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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三十这晚,动身去宫里的时候,张六娘早穿戴得一丝不苟,带了侍女在舜华院门口等。通向外头的主路经过这里,等了没多久,长平王和如瑾就从里头出来了。远远看着两人并肩前行的样子,一路有说有笑的,张六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候。
待两人来到跟前,她迎上去朝长平王行了一个礼,并且主动解释说:“妾身此时还是正妃,除夕宫宴是要紧场合,所以虽一心要闭门养性,妾身也知道必定要随着王爷走着一遭,才不会给王爷添麻烦。等宴毕回来,妾身自回院子就是。”
如瑾早在看见张六娘的时候,就落后了长平王半步,免得被人有心挑了礼去。张六娘给长平王行礼,她就在后头朝张六娘福了一福,如常问好。张六娘微微点头,请她起来。如果不是有之前禁足和闭门谢客的事,此时大家相处倒是一团和气,看不出什么异常。
长平王说:“宫宴虽要紧,不过若是你不想去,也不必勉强。”
张六娘顿了顿,肃然敛眉道:“年夜饭儿媳不在公婆跟前尽孝,又非重病不能离榻,这种事莫说发生在天家皇族,就是在小门小户也是大过错。妾身不敢因己之过,使人非议王爷。”
长平王似笑非笑盯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举步继续往外走了。
张六娘在原地只静默一瞬,便很快跟在了他的身后,端庄肃穆,步履从容,一派大家气度。如瑾随在张六娘身后,倒也并不在意她突然主动出门。除夕宫宴这种场合,她方才说的正是正经道理,若长平王府没有正妃在席,又没病没灾的给不出合适理由,在帝后与合宫众人跟前的确说不过去。何况,还会重重给皇后一个没脸。所以,她去比不去好多了。
张六娘穿得是胭脂色裙衫,颜色偏暗一些,显得很庄重。本来这正符合她的身份和今天的场合,但她在裙衫外又加了一件紫棠色的皮毛斗篷,就和里头的衣服冲了色,且看起来十分老气,再加头上式样颜色都偏古朴的簪钗,若是不看正脸,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妇人。
临出二门的时候,如瑾听见她和长平王说:“需要带上纪、罗两位姨娘么?毕竟是圣旨一同赐下来的,上不了席,跟在我身边做个服侍也好,让人前露露脸。”说完了又自己补充,“不过,不带亦没什么,看王爷的意思,妾身只是提议。”
长平王说:“不必。”
张六娘就应是,很平静。
一行人登车前往宫里,如瑾起初要登另一辆车,长平王指着主车说:“这个再多坐几人也不嫌挤,一起吧。”于是便是三人同坐一辆进了宫门。
到了宴会举行的殿外,长平王先下车,后头张六娘跟着,到了如瑾下车时,长平王上前搭手扶了她。这非常明显的只扶侧妃不扶正妃的举动,让前来迎接服侍的宫人们感到诧异,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伺候如瑾时就殷勤了许多。
这次的宴会,与以往也没有什么而不同,只是为了应新年的景,殿内殿外布置了一些鲜亮喜庆的东西,看上去热闹些。嫔妃和皇子们到达的顺序也和往常差不多,早来的互相请安问好,等着最后入席的帝后。
如瑾又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别人倒是没什么,宁贵嫔投过来的目光不是很友善,不过,也没明目张胆地过来找麻烦,只是远远扔两个眼刀罢了。如瑾自问此生与她无甚瓜葛,又无实质利害冲突,若说得罪她,大概就是新婚后去皇后宫里请安那一遭,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冷冷盯了她一眼。
一个眼神的差错被宁贵嫔记恨至今,这样的人,也难怪会看着人死而幸灾乐祸,推波助澜。前世肯定是无意中得罪过这个人吧,只是因何而得罪,如瑾回想不起来。前尘往事她也不想多做回忆,因着宁贵嫔那张脸很容易让她记起不好的画面,她便与之离得远远的,只随侍在长平王身后,不往宁贵嫔那边看。
其实这殿里头没有几个她想看的人,所以,便一直低眉顺眼做恭顺状了,该行礼的时候上去行礼,大多时候都是沉默。
不过,宫廷本就是是非多的地方,一味沉默也换不来平静。太子妃扶着庆贵妃进门,大家彼此问完好,庆贵妃和别人说话去了,太子妃就带着侧妃良娣侍女们主动来到长平王一家这边。
和张六娘寒暄两句,她将目光落在了如瑾身上。
“听说前阵子是你的及笄礼,这么样的热闹喜事也不知道告诉人,等我听说的时候,都过去好几天了。早知道,该预备贺礼给你。不过,这时候补上也不晚。”说着就示意侍女捧出一个小小的锦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根玉簪。
玉是好玉,打眼一看就知质地上乘,只不过是白玉,若是平日送礼用都没什么,送给及笄的女子却是有些不妥当了。及笄没有插白簪的,那颜色不是很吉利。
不过,这还是太子妃头次正式和如瑾说话,而且显得意外的亲近,与她平日目中无人的态度相差太多了。
长平王笑道:“上次进宫听人说太子妃殿下温柔贤良了许多,果然不是虚言。”
太子妃微笑。
如瑾摸不准她的示好源于什么,便只以恭谨客气的语气回答:“妾身及笄微不足道,怎敢劳殿下贺礼,实不敢受。”
“我送贺礼又算什么,熙和长公主不还做了你的簪笄主宾么?”太子妃浓妆艳抹的脸上笑得和蔼,指了指那簪子说,“这东西我还怕拿不出手呢,不过,一时之间也没找到更好的贺礼,只好拿她暂且充数,你不会怪我简慢吧?”
“怎会。殿下之礼妾身不敢承受……”
“有什么不敢承受的。”太子妃打断了如瑾的客套,笑言,“本来有个更好的礼,是之前在娘家得的一套远洋怀表,很金贵的东西,从康海那边的码头行铺买来的,样子比京里的可新鲜多了。只不过,后来有人提醒我,说这怀表和远洋来的座钟是一种东西,不过一个大些一个小些罢了,钟虽好,却是轻易不能当礼送人。我这才醒悟,蓝妃及笄过生日,我怎能送怀表给你,那不成了送钟。”
太子妃掩帕呵呵的笑了两声,她身后的东宫女眷就跟着附和凑趣。
如瑾勃然而怒,又是白簪子又是怀表,自己惹过她吗?做什么要来找茬!她缓缓抬眼,原本故意做出的拘谨之色散了,看住太子妃。
太子妃一抬下巴,挑起眉毛,昂然对视,一副“有本事你就来”的架势。
如瑾盯着她,正要开口,旁边长平王突然一伸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唇角微勾,朝太子妃道:“多谢殿下好意。”
“不客气,原是……”太子妃笑眯眯接口,却在对上长平王目光的刹那浑身一僵,被其眼中渗人的寒意吓了一跳,连下头的话都没说出来。
这老七怎会有这种眼神!她大惊。
然而,再眨眨眼之后,她发现长平王眸中那股子冷意突然不见了,就像突然出现一样,几乎让她以为之前是错觉。
长平王笑得和煦,收手,一下子碰翻了东宫侍女手中捧着的锦匣。白玉簪子掉在地上,断成几截。
“呀!”侍女不由低呼,手忙脚乱去接,当然是什么也没接住的,反而将整个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她赶紧蹲在地上将碎裂的玉往盒子里装。
如瑾将长平王的脸色和动作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了这一摔,她心里的火气反而没那么重了。上前一步,还朝太子妃笑了笑:“多谢殿下盛情。不过,怀表座钟什么的,宫里似乎也没有几件,您却能从家里轻易得来一整套,并且随随便便送人,真是好厉害。妾身可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只能将您的好意牢牢记在心里,日后定当报答。”
太子妃并没有发现如瑾言语里的机锋,还在为长平王故意摔坏白玉簪的举动生气,柳眉一竖就要发作。那边和人说话的庆贵妃听了一两句在耳里,面色一沉,叫她道:“你和老七一家子说些什么?”
太子妃转脸看见婆婆的脸色,“……没说什么,聊些家常。”
长平王笑道:“太子妃殿下听说蓝氏及笄,要补贺礼,却被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礼物。原是小事,让各位受惊了。”
如瑾便说:“今天年三十,正是‘碎碎平安’的好彩头,依妾身看,太子妃殿下就放过这位宫娥吧?”
殿上诸人听说是太子妃要给七王侧妃补贺礼,有些人的表情就微妙起来。
太子妃看住如瑾,目光冷冷的:“这玉簪虽然朴素了一些,却是上好的质地,蓝妃若看不上它只管说便是,我再换别的礼来,你又何苦拐着弯弄碎了它,糟蹋了好东西。”
如瑾抿嘴,笑向那捡东西的宫女说,“起来吧,殿下不恼你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蓝妃,你可……”
太子妃张口要说话,才蹦了几个字就被庆贵妃打断了,“过来,倒杯茶,本宫渴了。”
旁边就有宫女服侍,却偏偏召了她去倒茶,太子妃对婆婆这种避让的做法非常不满,却又不能当众违命,只好咽下了要反驳的话,冷冷盯了长平王和如瑾一眼,带人走到庆贵妃那边去了。
庆贵妃警告性地看着儿媳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斥骂,“这个时候,你惹他们干什么!太子才有复起的迹象,您要是不想日后母仪天下,就只管给他捣乱。”
太子妃有点委屈,“儿臣……不过消遣那蓝氏两句,又不是惹七弟。”
“住口!不过是你当年及笄熙和长公主拒绝出席,你就怀恨到这个份上,故意去找蓝氏的麻烦?这和直接找长公主麻烦有什么两样?”
庆贵妃对这个儿媳妇感到无奈。如果一切顺利,年后太子就可以重获皇上认可了,或许会有长平王一起,然而这节骨眼上她跑去找长平王府的麻烦,是想让旁人产生怎样的误会?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长平王一家那边,长平王也笑对如瑾解释此事,“太子妃大概是嫉妒你受了长公主插簪礼,她一贯喜欢给人找不自在,莫与她一般见识。”
“没关系的,放心。”如瑾还他微笑。
太子妃向来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感,如瑾在前世就知道,刚才虽然生气,但长平王替她挡了一下,她反而宽慰了,事后更不会去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伤身。她如常跟在长平王身侧,感受到太子妃扔来的眼刀,也不理会。
张六娘整个过程中没有参与一句话,路人似的旁观着。
帝后到场,参拜过后,筵席开始。除夕夜,不管朝中宫中动向如何,团圆宴总要吃得开心一些,到场的妃嫔们位份都不低,却都愿意放下身段奉承赔笑,又有几位皇子带着家眷凑趣,一时席上倒也还算热闹。
如瑾一边保持得体的微笑,举杯举箸,随众人恭贺,一边暗暗观察永安王府一家的情况。
永安王带着宋王妃、穆氏在帝后驾临的前一瞬才进场,席间也不主动说笑,很规矩,默默无闻的。听长平王说,他们的禁足并没有解除,只不过除夕宫宴为了团圆才叫上他们,宴会之后一家子还要回去关禁闭。
“琼灵县主伤势好了吗?”如瑾悄悄问长平王。相比较永安王府的大人,她更在意无辜受累的小孩子。
长平王微笑:“听说是好了。不过罪魁祸首张侧妃情况越发严重,自中毒之后就和废人差不多。”
怪不得今天没来。
一旁张六娘将两人耳语的姿态看在眼里,又听得只言片语,听他们提起张侧妃,脸上便是一红,感到窘迫的羞恼。娘家那个堂妹,处境竟比她还要惨。在袖子里捏了捏拳头,她将心头的起伏忍了,面上依旧平静。
宫宴上自然是少不了歌舞的,自从开席三次祝酒之后,不断便有舞姬入场献舞,一曲接着一曲,看得人眼花缭乱。听说,自从出了一个获封的萧绫,舞姬们当起差事来越发卖力了,有不少期待着一步登天之人。
只不过,似乎都没有萧绫的好运气。
这时候一曲终了,另一曲却迟迟没起,出现了短暂的空当。这倒没什么,本来大家对看歌舞也没太大兴趣,只有皇后随口问了一句,“歌舞便罢,怎么乐都不奏了?”
下首媛贵嫔就低头抿酒。如瑾偶然抬眼,正好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嘲讽之意,放下酒杯时还朝皇后淡淡扫了一眼。
听长平王说过,媛贵嫔和皇后许久不来往了,如瑾就猜度,难道媛贵嫔与皇后终于彻底闹翻了吗?看此时媛贵嫔的神色,似乎是有些深意。
正想着,殿门外突然想起呛呛几声,似铁器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