极为云鬟担忧,旁边秦晨虽觉着这情形简直诡异——他从捕快升任捕头,这四五年里见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案情场景,却不似今日所见一般稀罕,有心要插科打诨两句,却又着实无法出声。
一片死寂之中,忽听有人道:“小小的年纪,竟如此的妖言惑众,匪夷所思,这、这莫非是鬼怪附体么?大人明察秋毫,可千万不要被这小妖女迷惑……”
这说话的人,自然正是老程,原来他跪在旁边不远,隐约将两人说话听了个大半儿,老程心思诡诈,见知县举止神情异样的很,虽不知云鬟那些话何意,却也觉着不妙,因此忍不住又出言挑拨。
老程说罢,鄜州县眼皮一眨,才似回了神。他转过头,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最后又看一眼云鬟,才转过身,慢慢地仍回到高堂上坐了。
众人见状,都有些紧张起来,不知县官接下来究竟要如何,却见知县神情悲凉,垂眸沉默半晌,才声音沉哑,道:“将老程、青玫分别羁押,其他无关人等各自退下,此案改日再审,退堂。”说着,振衣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后堂而去。
这一判决,顿时引得堂外一连声的鼓噪,老程更是叫道:“大人,大人!”却被公差们踢翻在地,不由分说押到牢房里去了。
秦晨先大大地松了口气,便对云鬟笑道:“凤哥儿,你可又叫我大开眼界了,方才究竟是怎么样?就让我们难缠的县老爷变了主意?”
云鬟正看着青玫,闻言道:“秦捕头,我有几句话要跟青姐说,可以么?”
正有公差上来准备带青玫离开,秦晨忙叫停下。
那边儿青玫正也依依含泪地看着云鬟,见状便扑到跟前儿,紧紧地把云鬟抱入怀中:“你又来这儿做什么?叫我死了也就罢了,横竖不能再连累了你,不然我死也是不能瞑目了。”
云鬟也伸手拥住青玫,却不说话。
青玫察觉她的小手抬起来,搂着自己的脖颈往下勾了勾,她便会意低下头来。
果然,云鬟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又握着手儿,看着青玫道:“青姐务必记得我的话。”
青玫虽然诧异,却忙点头:“好,我记下了。”忍不住又将人搂入怀中,只咬着牙落泪而已。
半晌,秦晨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让衙役们过来带人,他又对云鬟道:“凤哥儿不必担心,我已交代他们,不会委屈了你的丫头。”
云鬟才又谢过秦晨,此刻陈叔过来,看着云鬟,欲言又止。
秦晨望着这一老一少,倍加怜惜,便叹道:“反正这儿无事了,我送你们回去罢了。”
当下陪着他们出了县衙大堂,往外而去,这会儿外头兀自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不曾散去,见秦晨亲自陪着出来,均都让了开去,只眼睛却都看着云鬟,个个暗暗称奇。
云鬟依旧微垂着眼皮儿,目不斜视而已,被陈叔跟秦晨一左一右护着,出了衙门。
外头素闲庄的人早把马车拉了来,秦晨抱了云鬟上车,自个儿牵了一匹劣马,陪着往城外去。
不多时出了城,眼见路上人渐稀少,秦晨心里发痒,便打马靠近车窗些儿,问道:“凤哥儿,方才在县衙里,你跟大老爷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陈叔坐在车辕上,闻言看向秦晨,心中自然跟他一样不解,只是不敢就问罢了。
车窗的帘儿被轻轻挑起,是云鬟往外看了一眼,见秦晨歪着头,一脸笑嘻嘻地等着,云鬟便缓声道:“其实并没什么,我只是乱翻书的时候,曾看到羊角哀左伯桃的典故,他们两个都是有名的仁义高贤,读书人是最推崇的,知县大人又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故而我就说了那句……不过是想借此表明心迹,打动他罢了,瞧着歪打正着……仿佛有些效用似的。”
秦晨听了愕然,忙又请教这典故何意。
云鬟自然给他又说了一遍,秦晨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瞠目,时而叹息,最后听到羊角哀拔剑自刎,相助左伯桃的阴魂大战荆轲之时,不由扼腕叫了起来。
秦晨皱眉道:“这读书人,便是迂直,且又身子弱的很,倘若是大爷我,又怎么会冻饿在那荒郊野外呢?”
陈叔见他竟是计较这个,不由苦笑。
秦晨又道:“这左伯桃虽讲义气,可也实在无用,最后倒连累的羊角哀又把命给了他……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见羊角哀的真直呢?毕竟已经做了大官儿,却宁肯抛了那荣华富贵,一并跟他在地下做鬼。所以说这读书人的所思所为,却是叫人……”说着,便笑叹了数声。
秦晨为羊角哀左伯桃之事叹息半晌,忽然想到知县的反应,心中想到:“凤哥儿这般说,难道是想让知县大人知道……她跟青姑娘便是左伯桃羊角哀一般的讲义气么?可大人的反应未免也有些太过……”本正掂掇,又想到云鬟一句“歪打正着”,又联想到云鬟素来的举止性情,便摇了摇头,并未追问下去。
秦晨不问,车内云鬟微微垂首,也正在出神。
鄜州县之所以骇然失态,自然事出有因,却绝不是她方才回答秦晨的答案。
长睫掩映,云鬟垂眸,看似出神,眼前却出现清晰的数行字——
刑部主事黄诚,永靖九年至十二年,曾任鄜州县令,后因贪墨、徇私舞弊等罪,被革职缉拿,审讯中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
入狱后三日,黄诚忽然狂病大发,胡言乱语之余,竟每做自戕之举,医药无效,数日中,所念者最多的乃是——“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其他所念诵的零碎句子诗词,譬如“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等,亦由看守狱卒口述记录在册。
云鬟往下看去,却见在书页底下,另有一行小字,写道:后经查证,黄诚之所以举止失常,起因乃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云鬟凝神看着,正欲翻页,却听得一声门响,人未进门,声先道:“爱妃好兴致,竟在本王的书房躲清闲么?”说话间,脚步声已渐靠近。
眼前字迹错乱,云鬟手一抖,猛地将书合起来,眼前的光影也随之闪烁乱舞,猛抬头之时,是赵黼斜倚在前头书架旁,身上散散地披着一件暗蓝绣墨云龙纹的素绉外衫,嘴角斜挑,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