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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天旱,冬月时分才下了第一场雪,进了腊月,又不下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冬天时候雪量太少,开春的播种又要受影响,京外庄子上的毛旺来送年礼,将老农们的担忧念叨了许久。
如瑾听说后,颇有一种民生多艰之感。去年京里才闹完天帝教,紧接着越年又是旱情,要是明年再接着旱下去,别说江北闹暴乱,京畿地区恐怕也会不安稳。不过,这些事都是朝堂上的皇帝和堂官们该操心的,旁人担心也是白浪费精神,不能帮助分毫。然而临近年底,从上到下都盼着过年,之前又有永安王之事让朝臣不敢乱动乱说,近来的朝政议事就颇为平淡,长平王人在家里,眼睛却长在外面,偶尔将外头的事情和如瑾说上一些,连他自己也说得犯困。
进了腊月之后,如瑾平静生活里额外的两件事,一是帮着彭进财往佛光寺那边做买卖,一个就是等着娘家那边收青州的进项。
佛光寺的事问过长平王了,他说和那边不熟,不过可以辗转帮忙找人疏通,在寺外人来人往的地方圈一块地当摊位,生意保准不错。如瑾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她一个小的不起眼的绣品铺子,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不然以皇子侧妃的身份何至于跑到平民区租赁铺面去。这次若真是在寺外圈地占摊,跟周围小贩一比纯粹是鹤立鸡群,多扎眼,传扬开去,人家要议论长平王府了。
不如还是去找江五?
如瑾就跟长平王说:“京兆府的府丞和各处寺庙大约会有来往,就算不熟,过去搭话人家也不会不理。我想着,与其我一家占地,不如就让佛光寺开出一片地方来专给香客们歇脚,弄些吃的喝的摊位上去,我的铺子再去,香客们吃喝歇息完了买个小物件就顺理成章了,不打眼,说不定还比单开独摊好得多。”
长平王有些意外:“你哪来这么多古怪想头。不像王妃,倒像奸商。”
你才像奸商呢!
如瑾瞪他一眼,“只不知佛光寺是什么背景?要办成这事,光靠江府丞大约力量不够吧,私底下需要找谁疏通呢?”
但凡各处能传承的大寺,背后都有扶持照看的人,譬如在青州时蓝老太太就是石佛寺的主要香客之一,到了京都这块地界,遍地豪门高官,单凭襄国侯府的名头已经不够看了,靠着江府丞明里去牵头说和,私底下可能还要找能说了算数的人,这人若找的合适,江府丞都不必用了。
“佛光寺啊……”长平王想了想,“以前王韦录的老娘总去上香,现在似乎是几家堂官的女眷都爱去,回头叫唐允过来问问,他知道详细。该找谁,让贺兰帮你做去。”
一个小生意,动这些人干什么,小题大做。贺兰还好说,那唐允,如瑾知道是他不见光的僚属,为了一个小铺子岂敢动用。
“……要么还是算了吧,让彭进财派伙计挑担子卖去,兴师动众的犯不着。”
长平王笑说:“别,就这么定了。好容易你松口让帮忙,我岂能不抓住机会。”
这算什么机会……如瑾不能理解。
长平王说:“谁让你事事都自己办的,以前在家就算了,嫁了我,还要自己动手,那我是摆着看的吗?给你的银子你全收着不用,回头自己去挣钱,还不让我帮,我很挫败你知道吗。”
这便是男人的自尊?
“可我一个小铺子,动你的关系……”说起挫败,其实如瑾觉得,佛光寺这事求到他跟前才叫挫败,她本想着全然自己解决的。要不是想快些赚银子扩张生意,她都不跟他开口。
“那怕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不用我的名头又想用谁的,但凡你当我是一家人,就不会这么多顾虑。”
长平王笑嘻嘻地说话,可如瑾知道他在意了,忙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动你的关系,用你的名头,而是要看何事。人家佛寺办法会,你去做生意,这本就容易让人议论,而且就算寺里允了辟地开摊,堂堂王爷跑去与民争利也不成话。”
“这么说还差不多。”长平王满意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么……”
“那么你就去找江家吧,江府丞虽然好色下贱,官面上还是挺有弯弯绕绕的一套,着他给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牵线,私下我再让贺兰疏通,十有*就成了。”
这主意还好,如瑾自动忽略长平王对江府丞的评价,笑着跟他道谢,回头给江五小姐去了信。
江五很快就回了一封语气雀跃的回信,兴冲冲说了半日佛光寺法会的事情,讲述往年怎么跟母亲去上香,怎么看和尚们唱经讲经,大半篇幅都提到了一个佛光寺主持的弟子叫了尘的,说他讲经有多好,临到末尾,纸都快写不下了,才挤了几句话,说一定将如瑾托付的事情办好,跟父亲好好说这件事。
如瑾看完信哭笑不得,没想到看起来十分跳脱的江五竟然会喜欢上香听经,再看一遍,又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思。
她怎么提起那个了尘和尚这样高兴?
她是喜欢法会呢,还是单喜欢佛光寺的法会?
许久没见了,如瑾忽然起了想见见她的念头,上次托她父亲办事还没当面酬谢呢。虽然彼此地位不同,江府丞说不定很愿意给王府侧妃出力,但女人之间走动交友还是不要论那些身份地位更好,如瑾想交一些单纯的朋友。
于是就去问长平王:“我如果和江五小姐走动,比如见面,同游,逛街之类,会影响你在外面的事吗?”江府丞官职不高,毕竟也是京兆府的,如瑾不能不考虑这个。见面和写信往来不同,是要被人家看见的,她可不想因为私事影响长平王在外的布置。
长平王似乎也很满意她的事前询问,目光比平日更和煦,笑着说:“没关系,江府丞是个扶不上墙的,很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他就在府衙混日子呢,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谁也不会认为他有心参与上层事。”
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如此别扭。
“那我可以邀江五小姐到家里来吗?”
“可以啊。”
如瑾就放了心,着人去江府送了信。
江五好像正在家里闷得难受,接信之后连回信都没写,直接告诉送信人传话,说隔日就来找如瑾玩。如瑾也被她兴冲冲的情绪感染了,无端心情变好,也开始期盼见面的日子。后来想了想,请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索性把刘雯也叫上了,大家一起热闹些。
于是初六这天一早,如瑾早早起来,中途被长平王按住推拿一番,然后梳洗换衣吃饭,扔下长平王在锦绣阁睡懒觉,独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等客人。
说好了上午两人就来的,如瑾早就备好了午饭的菜单子,褚姑一早便在厨房里忙着和面蒸点心。经过了永安王一事之后,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如瑾心情一好,连带着吉祥竹春等人也行动带笑,小小的辰薇院里外扬着笑语。
侧妃要宴客的消息在府里传开,大家都知道了,锦瑟院的人就来问需不需要上歌舞丝竹。如瑾被问得哭笑不得,赶紧将人打发走。这都什么毛病,纯粹是以前长平王养出来的吧,每逢酒宴必有歌舞。她们几个女孩子相聚,弄一堆舞女在眼前晃荡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烦的是那个新进府的贵妾纪氏。因为长平王一直没有传贵妾入侍,罗氏还没什么,纪氏瞅个空就往前凑,往长平王身边凑,也往如瑾身边凑,弄得如瑾不胜其烦,顾着她娘家同是勋贵,一时也没跟她翻脸,轻描淡写地打发,由着她去了。谁想这一日请客,前门上刚报刘家小姐进府了,如瑾带人去二门相迎,后头就跟来了纪氏。
“蓝妃宴客,我也来凑个热闹吧,以前在家时我们闺阁朋友间也是时常相聚,都是人越多越高兴。”不请自来的熟络,打扮得还花枝招展的,玫红裘袄同色马面裙,金丝绣成的寸许宽锦带将纤腰束起,十分妖俏。
如瑾待要遣退她,那边刘雯已经进来了,只好先将她放下,转身去迎客人。刘雯一身素花暖烟色的袄裙,外罩石青毡斗篷,除了领着随身的丫鬟,后面还跟了好几个力壮婆子,手里大包小包拎着。
见了如瑾就笑:“呵,你是不是长高了,以前你似乎比我矮一头,现在只矮半头了。”
“姐姐是夸你自己身量高挑呢吧?”
彼此亲戚,关系又不错,打起招呼来也十分亲昵。两人拉着手寒暄几句,那边纪氏就走上来,笑眯眯说:“这位贵女是谁,看着面善呢,只是我记性不好,这么好的样貌竟也记不起是谁了,蓝妃快给妾身介绍介绍?”
刘雯的目光就从如瑾身上转过去,将纪氏头上脚下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端庄含笑。
如瑾不快。
刘雯是面上矜持内里热络的性子,跟家人朋友说笑无忌,见了生人或不待见的人就俨然成了大家闺秀,一句多的不肯说,看着是端稳,其实是拒人千里的。本来两人气氛好好的,被纪氏这么一打断,刘雯就转了态度,生给人添堵呢。
再者,哪有当面叫人“贵女”的,头回见面上来就说“这么好的样貌”,看起来恭维热络,实则却是一副长辈见晚辈的口吻,难怪刘雯要心生不快,矜持微笑。
“纪姨娘,这是我表姐,来见礼吧。”如瑾促狭心起,摆了侧妃的架子。
既然她要介绍,那就介绍。
单论出身,纪氏要高刘雯一头,但如瑾就故意按亲戚论。
纪氏笑容微僵,站在那里念叨:“是蓝妃的表姐啊,怪不得,气度不同寻常,呵呵……”
如瑾就瞅着她,也不接话,专等她问礼。
纪氏尴尬。
还是刘雯将场面圆了过去,礼貌地朝纪氏笑了笑:“您姓纪,莫非就是林安侯家的姑奶奶?幸会。”
“呵呵,幸会幸会。”纪氏被如瑾紧紧盯着,到底没敢继续询问刘雯的出身。
“纪姨娘,多谢你来迎接我家表姐。不过看你似乎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如瑾携了刘雯的手,径直越过纪氏面前朝里去了。
纪氏脸色红白交加,讪讪在后喊着告辞。
刘雯随如瑾进了辰薇院,低声问:“这个纪氏一直这样的性子?跟她家嫂子真像,私下里大家都说林安侯夫人行事颠三倒四。纪氏被她嫂子带大,脾气倒学了十成十。”
“她可不就是这样,从进府就没一天消停,上蹿下跳总想露脸。我实在不耐烦她那股巴结讨好的劲头,懒得敷衍她。”
“这种人别说敷衍,和她亲近也没用。面上亲热,她心里头不定琢磨什么呢。”刘雯笑道,“她哥哥林安侯养了她许多年,轻易不和人结亲,终于是憋着将她弄进了王府,可看她这样子,聪明和愚蠢全都摆在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前途,空长一副好皮囊了。”
“理她做什么,来,尝尝我这里的点心。”如瑾请刘雯坐了,将褚姑做好的第一份糕点让到她跟前。
刘雯让跟来的婆子们把东西放下,招呼吉祥:“都是些家用和吃食,祖母和母亲让我带来的,你帮你主子清点入库吧。”
如瑾笑道:“舅祖母和伯母太客气了,也不怕把你累坏了。”朝吉祥点点头,吉祥就笑着领刘家婆子们到厢房放东西歇脚去了,不一会又呈了一份单子上来,是给刘家的回礼,如瑾看了无甚不妥,便让她去准备。
这边刘雯打量房中的布置摆设,忍不住称赞:“真想不到,王府毕竟是王府,其余人家再富贵也比不上。”
如瑾笑:“我就不信京里那么多豪门大户,没有比这里还好的。”
“有是自然有,论贵重奢豪,你这里不算顶尖,但屋子又不是越奢侈越好,否则大家全都住金屋子不好么?所谓真富贵,是贵到骨子里,不是贵在面上。你看看你这里的用具摆设,哪件不是有品格的?”
“多谢夸奖。那么今日我在‘真富贵’的地方招待你,不算辱没了吧?”
“嗯,还不错。”
姐妹两个相视而笑,轻松的玩笑让如瑾心情非常好。
趁着丫鬟们煮茶端食盒不在跟前的时候,刘雯近前悄声:“听说王妃禁足,是真的?你没事吧?”
“王妃的事牵连着宫里,我和她不同,放心。”如瑾很感动。只有真正关心的人,才会这么问。
“那就好。”王府内事,刘雯点到即止,不便多问。
如瑾不好跟她解释长平王的事,便用话岔了过去,聊一些家常琐事。后来说起悄悄话,如瑾询问刘雯的婚事,她也不小了,却还没有订亲,也不知刘家伯父伯母是什么打算。
刘雯倒也没避讳,直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原是军功出身的,婚姻嫁娶多半都在这个圈子。哥哥要走科举,可今年的春闱没有如愿,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父亲原本想和士林搭些关系,但有了潘家那档子事,心思也灰了,觉得文人心思弯路太多,所以还想给我在军门人家里找。可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家但凡好一点的,不一定看得上我们,落魄的呢,子孙要想重振家业还得去军里历练,但历练这种事,又不是有本事就能出头,前途也是渺茫……父亲母亲考量了好些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这不就耽搁下来了。”
还真是,刘家这情况,想找个合适的人家不容易。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刘雯讶然,沉思一会,摇摇头,“我没什么想法,也不着急,觉得在家挺好的。倒是长辈们越来越急,总说我年纪太大了。”
“姐姐这年纪不着急出嫁,不过能早些订亲也好。”
“看命吧。”刘雯对自己的婚事还真是不担心。
姐妹两个聊了许久,刘雯吃了半盘点心,两人又下棋消磨了一会时间,江五小姐却还没到。“咦,江家小姐怎么不来呢?她那个性子,要是跟你真心好,应该早早上门才对。”
如瑾也觉得奇怪,叫人去府门看了好几次,最后还让人去半路上迎一迎。
快到午时,前去迎客的人才回来禀报,说江五小姐的车到了,特意报了一声是两辆。
如瑾刘雯对视,都觉得奇怪。怎么是两辆车呢,又不是高门大户女眷出游,丫鬟婆子要单独占好几辆车,江家这样的人家,该是小姐丫鬟同坐一辆,顶多车边多跟一些婆子仆从罢了。
双双迎出二门去,见着江五小姐怀秀远远走来,身边除了几个丫鬟,还跟了一个水蓝斗篷的年轻姑娘,看衣饰就不是随侍,该是和江五差不多的身份。
走得近了,如瑾发现江五脸色不是太好,隐隐带着火气。“怀秀,怎么这时候才来呢,让我们好等。”因为两人平日书信往来,见面不多也不生分,如瑾笑着将她迎进了门。
江五平礼和如瑾刘雯相见,笑容有些不自在,“睡过头了,来得晚,姐姐们可别骂我。”
“怎会,就知道你是个贪睡的。”
睡懒觉的理由牵强,但如瑾也不会当面戳破让朋友难堪,应和着,笑吟吟看向一边那个水蓝斗篷的姑娘。“这位是?”
江五越发不自在,顿了一下才说,“是……我家梅姨娘的侄女。”
那姑娘就笑着上前,冲如瑾深深福身,“妾身梅琼见过蓝妃。”
好眼力呀。如瑾和刘雯并肩站在一起,穿戴相差不多,也都亲热和江五打招呼,她怎么就能分辨出是哪个是蓝妃呢?
如瑾不由暗暗打量此人,看起来十五上下的年纪,细眉杏眼,皮肤非常柔嫩细白,行礼时身子往下一倾,自发就有一股风流态度,是那种站在人堆里旁人一眼就会看见她的类型。
江五在旁边被她一比,原本标致的相貌立时就被比了下去,无他,只因她太白皙,而江五皮肤偏向麦色。一白遮百丑,何况她五官本就不丑,全然一个精致漂亮的美人。
如瑾虚抬手臂,“快请起吧。”
梅琼道了谢才起身,不等别人说话,先朝刘雯福身,“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失礼了。”
江五面露不快,勉强说:“是刘将军家的大小姐。”
“刘姐姐好。”梅琼再礼,也没问是哪个刘将军家。
刘雯没有还礼,含笑说:“太客气了,或许我比你还小,不要叫姐姐了。”礼貌却冷淡的语气。一个姨娘家的亲戚,的确也没资格和她们交往。
江五暗暗朝刘雯点头,十分解气的样子。
如瑾忍住笑,将人往里头让。来者都是客,不管江五和这梅琼之间是怎么回事,人家来都来了,都不能站在门口撵人回去,一例相待就是。
江五上前,故意一手拉住刘雯,一手拉住如瑾,亲亲热热和两人说话,将梅琼甩在后头。梅琼就在后面跟着,一点都不尴尬。
如瑾示意吉祥在后招呼着她,偶尔回头瞥一眼,看见这姑娘淡然处之的态度,心想这还真是个深沉的。
到辰薇院,进了屋,如瑾几人纷纷落座,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梅琼就主动帮忙。江五暗暗横她一眼。
如瑾道:“梅姑娘请坐吧,这些事让侍女做就可以了。”
梅琼歉然地笑笑,说:“我是不请自来的,因从老家进京不久,看什么都觉新鲜,听说五姑娘要来王府做客,才软磨硬泡地央求她带了我来开眼界。这是我小家子气的私心,终究是给蓝妃添了麻烦,我自知身份,您允我进屋已经很给面子了,我又岂能不自量力和各位同坐?您几位只管相聚,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五姑娘带来的丫鬟就成了。”
刘雯失笑:“看看,可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梅琼赧然低头。
江五紧抿双唇侧目瞪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只管做小伏低,回去让你姑姑知道了,又要搬弄是非说我苛待你。你还是坐了吧,这里才没人计较你的身份呢!”
原来事情都在那个梅姨娘身上。
江府丞家里姬妾众多,如瑾有所耳闻,差不多也猜出了事情大概。许是梅琼要来,江五不愿意,梅姨娘就在江府丞耳根吹风,弄得江五最后不得不带了梅琼,这才耽搁了时候。
眼见江五要恼,遂笑着圆场:“好了,什么坐不坐的,索性你也别坐了,上次我信里提起琉璃熏球,你不是还说没见过么,这就跟我去看看吧。”说着邀了江五同去里屋。
江五气呼呼站起身来,未等说话,那边梅琼抬头张大了眼睛,“琉璃熏球?琉璃还可以做熏球吗?我以前倒是见过熏球,但只见过银的金的。”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瞥见江五的怒视,又瑟缩怯怯。
如瑾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但没理她。
单纯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如果是真心如此,她也是个不懂事没眼色的,如果是假作委屈,就更没义务安抚她了,又不是熟人。
所以便只当听不懂她言语间的渴望,只拉着江五进了内室。
一进屋,江五就咬牙低声骂:“太讨厌了!她算是哪根葱啊,还想看熏球,王府内室是谁都能进的吗?”
如瑾失笑,安抚她:“好好好,只有咱们尊贵的五小姐能进。”
“……我不是这意思。”江五反应过来,脸一红,继而非常委屈,抱着如瑾的胳膊道歉:“我真不想带她来,可架不住她姑姑搬弄是非……这家伙上个月才从江南老家进京,说要投亲,直接就住进了我家里。你说,你说,她姑姑一个姨娘,凭什么就把我家当自己家了,还把亲戚往府里收,真是气死人!偏生母亲非要当贤惠人,一应吃喝供着,把她当自家姑娘,背地里却偷偷抹眼泪。就这么着,她姑姑还要兴风作浪,时不时挤兑我母亲一下,气得我……我真想把她们姑侄吊起来拿鞭子抽一顿!”
果然是这样,如瑾之前猜得*不离十了。
江府丞小妾多,正室年老色衰,自然是受宠的妾室当道了。江太太斗不过小妾,除了做贤妻还能怎样。
“好了,领都领来了,就像她所说,将她当丫鬟就成了,何必你自己不开心。”
“丫鬟?你看她像丫鬟的样子吗,哪个做客的丫鬟想跑到主人家寝房看熏球的?”
如瑾赶紧将她拉到床边,摘了顶头挂的小熏球转移她的注意力,“得了,她又没看成,还不是你看了。喜欢吗?我让人去库房给你找些新的,走时你带回去,挂在自己床上玩。”
“可以吗?这……”
“不值什么的,你要推辞就是见外了。”
“那好,谢谢姐姐!”江五这才转了笑脸,不过很快又补充,“给我一个就够了,给多了,那脸皮厚的又要借故抢了去,这些天她可用了我们姐妹不少东西。”
“她敢。我给你的,谁敢拿。”如瑾拽着江五出了内室,打算当面敲打一下梅琼,却不料梅琼不在屋里了。
坐在椅上安稳喝茶的刘雯笑道:“说是怕五姑娘出来看她生气,躲去外面避一会。”
江五瞪眼:“怕我生气就要避开,那她怎么不搬离我家呢?我看她生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雯失笑:“你气呼呼的做什么,岂不知你越生气,你讨厌的人就会越舒心?有本事你得自己舒心让别人生气才行。”又说,“你忍气带她来,想必也是怕梅姨娘挤兑你母亲,那么反过来你母亲也盼着你开心一些呀。而你却跑来这里生气,你想想,对吗?”
江五眨眼,想了想,重重哼了一声:“对,我生气干什么,才不理她!愿意避就避出去好了,咱们正好热闹吃饭。蓝姐姐,饭呢?气这半天我都饿了。”又吩咐自己丫鬟,“去外头找找那家伙,别让她在王府乱跑,也别让她早回来碍眼。”
说完走到饭桌边等饭去了。
这性子……真是……痛快。如瑾忍了忍,才没把“少根筋”的词给她用上,忍着笑吆喝丫鬟传饭。
吉祥拦了江五的丫鬟,笑说:“荷露陪着梅姑娘出去了,不会有事的,各位还是跟我用饭去吧。”
客人的仆婢也是客人,厢房里另开了一桌招待她们,江五刘雯身边各留了一个服侍的,其余便都下去用饭。开了席,三个人说说笑笑的,后来也不用人服侍了,让身边丫鬟也搬了小杌子用小桌吃喝,不分主仆地热闹起来。
席间锦绣阁来人,送了一坛贡酒过来,说是长平王给的,另又叮嘱说,如瑾调理气血的药还没停,不要喝酒,这酒专门给客人喝。
如瑾没想到长平王这么细心。她在家里宴客,他肯将宫里赏下的贡酒拿出来,那是给她在朋友面前长脸。
江五已经脱口称赞:“王爷待姐姐真好啊!快打开,我还没喝过贡酒呢。”
她的丫鬟在旁轻声提醒:“姑娘酒量不好,喝一盅就停下吧。”
“还没喝呢,别扫兴。”江五不耐烦。
如瑾笑说:“没关系,喝醉了我让人抬她回家。”
坛封一启,酒香四溢,江五先满了一盅仰头喝光,继而又连喝了几盅,末了咂咂嘴,疑惑:“好像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喝啊。”
用过饭的丫鬟们都上来了,见她如此,大家都笑,笑声一直传到院外去。
园子里散步的佟秋水听见风里飘来的笑语,往辰薇院的方向看了又看。
松竹掩映的青砖粉墙,那是她再也不能随意进去的地方。朋友相聚,欢声笑语,如果……如果不发生这么多事,没有这么多的迫不得已,是不是,此时坐在那屋子里举杯谈笑的,也该有她一份?
青州,过往,终究是回不了头了。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默念着“江五小姐”和“刘大小姐”,她们是谁呢?她从二门的仆妇那里听见这两个名号,却根本不知道名号代表的人是何模样。那都是如瑾的新朋友,她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新朋友,再也想不起她这个旧友了吧?
或许,即便想起,也是厌恶和憎恨?
不然,为什么那一夜长平王还曾留她在锦绣阁侍奉——即便是跪,到底也留了整整一夜,次日还允她睡在楼里补眠——而之后,当如瑾知道了她的入侍,她便再也得不到王爷的青眼了?
最近,如瑾夜夜宿在锦绣阁,连新进府的贵妾都没能得到传召,而姐姐,则被囚禁在了狭小的院落里。
佟秋水盯着辰薇院沉默许久,腿都站僵了,才转头去看姐姐院落的方向。
那所小院子在西芙院之后,矮小,逼仄,说是独门独院的待遇,其实比西芙院的厢房还要不如。佟秋水脸色黯然,一步步朝着姐姐的院子走过去。
到了门口,依然是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人说话,连走动声音也一丝不闻,仿佛根本没有人住似的。这样的冷寂,和辰薇院热闹的欢声形成鲜明对比。
佟秋水抚上门环,忍了又忍,终是没敢叩门。姐姐又出不来,连喊话都被禁止,她叩门除了带给姐姐困扰还能有什么用呢?
“姐,我没用,我不能救你出来。”佟秋水扇动嘴唇,无声朝着紧闭的院门说话。
“今天蓝如瑾宴客,不在锦绣阁,我就去求见王爷了。可是……可是连院门都没有进去。守门的人说王爷睡觉未起,不能惊扰,怎么可能呢,我从早晨一直等到午间都没得进门,王爷怎么可能睡一上午不起床?”
“姐,是蓝如瑾的手脚吧,她人不在锦绣阁,可眼睛也在那里,是不会让我进门的。姐,我们怎么办呢?你出不来,我进不去,我们……”
佟秋水说不下去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哽咽。
漆面斑驳的院门突然无声打开,提着垃圾桶的婆子迎头迈出,对上佟秋水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
“佟……小佟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说着非常警惕地反手将门关了,生怕她突然冲进去似的,“快走吧,别让我们当下人的难做啊。”
佟秋水仰头眨眨眼睛,努力将眼泪逼回去,转身离开。
再次朝着锦绣阁走去。
一次不行,就多去几次好了。难道她进不去,长平王还一直不出来吗?等着就是。
可能是老天开眼,这次她如愿了。
还没走到跟前,就看院门大开,长平王趿拉着鞋子,轻袍缓带,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王爷!”佟秋水惊喜交集冲了过去。
半路就被内侍们上前拦住。府里规矩大,没得允许谁也近不了男主人的身。佟秋水就隔着内侍和长平王说话,“王爷,终于见到您了!”
长平王脚下没停,朝锦绣阁后头的园子而去,只随口一问,“你什么事?”
“……”佟秋水冲口想说“求您放了姐姐”,突然意识到可能不妥,便改了口,“没事……就是许久未见王爷了,有些……”
“想您”二字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显得自己非常没体统。
可如果不说,他会留意自己吗?姐姐还等着她去救呢。
她很纠结,长平王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她赶紧跟上,却总被内侍隔开一段距离。长平王斜斜又瞥过一眼,这一眼,让她果断放弃了说“想您”。那目光没什么温度,仿佛只是在看一块石头,让她心里没有底。
“王爷您……您要去散步吗?我、我陪您一起?”佟秋水努力半天,终于说完了一句完整的话,脸憋得通红。不知怎地,她被他一盯,就会手足无措,口齿也不伶俐了。
“不必。”换来淡淡的回应。
佟秋水愣住。看着长平王晃晃悠悠的背影沉默一瞬,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王爷,您是吃了午饭去消食吧?正好我也想散一散,锦绣阁后面的园子我还没去过呢,您带我去见识一下?”她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模仿姐姐的温柔。
模仿得有些生硬,但是,希望自己诚心的努力能得到他的肯定。
显然长平王也注意到了她的模仿,姐妹两个嗓音相似,只一个说话轻声细语,一个语速快些,爽利些。快的那个刻意放慢语速,倒也差不多。
他就停了脚,转过身,“怎么学起你姐姐来了?”
“……”佟秋水微愣,继而反应过来,忙说,“没学她,许是……亲姐妹之间总有些相似处。”她微微偏脸垂首,学着姐姐日常温顺的神态,期望唤起长平王的记忆,使得他念起旧情放了姐姐。
不料却等来一句冷冰冰的评价:“好的不学,偏往歪路走。”
“王爷?”佟秋水愕然。
长平王示意内侍推开,朝她招了招手。
她就愣愣地走过去。
长平王面无表情看着她,问:“知道为什么要收了你么?”
“……”佟秋水不敢答,怕答什么都是错。他的眼神让她害怕。
长平王倒也不期盼她回应,自问自答,“因为,想让瑾儿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出什么事。”
佟秋水如遭雷击。
“王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也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
“也想让你自己看看自己,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心肠——别用襄助胞姐的理由欺骗自己,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需要本王详细说给你听么?你愿意听,本王可没那个时间帮你剖析自身。夜里对着月亮好好照一照,看你心里住着什么样的影子。”
佟秋水口干舌燥,脑中轰然一片,连简单的“王爷”二字也说不出来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长平王眉头微扬,打量着她,“你的确是长得不错,不过,本王从一开始也没想要你。佟府后园一句玩笑,你的姐姐就主动潜入我房里去了。和你一样,本王没有强迫,是她自愿。”他审视她脸部皮肉不能自持的颤抖,加了一句,“她为你献身,你为她献身,可本王谁的身子也没要,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佟秋水直挺挺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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