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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子,您终于醒了!”耳边飘进一道惊喜的声音。
顾开顺着声音扭动脖子,但这脖子僵得跟铁柱子似的,他几乎能听见骨头和骨头联结的地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紧接着顾开又试图翻身,可这浑身气抽光了似的,动都动不了。
怎么回事?难道他成了废人?一瞬间,顾开的眼睛里弥漫上深深的惶恐。直到头顶上出现一个人影,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一身白,显得既干净又干练,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蛋挂着令人心安的微笑。
“老爷子别急,您只是昏睡了太长时间所以身体机能有些萎缩,不过不要紧,只要以后复建训练做的得当,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小伙子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令人感觉格外清新。
顾开这才稍微放心,冲小伙子张了张嘴:“我女儿呢?”他想问,奈何干涸的嗓子不争气。
哦尼呃尼?什么意思?小伙子真心听不懂,困惑的挠了下脑袋,试着询问道:“要不老爷子先喝口水吧。”话落不顾病人答不答应,小伙便小心翼翼的扶着顾开坐起来,同时体贴的挪过手边叠放的棉被轻轻塞在老爷子背后,给他当靠垫。
顾开麻木的接受着小伙子伺候,随着上半身被支起,视线由单调的天花板慢慢下移至房间内部,他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入目是青一色的墙壁,高低错落悬挂着几幅壁画,有山水,有花鸟,有人物,正中央赫然标榜“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大字横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顾开一时意识不过来,因为那不是他所熟悉的繁体字,而是简体字。横批下方陈列着一排木柜,高度不高,目测不到半米,柜面正中摆着一台电视机。柜脚处雪亮的地板一直延绵通向宽大的落地窗,越过几束绿色的盆栽植被,窗前沉放着一张圆形玻璃茶几,茶几上摆放的一套紫砂壶茶具,很有生活气息。茶几两侧是一对座椅,后方淡蓝色窗帘被收敛在两侧,阳光从透明的玻璃斜斜的照进来,为室内平添了几分明媚。
比卧室少了几分温馨,却多了几分庄重与肃穆。
这里是?
顾开困惑不已。这时就见年轻小伙递来一杯水,是那种插有吸管的水杯,任谁看这水杯都是专给小孩子用的。
顾开挑眉:吸管?
小伙笑道:“老爷子喝口水润润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顾开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伸手要接水杯,却被自己的手吓到——那是他的手吗?瘦骨嶙峋,枯瘦如柴,干瘪瘪的肉皮皱皱巴巴的糊在骨头架子上,一道一道的,活像死了好多年的老树皮!
顾开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随后悄悄打量了打量跟前这位给自己递水的小伙子,人家的手又白又润,视线顺着小伙的袖口慢慢向上,顾开看到了一身白色护士服。
这里应该是医院。顾开心道,然而当他把视线落在小伙子的左胸处时,神色当即就是一怔。
小伙子的左胸前别着一枚徽章,然而出乎意料的这枚徽章竟然是唐氏医院的院徽!而且是大陆分院的院徽!
顾开诧异不小,回想当初唐氏医院是他一手创办的,医院的院徽也是他与几位肱骨医生联合设计的,并且为了区分台北与大陆两家医院而特意做了些小改动。因此顾开对这枚院徽的印象极其深刻,此时他脑海中又闪过那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简体字画,再回想小伙子操着一口正宗地道的大陆口音,心中仿佛确定了什么。
可又说不通啊,他分明记得自己昏迷前人在台北,为什么一觉醒来就移动到了大陆?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顾开盯着那枚徽章怔怔出神。
“老爷子?”小伙子唤他一声。
“哦,哦。”顾开回神,压下心中百转千回接过水杯,咬住吸管,却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好在小伙子善解人意,适时开口说:“顾老爷子,您这一睡就是七年,我知道您心中有很多疑惑……”
七年?
顾开动作一定,抬起头愣愣的瞅着小伙。
小伙子接着说:“您还不知道吧,您现在在唐氏医院就医,您的委托人是一位叫顾北北的女士,她自称是您的侄女……”
原来是北北,雪儿呢?顾开皱起眉头。
“前段日子顾女士几乎天天来医院看您,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来得少了,可能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还有她儿子,对了,她儿子叫荛荛,还不到七岁,老爷子应该没见过吧?”
原来北北已经有了孩子。顾开略感安慰,内心早已忍不住开始幻想小外孙的长相,是像北北多一点儿?还是像她老公多一点儿?想到这,顾开的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
犹记得当年北北在大陆认识了一个男人,说喜欢他,顾开不放心,特意从台北飞到大陆为北北把关。后来经过三个月的相处,顾开觉得那个男人还算可靠,最终点头同意了他们交往。可惜没过多久,他留在台北的雪儿打电话告诉他她也谈了一个男朋友,然后他匆匆忙忙告别了北北离开大陆返回台北,再然后……
“啊,老爷子,差点儿忘了告诉您,您的主治医生是闵医生,他是我们医院的外科主任……当初您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多亏了我们闵医生您才能这么快苏醒过来。”
看来他得好好谢谢那位闵医生。顾开暗自嘀咕着,想到这他这心情不由好了些。舒展眉头,咬着吸管,咕噜咕噜几口白开水下肚,嗓子顿时好很多,于是问:“顾映雪呢?”
“顾映雪?”小伙纳闷:“谁是顾映雪?”
顾开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锁:雪儿不会又傻傻的……
不!不会的!当年他亲自下跪求过雪儿,求她不要再做傻事,而她也答应过不会乱来,况且现如今的自己这副鬼样子半死不活的躺了七年,雪儿说什么都不会抛下他不管不问的。
对,雪儿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顾开如此安慰自己,但一颗心仍是打内里发慌。
“啪——”
水杯掉地发出重重的声响。
“老爷子别忧心,有闵医生在,您的身体肯定能好起来的。”小伙子见顾开脸色不好以为老人家担忧自己身体,于是安慰道,说着附身捡起水杯,问,“再来点儿吗?”
顾开微微摇摇头,随后仰靠在病床上,深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罢了,为今之计是尽快见到北北,或许北北知道雪儿的情况也说不定。
病房内静悄悄的,大约过了五六秒钟,顾开突然睁开眼睛,视线一瞥对上旁边的小伙子,眼神闪了闪:“那个……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赵,老爷子叫我小赵好了。”
“小赵啊,你看如今我也醒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联系到北北?”
怎料小赵一听这话却是猛一拍脑门,懊恼说:“您瞧我这记性,李含京交代过如果您醒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我这一高兴竟然忘了。”
“李含京?”
“就是闵医生的助理。”
随后小赵拨通了病房的内线电话打给李含京,话里话外传达的意思无外乎两个:一,顾开醒了;二,顾开想见他的委托人。
电话那头的李含京听闻以后二话不说又转给了闵关绍。
当闵关绍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拎着营养品、披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西装革履出现在顾开病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从那泄开了一条缝的房间里传出小赵的夸夸其谈。
被夸赞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乃闵某人是也。什么闵关绍多么多么牛逼,多么多么了不起,多么多么声名赫赫、影响深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等等等等之类的,夸到最后就连闵关绍这位主人公都听不下去了。
他振了振精神,将手中鲜花夹在另一边的胳膊下,抬手打算敲门,就听——
“怎么还没到?”这个声音又低又哑,不难推测应该是刚刚苏醒的顾开问的。
病房内小赵正唾沫星子乱飞把他们医院的闵神医夸得神乎其神、天上有地上无的,这时骤然被打断,表情不免有些讪讪的,意犹未尽的说:“闵医生事物繁忙,这个时间点说不定还站在手术台上呢。”顿了片刻,又说,“老爷子实在着急的话,我可以去打听打听。”
“算了,再等等吧。”
听到这,闵关绍扬起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垂眸看看腕表,从接到电话到现在才过去十几分钟而已,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吗?
顾开,没想到有朝一日那老不死的竟然如此急着见他,这算不算人们常说的“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扣、扣、扣、
闵关绍礼貌性敲响了病房的门,然而不等主人应允便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进来之后丝毫不给对方缓冲的机会,当即扬起一张笑容温和的俊脸,笑得谦谦有礼,君子如玉:“顾老爷子,我们又见面了。”
顾开见有人进来下意识转头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惊得差点儿从病床上蹦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溜圆,迸射出炙热的火光:“是你!”这个时候的顾开就像一只暴怒的刺猬炸起浑身的尖刺,恨不能冲敌人扑过去狠狠的扎,将其扎成蚂蜂窝——不,就算将其扎成蚂蜂窝,就算剥其皮、抽其筋、剁其骨、噬其血都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
这个男人,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关绍,就是他,当年就是这个叫关绍的男人,用下三滥的手段勾引了他的雪儿,害得雪儿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一度想不开寻死,最后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变成哑巴,甚至……甚至……终身不孕!
再度回忆起当年那场血淋淋的光景,顾开恨得牙根痒,咬紧牙关想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滚”,可是嘴巴里的上牙床与下牙床一直颤颤巍巍的打颤,死活嘣不出一个字,枯蜡的老脸憋得通红通红。
而此时的小赵,两只圆碌碌的眼睛贼亮贼亮的锁定闵关绍,丝毫没有意识到病房内的微妙气氛,自顾自的说着道着:“闵医生!你可算来啦,顾老爷子都等不及了,你要再不来老爷子就下床穿鞋亲自找你去了。”
是么?闵关绍用怀疑性的眼神瞅了下顾开,见那老头一脸被雷劈了的石化表情,心里说不出的爽。然后径自走到床头柜那将带来的礼物一一放在上面,两盒营养品,一束鲜花,花叶内夹一张精致漂亮的问候卡。
闵关绍的动作从始至终保持优雅,犹如一只高贵而华美的天鹅,跟病床上枯瘦蜡黄的顾开形成鲜明对比。
顾开从头看到尾,一张老脸红了白,白了绿,绿了黑,黑了紫,精彩纷呈好不热闹,最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恢复成病态的蜡黄。他哆里哆嗦的抬起胳膊指向闵关绍,随后不知意识到什么又尴尬的放下,背到背后,活像自己的胳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闵关绍瞥见他的动作不由冷笑,心说你这丑样子我早看过了,现在才遮会不会太晚?
“小赵,去给老爷子领午餐。”闵关绍对着病房内杵着的“第三者”发话。
“好的,闵医生。”小赵应承道,转而对顾开做了最后一番检查,见他靠在床上,身前支起一张简易的小餐桌,上面放着一堆苹果梨子黄瓜啥的,有几个是削好皮去过核的,那是之前等待闵关绍时打发无聊的时间用的。顾开刚刚苏醒,保险起见只能吃流食,这些是小赵打算用榨汁机榨成果汁喝的。
想到什么,小赵拎过榨汁机放在小餐桌上,又捡了几个瓜果塞进去,盖好盖子,然后在接口处放好玻璃杯,最后对顾开说:“老爷子啊,我这就下楼给您领午饭,您稍等片刻,如果饿了就先喝些果汁垫垫胃,只要按一下这个按钮就行……老爷子啊,今天的午饭有一份山药小米粥,这山药对您的身体恢复有帮助,你可一定得……”
小赵唧唧歪歪的交代着,颇有几分老妈子架势,最后还是闵关绍耐心告罄在一旁不轻不重的“咳”一声,这才作罢。
“咔哒”一声,病房的房门被小赵关紧。
病房内,一老一少各自沉默,相对无言。老的那个仰靠在病床上,面色阴郁,心情不定。年轻的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茶几旁的座椅上,垂眸微侧身,单手以大拇指按住紫砂壶的壶盖,往茶碗里倒茶,清澈潺潺的水流声在这间寂静的屋子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顾开越看越气,抬起手指头按了下榨汁机的某个按钮,顿时一阵吱吱哇哇的噪音响彻在这方天地。
闵关绍微不可见的蹙了下好看的剑眉。
不知过了多久,榨汁机工作完毕,病房内的噪音亦随之戛然而止,可是两个人仍是谁都不说话,气氛貌似比先前的更静。
最终,还是闵关绍率先打破沉寂,一边观察着茶碗里缓缓飘起的一层水雾,一边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