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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太监将景横波送到前殿的一处宫室,安排了人伺候她休息,便忙不迭逃开了。
景横波当然不会睡觉,好容易把明晏安气得装昏,不肯和她再斗,她当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找一找紫蕊。
不过奇怪的是,明晏安肯定能猜到她的打算,却并没有派遣大量护卫看守她,一路过来时,宫中除了必要的守卫巡逻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加派人手防卫的迹象。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站在窗口,凝视着寂静宫廷,问穆先生。
“两种可能。”穆先生笑笑,“第一,明晏安真的气昏了,没有对守卫多作安排,而别人无权指挥宫廷宿卫;第二,此中有诈。”
“什么样的诈呢?”
“还是两种诈。第一,紫蕊根本不在宫中;第二,紫蕊在宫中,但他有恃无恐,根本不怕你去找紫蕊。”
“为什么不怕呢?”
“还是两种可能。第一,关押紫蕊的地方,机关暗器险恶,有把握让你有去无回,正好不动声色解决你;第二,关押紫蕊的地方,有很厉害的人,还是有把握让你有去无回。”
“归结到最后,其实就是一种可能。”景横波笑,“要我有去无回。”
穆先生不语,过了一会两人一起开口:“都是第二种可能。”
“让我有去无回么……”景横波唇角一勾,眼波嫣然,“我倒想试试。只是……宫殿这么大,离天亮却时辰不多,要怎么很快找到紫蕊呢?”
“晚生……愿意相助陛下……”微弱的声音传来。
景横波转身,就看见刚才还晕在榻上的柴俞,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景横波有点惊讶。
柴俞挣扎着爬起,低声道:“晚生知道宫中几处适合关押人的地方……”面对景横波虽然含笑,但明显带着疑问的眼神,他额头汗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低,“……晚生之前……晚生之前隐瞒了陛下……晚生原先……是个太监……在宫中伺候御书房笔墨多年,后来因为得了怪病,日渐发胖,污了贵人之眼,才被逐出宫去……”
说着便弯下腰,要给景横波鞠躬赔礼,可怜他肚腹一堆肥肉,弯得极为吃力。
景横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笑道:“你可算说实话了,之前我说你声音,怎么总有点尖锐似女子,原来你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柴俞苦涩地道:“晚生不是有意欺瞒陛下,实在是这段经历羞于启齿,也怕陛下因此瞧不起晚生……”
“那现在怎么忽然肯了呢?”景横波笑吟吟问,神情亲热许多。
“因为陛下需要帮助,也因为先前殿上那些羞辱……让我想起当年我刚开始发胖时,所面对的那一切……”柴俞身子颤了颤,声音滞涩,景横波看着他脸上痛苦之色,想着那段日子想必很难熬吧,那是他一生隐痛吧。
是个可怜人呢。
她笑一笑,慢慢道:“没有关系,身体残缺不代表人品残缺,你能向我坦诚,我很高兴,放心,以后再无人羞辱你,驱逐你,慢待你。”
她一字字说得清晰慎重,柴俞身子一颤,抬头看她。
女子脸上再无平日嬉笑张狂之态,目光澄澈,眼神诚恳。看那莹润眼神,便知每个字发自内心。
柴俞立即低下头,心中一颤,一股浓重苦涩之意泛上,似要淹没心防。
“那咱们就走吧。”景横波看向穆先生,“拜托先生留在这里,万一明晏安派人来查看试探,也要麻烦先生帮我招架。”
“那陛下自己小心。”穆先生也没拒绝,含笑颔首。
景横波牵着柴俞,身子一闪出了殿。
屋子里,穆先生听着外头动静,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叹道:“当初怎么想起来扮残废的?这整天窝在轮椅上可真不舒服。”
他将银面具揣在怀中,脱掉外头青袍,里头一身黑衣,他将青袍和面具都打了个包,栓在腰上,身子一闪也上了殿顶。
过了一会,空荡无人的殿内,身影一闪,多了一个白色人影。
那白衣人看看空荡荡的轮椅,唇角抿直,似乎微带讥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和穆先生一模一样的银面具戴在脸上,脱掉外头白色长袍,露出里面和穆先生一模一样的青衣。他又在殿内翻翻,翻出一件深色斗篷,披在身上,随即身子一闪,也消失不见。
……
换了黑衣的穆先生耶律祁,疾驰在屋脊上。
他为了不让景横波发现,特意等她消失了有一会,才从轮椅上站起来,这么一停顿,景横波瞬移能力又天下无双,他顿时失去了她的踪迹。
耶律祁只好立在高处,先观察宫殿的格局,再确定景横波的大概方位。
他忽然目光一闪,看见一条人影,从刚才自己和景横波下榻的宫室里闪出来,向前殿东侧奔去。
那人一身深色斗篷,看不出身形相貌,夜风卷起他衣袂,他步法很特别,特别轻盈,如一片雪在飘。
这时候看见这么一个人,很怪异。耶律祁微微犹豫——到底追谁?
想了想,他终究更对这斗篷人感觉不安,身影掠下殿顶,追着斗篷人去了。
前方斗篷人步子似乎有点虚浮,耶律祁不远不近吊着,眼看往前就是明晏安寝宫,耶律祁慢慢皱起了眉。
他此时已经离这斗篷人越来越近,而且斗篷人越来越不遮掩行迹,再往前,就要被王宫护卫发现,这会连带耶律祁一起被发现。
耶律祁正想着要不要先将这人擒下再说,又怕擒下后,就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忽然前方人影一闪,那刚才还慢腾腾的家伙,忽然加快了速度,身形转过拐角,一闪不见。
耶律祁一惊,正要追上,前方来了一队巡逻护卫,等他闪身避过那队人,想追的人自然已经找不到了。
耶律祁眉头一挑——这个家伙,似乎是故意引他来这里呢。
要么是调虎离山,要么就是此处有些情况。
他注意了周围守卫,发现明晏安寝宫守卫相当严密,而且寝宫西配殿,至今灯火未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似乎明晏安还有客。
这时候出现在明晏安内殿里的客人,可就微妙了。
耶律祁决定先看看明晏安这里,有什么猫腻再说。
他躲过三班护卫,飘身上了殿顶,慢慢接近了寝宫西配殿,手掌按在琉璃瓦上。
瓦在他掌下,慢慢酥软、摧毁、直至无声无息化为粉末,他将这些粉末团成一团收入袖中,以免粉末被风吹下,让人发觉。
整个过程,一丝声音都没发出。
瓦消失那一瞬间,他从怀中抽出一块黑布,挡在缺口上,以免光线发生变化,被底下人发觉。
直觉告诉他,底下如果有客人,必定是重要人物,任何的不小心,都会导致失败的后果。
透过黑丝布,可以隐约看见底下的状况。
室内灯火荧荧,一人坐,一人站。
坐着的人,是脸色衰败的明晏安。
站着的人……
耶律祁霍然睁大眼睛——竟然是那个斗篷人!
他神情很不可思议。
底下怎么会是那个斗篷人?他一路跟着斗篷人过来,虽然跟丢了,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么短的时辰,对方不可能进入明晏安寝宫,而且斗篷人一路掩藏行迹,明显不愿被发现,怎么会大大方方进入明晏安寝宫,和他对面而谈?
随即他便发现了不同,这个斗篷人,不是引他来的那个斗篷人,两人连斗篷颜色都不一样。
他屏住呼吸,听底下交谈。
隐约是明晏安的声音,十分沉闷郁怒,“想不到女王如此难缠,最迟不过明日,她必得逼我交出她女官,难道真让她在我宫中来去自如?届时我颜面何存?”
“哪里需要到明日,她今夜不就出手了么。”那斗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是藏了个杀手锏么?”
“就知道这事瞒不过你。”明晏安道,“凝雪阁那位,你觉得能否拿下女王?”
“你还是小心你的安排吧。”斗篷人却道,“我知道你想整垮女王。但是有些事安排太多,反而画蛇添足。要我看,有凝雪阁那位就够了,再做些什么别的,容易露马脚。”
“已经安排了,也撤不回来。她确实是个变数。”明晏安叹道,“希望在凝雪阁,彻底解决女王吧。”
“今夜你宫中群魔乱舞。”斗篷人笑,“就不知道各路神仙斗法,最后谁胜?”
“我求不败。”明晏安盯着他,“你呢?你一直帮我,求的是什么?”
斗篷人微微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举杯就唇,才淡淡道:
“我求所有人败。”
……
景横波按照柴俞的指引,带着他连闪几次,闪到了一处僻静宫室。
“这里……”柴俞低声道,“是……冷宫。大王废黜或遗忘的妃子,会住在这里。这宫守卫森严,我觉得有可能人会关在这里。”
景横波打量着那宫室,不算破败,只是黑瓦青墙,墙上雪落半痕,透着股凄凉冷落劲儿,一般人都不愿意接近这里,是个关押人的好地方。
“这冷宫,似乎有人住。”她看见有人住的痕迹。
“是的。”柴俞凝视着那宫门,眼色忧伤,轻轻道,“住着几位失宠的妃子……”
景横波笑了笑,虽然她觉得这里适合关人,但直觉告诉她,紫蕊不大可能关在这里。
“陛下……”柴俞等了一会,见她没动静,忍不住催促,“您……不进去看看吗?”
景横波隐约觉得,他语气里似乎隐隐有些渴切,不禁诧异地看他一眼,柴俞却在此时偏过头,专心地看宫墙。
“那就进去看看吧。”景横波觉得看看也好。
她带着柴俞闪身进院,院子里凄凄冷冷,景横波一看就知道紫蕊不会在这里,便道:“走吧。”
“是……”柴俞目光却落在院子西厢的一间屋子,忽然指着那里道:“我看见人影一闪!”
景横波“哦?”了一声,赶紧过去看,却没看见人影,一回头,看见柴俞竟然也跟了过来,有点畏畏缩缩地朝屋里看,景横波笑道:“不必这么小心,屋里没人。”
“没人?”没想到柴俞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好像之前有人住,不过现在没人。整个院子都没人。”景横波四面张望了一下,很肯定。
身后忽然一声响,她回头,便看见柴俞一个踉跄,竟然要栽倒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急忙伸手扶住,看见柴俞脸色惨白,一头冷汗。
“我……晚生……”柴俞颤声道,“也许是先前那酒……药性未过……”
“唉,你何必逞强呢,早知道让你好好休息了。”景横波扶他坐下,他却不肯做,努力踮脚向屋子里看,喃喃道:“真的没人啊……”
“是啊。”景横波也看了一眼,忽然道,“奇怪,这冷宫里,还住小孩子啊?”
她才看见屋子里床下,有两双鞋,一双是女鞋,还有一双一看就是童鞋,两三岁那种孩子的鞋。
柴俞浑身肥肉又是一颤,忽然站起身道:“陛下……这里既然没人,咱们就换一个地方再找,得抓紧了。”
景横波凝视着他:“你没事?”
“没事。只是一阵子不舒服而已。”柴俞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
景横波点点头,携了他出了冷宫,几闪之后,经过一处宫殿。
这里的宫殿看起来精巧华贵,屋舍连绵,和刚才的冷宫不可同日而语。
这里自然不可能关着紫蕊,景横波看也不看就要闪过,夜风里忽然传来一阵哭闹,隐约似乎是孩子声音。
柴俞忽然身子一歪,“哎哟”一声。
“怎么了?”景横波停下,以为柴俞酒性又发了。
柴俞额头冒着冷汗,道:“刚才撞了一下屋瓦,好像脚扭了……”
“是我速度太快了。”景横波歉然,她也有点累——柴俞太胖了,她有点吃不消,顾不了姿势。
“没事……”柴俞眼底光芒闪动,低低道,“陛下,您真是好人……”
底下的哭闹声忽然更响,“呜呜呜你们是谁……呜呜呜我不要这里……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娘……娘……”
“这谁家孩子哭着要娘?”景横波诧异地道,“宫中还有谁敢夺娘娘的孩子不成?”
话音未落,柴俞身子一仰,忽然骨碌碌栽下屋顶。
景横波大惊,身子急闪掠下屋顶,身子半空,抬手急抓。
“哧。”一声响,她抓住了柴俞腰带,冲力太大,腰带断裂,柴俞重重落地,好在地面是土地,而且景横波抓住她的时候,已经快到到达地面,总算没有大碍。
“我勒个去……”景横波龇牙咧嘴地甩手,柴俞太胖了,扯得她手臂险些脱臼。
柴俞躺在地上,眼底那种光芒又微微闪动,一些痛苦,一些犹豫,一些感激,一些迷茫……
忽然哭声大响,门被撞开,一个小小孩童冲出殿门,大叫道:“我不要在这里……我要我娘……我要我娘……我娘……娘……”
他忽然看见了躺在地下的柴俞,停住脚步,呆呆地盯着他。
柴俞一瞬间泪流满面,急忙伸袖掩住了脸。
景横波此时正看着那边——殿内冲出孩子,宫女自然也跟了出来,她心道不好,急忙一挥手,廊下木架子宫灯坠落,正将那宫女砸昏。
那孩子并没有转头看宫女,他指着前方,张开嘴,要尖叫。
景横波一看不好,抬起手——
“别!”柴俞忽然以他胖子不能有的敏捷,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声音撕心裂肺,“他还是个孩子!”
景横波停也没停,没被抱住的另一支手臂一挥,那孩子未及叫出,就凌空飞起,飞回殿内,随即砰一声,殿门关上。
然后她转头,看着挂在手臂上的柴俞,目光深深。
柴俞被她盯着,竟然毫不心虚,颤声道:“这还是个孩子……您不能……”
景横波目光转了转,忽然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对孩子下手。我只是将他送回殿内睡觉而已。”
“真的……”柴俞颤声问。
“当然。”景横波笑,“不信你可以自己进去看看。”
柴俞苦涩地摇摇头,回过神来,满面歉然向她鞠躬,“陛下,是晚生孟浪了……”
景横波凝视着他,“你似乎对这孩子很关心。”
柴俞顿了顿,疲倦地点点头。这是没办法掩饰的事,他似乎也不打算掩饰。
“这里似乎是重要宫妃的宫殿。”景横波忽然又转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道,“是明晏安的王妃住处?怎么没看见人?这孩子是谁?世子?”
柴俞低声道:“这里是月华宫。原先确实是……是王妃主殿。但已经很久没人居住。这孩子不是世子,是大王的第三子,叫……明悦。”
“哦。”景横波平平淡淡地道。
“晚生……”柴俞低低道,“当年在宫中,很得王妃照顾,看着悦王子长大……”
“理解理解。”景横波道,“不过这孩子既然住在月华宫,应该很受宠爱,你可以放心了。”
柴俞张张嘴,欲言又止,她环顾一圈月华宫,眼神里掠过一丝怀念和怅然,又看一眼安静的殿内,最后轻轻道:“是的……放心了。”
他语气一开始还存几分犹豫,到后来却听来坚定,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景横波没有看她,点点头道:“那走吧。”
柴俞并没有说什么,由景横波带起,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月华宫内。
那孩子摇晃着被卡住的殿门,泪流满面,不住低唤。
“娘……娘!”
……
再几闪之后,景横波这回接近了那处今晚很热闹的废宫。
她在这种夜色宫殿中穿行,就像一抹忽隐忽现的鬼影。瞬移独特的空间式跳跃,使最严密的防卫,对她也不起作用。
景横波倒觉得柴俞是个定力很了得的人,一般人第一次看见景横波这样的能力,都难免惊讶失措,而他除了一开始有点惊讶外,之后便十分平静。
这个人一脸一身的沉沉心事,压得自己和他人都有窒息感。
景横波把打量柴俞的目光收回,打量着面前的破败宫室,和冷宫比起来,这像鬼宫。破门朽墙,很难想象在一座宫殿内,居然会有这样的建筑。
也正因此,这样的建筑反而显得非常显眼,这真是关押人的地方吗?
柴俞似乎像从梦中惊醒,沉重地吁出一口长气,望着那门,道:“这里我也没来过,但以前在宫中,知道的第一条严令,就是绝对不许接近这里……”
“你觉得危险会在哪里?”景横波确定那宫室依旧无人,那么就是机关?
“有没有危险,晚生帮陛下探探就是了。”柴俞目光渐渐沉静,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决定了什么,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门。
他背对着景横波,因此景横波看不见他推门的那一刻,眼底忽然泛上泪光。
别了……
虽然不知道门推开,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一定是杀机和死路。
这门一推,自己死,自己身后的人也一定会死,这是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不该害人,不能不害,那就自己陪着一起吧!
原先有些犹豫的心态,在看见孩子从月华宫中奔出的那一刻,忽然坚定。
那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警告,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悦儿的天堂和地狱,掌握在他人一念之间。
没有选择。
他闭上眼,默默念着心经。
在走上死路的这一刻,不求超脱,不求上天堂。
求赎罪、求平息内心愧疚、求这天下再无绝情人、求孩子一生安好,失去母亲照拂,依旧能因为她的献身就死,平安长大。
门,今晚第三次将推开。
地下的火药,等到第三次机会。
景横波忽然伸手,搭住了柴俞的肩。
满腹心事的柴俞,给这轻轻一搭,险些腿一软,手霍然落下。
景横波已经走到他身侧,道:“你看,这旁边的门被卸了一半。”
她指的是先前被裴枢割下一半的门板。
随即她一转头,看见柴俞脸色,“咦”了一声道:“你又是满头大汗!酒性又发作了吗?”
柴俞还没从极度的紧绷中解脱,心砰砰乱跳,勉强支吾一声。
景横波想了想道:“你身子太虚了。要知道肥胖病会伤害体内很多器官。等回去,我负责把你弄瘦,保证还你一个潇洒风流美男子,不就一个肥胖症,怎么可能总不好。”
柴俞低下头,此刻听这暖心话语,只觉得愧疚无颜,恨不能一头在门板上撞死,他声音已经带了哽咽,“不必了……我当不起……”
“想那么多干什么,这世上根本没绝路,就看你敢不敢抗争。”景横波拍拍他的肩,“我们从这个挖出的侧门进去。这里肯定有人来过,发现了不对,才挖下了半截门,我们试试。”
谁知道柴俞太胖,肯定无法进入那半边门,景横波只好道:“那你在一边藏好,不要被人发现。”
柴俞点点头,无声退开,景横波看着他蹒跚地避入宫墙的暗影,微微叹息一声。
她从侧门挤入,贴着墙走了几步,果然发现这院子非同一般,院子里灰尘是粘在地上的,树叶是不动的,还有几道很难发现的细丝,横贯整个院子,其中一道正好连着门上的蜘蛛网,连蜘蛛网都是假的。
唯一奇怪的是,其余假东西都做得极其逼真,唯独那几道细丝,大喇喇牵在那里,透出几分漫不经心。
她自然不知道,原先设计是很隐秘的,但锦衣人来过了,这个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一抬手就调整了所有机关,他的目的只是要杀人耍人,才不管好看不好看。
景横波看清那些细丝方位,身子一闪,避过那些细丝,直奔入后面宫室。
几闪之后,她又出现在原来位置,面上有失望之色——没有人。
她回到院中,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目光忽然落在院中的秋千上。
忽然想起玉照宫之中,自己也有个秋千,是翠姐请护卫帮忙扎的。
紫藤搀和细金丝编织的绳子,白桦木的坐板,秋千上时常绑了些应季的鲜花,每次高高荡起,那些花便飞荡在衣襟里,脸旁,风中。
那时候每一次高高荡起,都只是为了看一看静庭的书房,看一看书房里那个人影。
我携着花香,荡过你的窗前,想要飞进你的梦里面。
那时候他总是会抬头看一看,没什么反应,可下一次,她就会发现秋千绳子加粗一层,那个谨慎的家伙,嫌她荡得太高,怕绳子断了,命人加固。
加粗再加粗,最后那秋千绳子粗如柱,手反而抓不稳,后来,她便不玩了。
他没什么歉意,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玩才最安全。在宫中荡到高处,是让自己成为活靶子,容易引来刺杀。
但他不说,知道说了她也不会听,便用这样不动声色的法子,让她自己放弃。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全心操持她的安危生死,不打算管她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到头来,花残,梦碎,秋千断。
秋千忽然荡了起来。
她一惊,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站到秋千边,并将秋千轻轻推了起来。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这里处处有机关,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失态?
但已经来不及了,歪斜的秋千已经飞起,啪啪两声响,一排乌黑的箭矢,从秋千下弹出。
景横波出了一身冷汗,又吁出一口长气——果然有机关,却不是对着她的,而是对着院门口。
这么一想也是,外人自然是从院门进来,机关当然是对外。
自己可谓逃过一劫。
她暗暗警醒,决定以后自己绝不要再想那座宫殿那个人。
已经分道扬镳,便是天涯海角,便纵有再多情分心思,终不敌命运和天性的绝然不同。
站在不同立场的人,要如何一路同行?
箭夺夺地钉在墙角,咔咔一声响,院门后的地面,忽然向下一陷。
她大喜,想不到这机关启动,竟然误打误撞地开了地下暗门。急忙闪身过去。
院门后开了一丈方圆的地道,地道之下,隐隐约约一灯如豆。
她闪身进入,在这种机关处处的地方,瞬移反而比一步步走安全。
下一瞬她站在地道底端,却看见了一个她再也没想到会看到的人。
……
明晏安寝宫内,斗篷人和明晏安的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耶律祁这样的耳力,也听不清楚了。
他最后只隐约听清一句“……等下如果什么动静……不要奇怪……”
过了一会儿,斗篷人起身告辞,临走时给了明晏安一个小瓶,明晏安道谢着收下。
斗篷人出了殿,并不要人护送,没入无边黑暗。耶律祁在殿顶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发觉他的步态,竟然和先前引他而来的那个斗篷人,有点相似。
相似的是那种,风里飘雪般的轻逸。不同的是,这个斗篷人的飘雪之姿相对不那么明显,看久了才能发觉;而引他来的那个斗篷人,步子更轻,简直像是在风中摆荡。
轻功步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也不能确定,这步态的近似,是否能代表什么。
殿顶下,明晏安沉思了一会,似乎在犹豫什么,随即唤进一个内侍,将那瓶子交给他,悄悄地嘱咐了几句。
耶律祁心中挂念景横波,想离开,然而却感觉到,明晏安不大对劲。
那般鬼祟姿态,和之前的长久沉思犹豫,似乎他下了一个有点为难的决定,而且需要做得十分隐秘才行。
在帝歌官场倾轧已久的耶律祁,十分明白这种姿态下的潜在含义,那就是必有阴谋。
此时明晏安的所有阴谋,都必然和景横波有关。
他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宫廷,一片寂静,说明景横波还没有被发现,她现在是安全的。
权衡利弊,他选择在殿顶上继续等待,稍倾,那内侍端着一个托盘走出了明晏安寝宫,他立即跟了上去。
他一直跟到另一处华丽宫廷群,殿门上蓝底金字“月华”。
此时那宫内有点乱像,那内侍进了门,询问怎么回事,有宫人回报说,廊下宫灯忽然坠落,伤了着一个宫女,也惊着了悦王子,王子现在在哭。
先前景横波和柴俞落入那殿中时,明悦先冲出来,伺候他的宫女随后追出,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没来得及看见景横波两人,就被砸昏,而其余人都在睡觉,自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明悦,那孩子一直在哭,一句话也不说,谁也问不出什么。
内侍便命众人不得慌乱,抬那宫女去看伤,又自去看望明悦。
那太监在孩子面前蹲下身,笑嘻嘻地道:“殿下,别哭了,奴才这里有好吃的,要不要尝一尝?”
明悦只顾着哭泣,不住小声嘟囔着:“娘……娘……”并不理会他。
内侍有些不耐烦,回身看看,殿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他和小王子。
他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宫灯斜射出长长的暗影,将那孩子全然笼罩其中,看见面前的孩子,怯弱无依,一脸淋漓的泪痕。
天上的星光阴冷闪烁,满室宫灯不透暖意,有风,幽幽踱步于深深殿堂。
“这个点心很好吃呢,是你父王特意赐给你的,你不是说见不到父王吗,吃了他就来见你了……”他嘻嘻笑着,拿起一块点心,强制地捏开孩子的下巴,往他嘴里塞去。
……
斗篷人从明晏安寝宫出来,并没有如耶律祁想象的那样,直接出宫。
他竟然往那处今晚很热闹的废宫而去。
很快,他就站在那已经失去半边门的宫门前,只一眼,便确定,院子里的机关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了,但最要紧的那一个,还被几根随便拉着的细线维持着。
他望着那几根细线,神情很有些悠然神往。
高手总愿和高手过招,他对于那位东堂三殿下,也闻名已久,很期待和他来上一场。
可惜,今晚三殿下是景横波的,他得让出来。
等三殿下杀了景横波,他再出手也不迟。
他轻轻地走上前,注视着那蜘蛛网,透过半边门,看见院子里,刚刚发射过暗器的秋千,依旧在悠悠地晃。
他目光忽然一凝,发现那秋千的绳索上,隐约有一星闪光。
他忽然纵身而起,跃上秋千,伸手一摸那一点闪亮,触手冰凉,果然是极细微的一点冰雪。
今夜无风雪。
他看了看那点冰雪,眼底微微露出笑意。
“你的情况,不大妙啊……”他轻轻叹息,“快要不能控制了么?到时候你是死还是疯呢?可我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你这个对手啊……”
他莫名其妙自言自语几句,又对地下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行事当以稳妥为上,有机会却放过,非智者所为。
那两人现在应该都在地下,不可错过。
他轻轻笑着,伸手,将那几根细线,一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