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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之后,佛如振铃拈香,然后与果成开始奉请幽冥教主本尊地藏王菩萨等,为周建华追荐亡魂:
一心召请,累朝帝主,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西来战舰,千年王气已收;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如是前王后伯之流,一类遐灵等众。
一心召请,筑坛拜将,建节封侯,力移金鼎千钧,身作长城万里。霜寒豹帐,徒勤汗马之劳;风息狼烟,空负攀龙之望。呜呼!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遍地愁!如是英雄将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五陵才俊,百郡贤良,三年清节为官,一片丹心报主。南州北县,久离桑梓之乡;海角天涯,远丧蓬莱之岛。呜呼!官贶萧萧随逝水,离魂杳杳隔阳关!如是文臣宰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黉门才子,白屋书生,探花足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萤灯飞散,三年徒用工夫;铁砚磨穿,十载慢施辛苦。呜呼!七尺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如是文人举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如是缁衣释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黄冠野客,羽服仙流,桃源洞里修真,阆苑洲前养性。三花九炼,天曹未许标名;四大无常,地府难容转限。呜呼!琳观霜寒凡灶冷,醮坛风惨杏花稀!如是玄门道士之流,一类遐灵等众。
一心召请,江湖羁旅,南北经商,图财万里游行,积货千金贸易。风波不测,身葬鱼腹之中;途路难防,命丧羊肠之险。呜呼!滞魄北随去黯黯,客魂东逐水悠悠!如是他乡客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衣战士,临阵健儿,红旗影里争雄,白刃丛中敌命。鼓金初振,霎时腹破肠穿;胜败才分,遍地肢伤首碎。呜呼!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少人收!如是阵亡兵卒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怀耽十月,坐草三朝,初欣鸾凤和鸣,次望熊罴叶梦。奉恭欲唱,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呜呼!花正开时遭急雨,月当明处覆乌云!如是血湖产难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夷蛮狄,音哑盲聋,勤劳失命佣奴,妒忌伤身婢妾。轻欺三宝,罪孽积若河沙;忤逆双亲,凶恶浮于宇宙。呜呼!长夜漫漫何日晓,幽关隐隐不知春!如是冥顽悖逆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雨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如是裙衩妇女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饥寒丐者,刑戮囚人,遇水火以伤身,逢虎狼而失命。悬梁服毒,千年怨气沉沉;雷击崖崩,一点惊魂漾漾。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如是伤亡横死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十二则召请文唱罢,佛如与果成已经是大汗淋漓。佛如不去说他了,那个果成,尖细的嗓子,唱起经文来有板有眼,妇女们一个个才明白,怪不道这小子还俗了,还讨得了王巧英。这小子有一手。听他唱曲儿也是享受啊!
佛如随后举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再接着从坛子上的各样食物中各取了一点,抛到周家的屋顶。然后,把口中喷焰火的面燃大士的纸俑和灵坛上的众神牌位在念诵声中焚烧。佛如和果成接着又将供桌上的糖果、馒头抛洒出去让大家争抢,这样一来,接着超生经文唱个首尾两段,这佛事就能算是功德圆满了。
天亮前,放焰口又到了一个**,老和尚佛如、果成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出了周家大院,往前庙门广场走过去。前庙门广场上,早已扎好的车子、马匹和楼房,金银和美眷,放在了一大堆草上,只等和尚们一念经,便焚化给周建华了。这是为周建华化库。就是焚化亲友们为建华扎的库。佛如经文一唱起来,果成便把个唢呐吹了起来。那里开始点火烧化,这就是把那些车子、马匹和楼房,金银和美眷烧给建华了,让建华在西天享受极乐。
烧化结束,佛如和果成才开始念安生经。折腾了一夜,为建华办的丧事,才算非常气派地结束了。
蒲塘里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敢动一下放焰口的念头,可是,建华死后,在周校长家的院子里放了整整一夜,也没有一个民?兵出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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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兰子被马红英死死地看着,想去周家,没有去得成。前庙门广场上的诵经之声,好久没有听闻过的唢呐声,草兰子听得清清楚楚,唢呐声就像小寡妇在哭,一声声地扎人的心,疼得很了。草兰子急得眼睛里全是泪,可就是没办法走出家门。
再一想,不出门是对的。这时候周家的人看到她,庄上的人看到她,又不晓得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人在伤心处,做出什么的都有可能。草兰子到底心虚,沈医师讲了,那种事儿多了。那种事儿多了,没有人会怪男将们的,都把错误推到女的身上了。其实,还不是建华天天想要?就是那东西来了,周建华也没有停一停的意思,偏要看,偏要要。草兰子哪里抗得住他。
草兰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周建华那样好的身体,怎么就这样损了。这人,原来也假得不能再假,怎么经不住一点来去?草兰子实在想不明白这一点,人怎么就这样经不住一点来去的。还有,我草兰子想要的,应该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日什么鬼,这老天爷却偏不让我得到。
本来还想爬窗口出去的,可折腾了一阵子,窗户也被钉得死死的,草兰子这才歇了心,往床上一躺,脑子里得像跑马,乱糟糟的,什么想头都有,就是想在一个事上打了死结:这建华难道是纸糊的?怎么就死了?
照理,金家的人应该去,在蒲塘里,下人去世了,上人心里伤心,按照礼节,所有的亲友都要在六七四十二天内来探望一番,带点薄礼,带点关爱,让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后,也有个对人世的留恋。在蒲塘里,这叫探老。可是,金家按照和周家说好了的,没有动。不是不想动,是怕草兰子到时想不开。金学民是个有心人,这种时候,还是派了团支书方国强去周家,代表蒲塘大队的干部,带了些礼,送给周校长和许先生。
周校长和许先生默默接过方国强送来的礼物。周校长面色沉静,许先生有点撑不住,想哭,晓得金学民自己不便来了,特地托了人。可是,蒲塘里的女人哪里想到这一层,个个现在话都反过来了,说草兰子是勾尸鬼,是妖精,是讨周家债的!草兰子没有良心,那边人一走,没几天就脱了孝,分明是又想嫁人了。这草兰子是害人精,谁碰到谁倒霉。草兰子是扫帚星,克夫的相,克夫的命。
话说到这份儿上,草兰子就更不敢往外走一步了。一个丫头子,哪里吃得消这样说。满打满算,其实草兰子也才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丫头子。可是,别人哪管这些?
怎么也没有想到珍罗子会来,珍罗子一身重孝。一边走一边哭,嘴里一边喊着,建华哥!建华哥!我看你来了!
这架势蒲塘里百年不遇。一个不沾亲不搭故的人突然闯到建华的灵前,这怎么是好?
周森林慌了手脚,许先生也一下子不晓得怎么好。
珍罗子一身重孝,跪在建华的灵前,怎么劝都不起身,一边哭着,一边往火盆里送纸钱。
纸钱是她自己带来的,不止一刀,有三刀厚!这是重礼了。对建华来说是重礼了。
姜连旺很快也就到了,到了周家,脱下脚上的鞋子,就朝珍罗子那里狠命地砸去。嘴里还在骂人,你个死丫头子,烂货,你个草狗,我打死你!你不懂事哎,你怎么好替人家戴孝呢?你平白无故的,你上的什么孝?我们家死人了吗?
连旺的嗓门变了,一点不像他的眼睛潮滋滋的。连旺的腔门大得吓人,那火气是不小了。蒲塘里人骂丫头子最难听的话“草狗”都骂出来了。什么是草狗?母狗就是草狗。草狗不值钱,遇到公狗就躺下来。这样的狗贱得很了。骂人草狗,比骂人婊?子还难听。草狗做在明处。婊?子有时候还在暗处。像蒲塘里的兰宝子,是有名的婊·子,可是,也没有人看到她躺在巷子上让男将们上身。兰宝子的丈夫刘敏在大垛镇上管粮仓,也算是国家人员了。刘敏不在家的时候多。兰宝子哪里吃得住熬?刘敏一不在家,她就把野男人喊到家里了。兰宝子喊的人其实也不多,就是喜欢喊光光堂姜恒太,有时候也喊姜有禄。有禄的哥哥叫有福,他在家是老二,所以有时候,人们叫有禄就叫二有禄。光棍汉,蒲塘里人都叫做光光堂。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叫,方德麟他们几个文化人有些时候会坐下来研究蒲塘里的方言,比较一致的看法是,第一个人叫光光堂应该是喊做光光郎的!蒲塘里人有时候听话不听音,听着听着就讹音了,喊成光光堂了。女人们懂,光光堂也不是因为人没有多大出息,有的是耽误了结婚的时光,有的是家庭穷,有的是有个什么大不了的患,也就是有讲究。你像瘌国仪,人其实是个好人,力气大,能干活。可是头上害了瘌疮,好不了了,成了瘌子,大家就喊他瘌国仪。蒲塘里人还晓得,这些光光堂,你别看他们孤苦伶仃的,其实个个有钱。女将们喜欢钱,这又是摆在明处的事实了。所以,真要是这些人跟女人来事儿,比自己的男将凶,凶就是猛的意思。日捣得女将一个劲儿地喊好。你想想看,这样的光光堂,那些男将看得不紧的女将,哪能不喜欢呢?蒲塘里人把人患有某种治不好的病,就叫作有讲究。人一有讲究,明的也好,暗的也好,对找婆娘都极不利。明的,上门的人都没有;暗的,访亲阶段排查得彻底明了。藏不住的。想藏最终藏不住,自己碰一鼻子灰。反而不讨巧。譬如狐臭,蒲塘里叫做狐骚。那种病传代,人隔三里远,都闻得见味道。这样的人,当然找人就难。有狐骚的人,有时候是暗骚,就是明里没有这样的味儿了,可是,一查,祖上某一代得过,说不定会传下来。这样的暗骚查出来了,就叫底子出了问题,想找对象,那是难了。别说男将找不到女将,就是女将想找男将也难。
现在珍罗子变成草狗了,而且是她的父亲讲的。看来,珍罗子真的成了草狗了。
可是这珍罗子不要别人,只要死的周建华。这珍罗子啊!
珍罗子倒好,随连旺怎么打,动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半跪在地上哭建华:周建华就是我的人,你打吧,你打死我吧!我早就把周建华当作我的人了。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我心里只有他。你打吧!你个老连旺,你把你的丫头子打死了就好了,这样我就去和建华成双作对了。说着说着,珍罗子哭得更响了:建华,我好想你啊!你要是不死,我还能看到你,你现在走了,我到哪里去看你啊!你不晓得啊,小丫头珍罗子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从小就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望着你。你这一走,叫珍罗子以后怎么办?没了你,珍罗子也不想活了……
嘴里哭数着,手里一个劲儿把纸往火盆里喂。
珍罗子泪光点点的脸,被火光一照,更加楚楚动人。
珍罗子的话个个都听到了,一下子,屋子里的人都哭出了声。连森林也哭出来了,哭得比上次在坟地上还要响。森林是真伤了心了。珍罗子把个森林的伤心捅出来了。唉,个森林,好好的小学校长,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建华,蒲塘里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好小伙儿!
许先生这下好了,哭倒了,在珍罗子旁边哭倒了。珍罗子一看,连忙伏在许先生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那边森林一连拦住连旺一边哭,连旺看到许先生和珍罗子像母女俩一样地抱在一起,觉得再打丫头子就说不过去了,扔下鞋子,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
森林突然觉得,要是当初谈珍罗子,建华便不可能死,不但不死,会幸福地过上一辈子。
连旺的沙眼睛又红了:唉,周校长,你看看珍罗子这是,这不是给你们添乱吗?
周森林叹了口气:说到哪里去了!说到哪里去了!珍罗子是我的好学生哩!
可惜我们家建华没福。那边许先生停止哭泣后,抱着珍罗子说了一句。
这里珍罗子刚一停,春凤和秋英那帮婆娘也来了。来哭周场长。那里刚刚把个珍罗子打发好,这里又来了一批哭丧的,许先生有点吃不消了,跟着哭不是,不跟着哭又不是,终于还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建华啊,你走了,你个讨债鬼啊!我欠你八辈子的债,你今天总算来拿了去了。
放焰口的钟罄钹铙的声音,和尚念经的声音,胡琴和唢呐吱吱哑哑的声音,和妇女们的哭声一道,在夜天里传出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