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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搬家是在八点钟的光景。得宝跳上乌篷船将竹篙轻轻一点,船便离了岸。素素看到得宝的起落跳跃,赞扬了一声,这位兄弟好身手啊!
得宝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讨好般地说,庄稼人,跟船打了一辈子交道。都这样。
素素没有再说话,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既然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好呢?
得宝见素素没有了下文,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尴尬地嘿嘿了两声,随后,便吆喝着大家伙儿用力,将船撑离了河岸,随后,向姜锡君的宅子前的水码头驶去。
还是一村子的人都站了出来,指指点点的,说德麟风光,说方桦有出息,一辈子修来的福气,能住到姜锡君家那么好的房子。
方云卿眼巴巴地站在岸上,他原以为大儿子会留一些什么东西给他的,可是搬家开始了,大儿子连岸都没有上,就在船上对德泓高声说了句:把人带到锡君房子那儿吧!
方云卿心里有点动气。虽然锡君的房子离老宅子也就几百米远,可这算哪般?你小子出去了一趟,名字改了,上次回来什么声儿也不吭,现在说不是方德麟了,是方桦了。是方桦也不妨啊,你是识文断字的,怎么连到岸上父母这里打声招呼的礼数都省掉了。这算哪门子事啊?怎么说我都是你老子。
德凤也想要去帮着搬家。德凤实在心痒痒得难受,一个劲儿地想随德泓的人往河东去。可是,他被方云卿喝住了,没有你的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他那么个能人,搬家这点事还要动家里的人?你要去多这个事干什么?
这分明是对大儿子有了怨气了。
德凤这时刚死了老婆,李家的红莲姑娘嫁给德凤,一年后,便难产去了,丢下了一个孩子。李家说,他们的粉莲还愿嫁给德凤续弦,让什么时候抬着轿子来娶。方云卿几次问德凤的意思,德凤总是不愿意回答。因为,他实在不想娶那个右手已经闪了骨的女人。
德凤想去看搬家,实在是抗不住自己了,大哥带回的一切,嫂子,和那么多富丽堂皇的家具,都让德凤心里难受不已。这两天,他一直被人问着,老二,当初要是你出去当兵,现在这样牛气冲天回来的,肯定是你了。可惜了。
一开始,德凤还能接受这样的玩笑。时间一长,德凤扛不住了,也听出了庄上人对他的奚落。可是,德凤多少有点的糊不上墙,烂面筋一个,心里想着什么,眼里便全写出来了。老大的一切,他都眼馋得很了。
方云卿本来以为他一声断喝会让二儿子打消去看搬家的念头的,可德凤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
方云卿说,我让你有你的事去!在这边磨蹭什么呢?你没有什么事吗?
德凤嗡声嗡气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你没事你给我去甩膀子去,去嫖婆娘去,去打架去!
老云卿说出这样的话,别说二儿子想不出来,老头子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德麟的妈妈也就是刘小巧,就冷笑了。她多巴望着老头子能这样啊!大儿子回来了,可是,她就是看不过老大。更看不过老大的老婆。什么东西,不就是城里的×吗?比我们乡下的女人香哪里去了?
那里老头子还在与二儿子斗嘴,二儿子说,那我去打牌了!你也随我?
随你干什么?要我说几次?你今天去杀人我也不管你,就是别往老大那边去。
好,我去找克华摸幺九胡去。
德凤欢天喜地地翻出两块钱,一溜烟跑了。
都滚吧!死了才干净。方云卿盯着德凤的背影,憋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两个女儿站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刘巧小这时候倒是什么都明明白白,心里亮堂得很,她对老头子笑了笑,说,老头子,骂什么骂?儿子混出人来了,对不起你吗?
方云卿骂人了,也不知是在骂谁。骂完了,又捧起了水烟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这做父母的,到头来,原来全是为人作嫁。儿子没出息,你自己苦楚没处说,儿子有出息了,却没有你的半点光。生儿养女,能有多大意思?
刘巧小跟着也叹了口气,说,算了,别多讲了。你也知道的,我跟这大儿子,这辈子怕是讲不到一起了。
方云卿一辈子不敢对老婆高声,可这时突然有了劲:还不是都怪你?当初,你护着小儿子,打起大儿子来没个轻重。那一晚,你那一脚蹬得太重了。大儿子就讲了,好像他不是你生的一样,你要他的命啊!还有,你谈那个麻姑娘给德麟,什么意思?我方家的大儿媳妇,就只配娶个麻子回来?
你看看你这死头子,你没有讨到大儿子的好,跟我撒什么野啊!我倒还怕了你不成?说着,站起来要来撕方云卿的耳朵。
可是,这一天,方云卿犟起来了,把水烟**往桌上一拍,吼道,刘巧小,你要是敢往前走一步,别怪老子没有提醒你。今天你别惹我,我什么都做得出的。别看我平常都让着你。
刘巧小一下子没有了气焰。
这是刘巧小一辈子没遇上的事。想起来,这还真是奇迹了。刘巧小什么时候让过人?就算大儿子,那时候,在家的时候,还不是她要怎么的就怎么的?她要大儿子娶水廓镇的麻姑娘,方德麟就没法子,最后只能出去当兵。可是,刘巧小还是没有完啊,一直逼着方德麟回来娶了人家。直到听到消息,说儿子在外面找到了,都要爸爸妈妈去参加婚礼了,这人才歇了心,算是放过了。心里还是恨得不行。所以,大儿子回来了,儿媳妇回来了,她看也不看一眼。
但心里,倒是明白了,自己理亏了三分。
搬家的现场有点声势。全蒲塘村的人差不多又都来了。都站在岸上指指点点的,看见了多宝盘子呀一声,看见了红木椅子咦一声,看见大镜橱时,忍不住走上前看看瞧瞧。
那一天,德凤在克华家的牌打得一塌糊涂,他的心思全不在牌上了。这两天,他的心很乱。当初要是他出去当兵,现在风风光光地回来,带着个漂亮的婆娘的,肯定是他了。可现在,老大的家私,老大的老婆,让人眼馋得心疼。他终于撑不住了,对克华他们说,我得去看看。克华说,看什么?你不就是想看你的嫂子。德凤,你省省心吧,你那嫂子,怎么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的。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个人人家什么个人?人得识数。不识数就不好了。你只配跟我姜克华一起摸摸牌。你那脏手,想摸你嫂子的衣角都不一定摸得上。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要依德凤平常的性子,这一天准得打架。可是,我叔叔心里真的在想着他的嫂子,克华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打完一圈,便放下牌走了。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牌打下去了。他站了起来,走出了克华的家。
德凤到的时候,素素正指挥着得宝他们小心地将一个衣橱搬到房间里去。那个衣橱是什么木头打的,德凤竟然没有看出来。紫色的衣橱,他连看也没有看到过。抛光的木面,发出幽幽的光,手摸上去,有点凉,但很舒服。得宝他们抬得挺吃力,一个劲儿地让德凤让一让,其他的人唱起了号子。柜子里大哥一家的衣物,让德凤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看到了大哥的崭新军装,看到了嫂子的裙子,看到了皮鞋。他还看到了嫂子手中的戒指和腕上的小手表。这都不是他看到过的东西。德凤的眼里就要流出眼泪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真的不知道。
抬柜子时,得宝想先将柜里的东西拿出来。可是素素没有让他动手,怕他们粗手粗脚地碰坏了东西,便一件一件地自己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得宝他们于是便在一旁先歇一歇。点上一棵烟,一边吸着,一边擦着汗,一边目光打在素素的手上。
支书德泓和得宝他们一样,目光在素素洁白的手上一上一下地搬动着。德泓的眼光吃力得很,搬动得很慢。
德麟似乎没有看到德泓的目光,他无声地帮着妻子将柜子里的东西放到后舱。
素素先拿出了一摞子书。再接着,素素拿出了一套套的餐具。支书德泓和得宝他们都看到了锡制的酒器,看到了象牙筷子,看到了漆木的拼盘。再后来,他们看到了汤婆子、手炉、脚炉……
德凤想凑上前看一看,德麟将他轰走了。去到一边儿,这里没你的事。
德凤的眼里满是委屈。他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然后回到家。
回来后,德凤让爸爸一定去看看,你只有看一看,才知道万恶的地主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哥哥有点像地主了。
方云卿恶声恶气地说,是吗?你还是去看了?我不是让你不去的吗?
德凤有点难受,很久才点点头,是的。又隔了很久,才说了话,爸爸,你当初应该也让我去当兵的。
唉,这话就不要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只配做泥腿子。你得认这个命。你读书就没有你哥哥好呀!方云卿的声音陡然地低了下去。
可是我太难受了!
没办法。这没办法。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啊!这你要认命,儿子!
方云卿后来就没有说话。他终于在二儿子的催促下走到了姜锡君的房子里,看搬上岸的家具。他要去看看那个万恶的地主家里又搬进了什么样的地主。
在船上还真看不出大儿子带回了什么,一到屋子里,便什么都在眼睛里了。
一张大宁式床,几个劳力花了很多力气,抬了好几趟才总算搞上了岸。又是踏板又是床头小几的。床上的东西也够气派,洋缎的被子,里外三新,堆了一床。
方云卿拍一拍床边,便知道这是一套红木的家私。
方云卿还想再说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德泓说,云卿叔叔啊,你瞧,你们家方桦多出息啊!在蒲塘,现在你们是第一家了。
第一家?第一家怎么说都算是你们家啊!德泓啊,你千万别乱说。
我们这下算什么了?既不体面,又不风光。方桦兄弟全都沾了。好啊。我们蒲塘也出了人物了。
德麟听到了德泓说的最后一句话,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给父亲和德泓递上烟,然后帮他们点上,说,德泓啊,话不能这么说。我父亲一家总得要靠你的。
德泓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你放心,你放心。应该的,应该的。
德麟笑了笑,转过身,又去忙活了。
方云卿对方德泓说,德泓,你是蒲塘的父母官。有道是,道不行父母之邦。我们家方桦本事再大,也只是在外面。家里还是你为大。
方云卿说完后才意识到,他将大儿子的名字喊成了方桦。
心里的那股无名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