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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瑾让彭进财将赚来的十五两银子拿回去,用在进货雇人工等花费上,她现在不急着用钱,有了银子自然是投进生意里。彭进财也没有推辞,回手将银两收进囊中,回禀说等再看一阵,若是进项稳定下来,打算将绣娘的人手多添一些,好多做自家出产的东西。如瑾答应了。
彭进财又说有妇道人家主动寻上门来,想把绣活拿到铺子里来寄卖,问如瑾收不收。如瑾笑说:“彭掌柜不用事事报备,像这样的事情您自己拿主意就是了,收与不收,收什么样的,您心里有决断便可。”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她已经对这掌柜放心不少,乐意放权。
彭进财就说:“那么我就挑好的收一些,或者低买高卖,或者寄售抽取收益,虽不指望这项赚多少,送上门来的生意也不往外推。”
如瑾点头:“掌柜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又聊了一会铺子里的琐事,看看差不多了,彭进财打算告辞,如瑾却又让人给他添了热茶,客气地说:“彭掌柜连日忙活铺子的事,听说连家里都很少回去,真让我于心不忍。”
“东家别这么说,都是我该当做的。”
“令堂最近可好么?上次见她,看她身体似乎还硬朗。”
“很好,老两口都是一辈子闲不下来的人,做活练出的好身体,现下上了年纪也没见什么病痛,他们互相照应着干活,我在外头也放心些。妹妹们也常带孩子回去住,见了外孙子老两口更高兴。”彭进财提起家里,脸上笑容更深,语气都是暖洋洋的,还主动说起以后的打算,“不瞒东家说,我在铺子里用心做事,也是想着多赚些银钱,等着手头宽裕了,买两个丫头或婆娘回去照看他们,就不用他们亲自做活了,身体再好毕竟是岁数大了,该享享清福才是。”
如瑾暗自点头。彭进财家里母亲是先夫亡故后改嫁的,现在的老伴并非彭进财生父,他那两个妹妹也是继父的血脉,但是这一家人相处的不错,如瑾早就打听过,知道他们都是良善本分的人。眼下见彭进财主动说起以后,遂笑着接口问道:“彭掌柜没有娶妻的打算么,家里有个主妇,样样支撑起来,你在外头岂不更能放心。令堂年纪大了,想必也愿意抱孙子。”
彭进财倒是没料到如瑾突然提起这事,虽然东家东家的叫着,可如瑾毕竟是未曾及笄的女孩子,身量样貌又显小,突然和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当面说起婚事,未免也让他微有窘迫。
“东家……这个,这件事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彭进财流利的口齿结巴了一下才恢复正常,言道,“可是一来家业未立,二来一时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正好又得遇东家厚待,索性就打算过两年再说,先把家门支撑起来。”
如瑾笑道:“你想先立业后成家,倒也是个不错的想法,等着生意做起来,大掌柜的身份尊贵了,想要找什么样的人都容易,的确比现在选择的余地大。京里又是遍地官宦,只要有本事,和官家结亲也不是难事,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进来相夫教子,日后子孙除了经商还能从文,考个功名出来可就不一样了。”
说着拿眼瞟了一下吉祥,发现这丫头听了此言,原本低头看地的眼睛就往彭进财身上飘过去,微有紧张。
如瑾暗笑,等着听彭进财的答话。她说的这些,在外整日与人打交道、看遍了世情的彭进财自然早能想到,对于曾经受过挫折坎坷的人来说,期望日后子孙在官场上发达成为家族的靠山,是很合理而正常的想法。如果彭进财真有这样的打算,那么吉祥显然不是他期待求娶的良配,撮合的事也就提都不用提了。
不料彭进财却说:“东家说笑了,我祖上几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到我这里才跟着舅舅在店里学经营,不敢高攀官宦人家,等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也就是了。”
吉祥脸色稍缓。如瑾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好笑,一来本就有挑明的打算,二来也是突然起了促狭心,于是干脆伸手就指向她:“彭掌柜觉得我这丫头如何?”
“主子!”吉祥登时惊得紫涨了面皮,羞窘交加,一眼也不敢往彭进财身上看了,深深埋了脑袋,两只手紧紧捏了衣角。
彭进财也是意外之极。如瑾突然和他说了这半日娶妻的事,凭他的机灵也略有察觉,忖度东家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可万万没料到是要外放丫鬟,而且还当面说出来,顿时,他也闹了一个大红脸,慌忙站起来躬了身子。
“东家这……”这了半日也没说出下文。
寒芳捧着新绣的花色在一旁看热闹,看看吉祥,又看看彭进财,抿着嘴乐。
如瑾观察着彭进财的神色,见他不像有抵触的样子,更多是惊讶和尴尬,便慢慢说:“彭掌柜先坐下,我并不是要强行点鸳鸯,您又不是我家的下人,婚事自然是自己做主。只是一来我身边几个丫鬟大了,到了外放的年纪,我最近正在给她们物色合适人选,二来彭掌柜稳重有本事,人又良善,所以就被我考虑上了。”她笑了笑缓和气氛,“三来上次见着令堂,看出来她这辈子挺不容易的,想着要是能早日让她抱孙子享清闲,该是很好的事。因此我才舍脸探一探掌柜的口风,看您是怎么想的。”
彭进财斜签着身子重新落座,没了方才侃侃而谈的从容,视线刻意躲开吉祥站立的方向,连寒芳那边也避开,就瞅着眼前的茶盅。
如瑾知道他在思量,就说:“你放心,这事跟生意搅不到一起,你就当我是个走街串巷的媒婆子罢了,愿不愿意咱们也不勉强。我的丫鬟个顶个的好,我可不愿意让她们嫁到不愿意的人家去受委屈。自然,若是你愿意,她们也都是懂事的,不会仗势欺人,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吉祥原是我祖母跟前当半个家的大丫鬟,大事小事都拿得起来,性子又和顺,模样又好,你要是想找个贤内助,她再合适不过了。”
吉祥咬着唇低着头,一声不吭。
彭进财默了半日,欠身说:“多谢东家好意,容我回去跟母亲商量商量。”
如瑾笑道:“这是自然。”就叫吉祥抬头,然后又指着她说,“彭掌柜仔细看看我的人,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婚配大事更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吉祥就站在这里,您看清楚了再做决定,她怎么个好法,我可不是骗你。”
寒芳噗嗤一声憋不住笑出来,吉祥用力揉搓衣角,都快把绸衫子揉坏了,可也没有低头躲避,就红着脸站在那里。彭进财尴尬的咳了两声,还真往吉祥那边匆匆看了一眼。如瑾笑吟吟和他又打趣两句,让寒芳递了花样,送他出去了。
这边吉祥转身跪下,憋了一会,红着脸说:“多谢主子替奴婢筹谋终身,这事无论成与不成,奴婢都记着您的恩。”
如瑾笑着逗她:“所以你这是千肯万肯了?果然不是我多事。”
“奴婢……奴婢一切都凭您做主。”
“你可别跟我卖这个乖,什么叫都凭我做主,我可是顺你的意思办事。”
吉祥羞窘低头,如瑾笑着扶她起来,“你忠心耿耿在蓝家这么多年,得个好去处是应该的,我只求你一样,老太太当日撵你原是她年老糊涂,你莫要怨恨,看在我的面上忘了这茬吧。”
吉祥满口答应,如瑾就想起依然神志不清的祖母,也不知她这病还能不能好了,未免有些惆怅。寒芳笑嘻嘻送了彭进财回来,说:“吉祥姐姐放心吧,彭掌柜出去时脸色很好,我瞧着是愿意的样子呢。”
吉祥啐她。
如瑾吩咐寒芳去看看外院的情况,寒芳笑着躲开吉祥的巴掌跑了,没一会气喘吁吁回来禀报:“侯爷跟佟太守在敞轩里喝茶呢,侯爷吩咐了厨房添菜,要留人吃饭。”
“跟前谁伺候着?”
“是新茗几个。新茗得空出来跟奴婢说,侯爷和佟太守一直聊些古董字画,没说别的。”
如瑾略略放心。新茗是以前吴竹春在时收拢的小厮,很是得用,常把蓝泽说什么做什么报过来。如瑾就怕佟太守又怂恿蓝泽做什么事,听见两人这半日都没聊要紧的,又不知佟太守打的什么主意,索性带人去了外院。
佟太守正跟蓝泽观赏一幅松山泉石图,“……这个石头用笔老道,非胸中有大意趣者不能成也。”
蓝泽爽朗而笑:“茂丰老弟看走眼了,这是我的闲笔。”佟太守名密,字茂丰,蓝泽跟他称兄道弟多年了。
“啊,这真是侯爷的画作?一年不见,侯爷功力竟然如此进益。”
如瑾在外头听得暗暗好笑。两人来往日久,她就不信佟太守认不出蓝泽的画,还偏要故作不识大加称赞,专哄蓝泽眉开眼笑呢。
敞轩窗户大开,佟太守看见如瑾从回廊转过来,和蓝泽告声罪出门恭迎,行的是见王妃的大礼。如瑾受了,叫他起来。“佟大人一路辛苦。”
蓝泽出来问:“侧妃怎么来了?”
“给佟姐姐带话,侯爷身子还没大好,不如回房去歇一会?”
佟秋雁身在王府,如瑾这么说蓝泽自然相信,料着人家女儿大概有私密话要带给父亲,就依言回避,临走时还叮嘱佟太守一定要留下来吃午饭。
如瑾请佟太守进屋,将服侍的都遣了出去。
“恭喜佟大人,这番来京,加官进爵是必定的了。”如瑾坐到椅上,抬手赐坐。
佟太守欠身说“不敢”,只管站着,谦虚地说:“下官都是听从上峰吩咐做事,引水打井也是下属办事勤勉,乡绅们还帮衬了许多钱粮,这才勉强守住了一方水土,下官不敢居功,加官进爵更不敢想,只尽心为朝廷办事而已。”
如瑾笑道:“佟大人胆大心细,位卑而心高,还有什么不敢想的?”
佟太守听着话口不对,抬头看了如瑾一眼又赶紧守礼垂眸,咳了一声,“不知蓝妃这话……下官不敢承受。”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佟太守善于利用细微之事,躲在人后沾光捡便宜的本事不小,只是以后别打我们侯爷的主意。我要求不高,就想求个家宅安稳,相信佟姐姐在王府也是这样的想法。”
佟太守脸色微僵。
如瑾冷冷看着他等回话。半晌,他躬身行个礼:“下官和侯爷只是诗酒书画往来,以后也如此。”
“佟大人言行如一就好。”给了他警告,端看日后他遵不遵守承诺了。如瑾对自己方才拿佟秋雁做要挟并不感到内疚,她又没让佟太守做坏事。
其实说起来还真是世事难料,一年前佟秋雁离家,佟太守将她请去私谈,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一年后的今日两人在京城又一次见面了,而她还进了王府,和佟秋雁成了一家人。
如瑾想起佟太守当日说的“别无选择”,很有要在长平王身上使力的意思。当时她事不关己,现今可不同了,长平王事事与她相关,佟太守又进了京有了功劳,她不能再置之不理。
“能进京述职的太守寥寥无几,大人此番赈灾有功,名字入了皇上和阁老们的耳朵,就有了晋升的可能。若是大人前途无量,佟姐姐在王府自然也能水涨船高,我和姐姐同乡之谊,很替她高兴。”佟太守刚要谦虚,如瑾话锋一转,“不过有句话提醒大人,王府不比别处,我家堂姐是躺着从永安王府出去的,大人别怪我说话难听,规规矩矩做人做事才能保住过得安稳,大人和姐姐都是如此。”
佟太守脸色发青,如瑾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任谁也要生气。不过他很快转圜,躬身道:“蓝妃说的是。下官这就给小女写信,嘱她谨言慎行,恭谨侍上。”
如瑾道:“不必了,佟姐姐那里我会转告,大人自己规行矩步就是。”
长平王做了什么自然不能让他知道,只要他别自以为是的添乱就好。如瑾告诫了他,决定回头再跟长平王打声招呼,至于长平要不要用这个人,是防着还是启用,那就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了。佟太守这样的人未必不能用,她要保证的只是别让这家伙把蓝泽牵扯进去。
佟太守也真是个心性难得的,被如瑾冷言冷语敲打了半日,还能恢复面色笑出来,将话题带向别处,说:“蓝妃和小女自幼相识相交,在青州时,下官家里和府上也常来常往,所以蓝妃出嫁,本来下官和内人是该来道喜添箱的,只是当时下官已经到乡里去领人开渠引水,忙得脚不沾地,且内人在京里又是客居亲戚家中,诸多不便,就暂且没来,想着等方便的时候再好好给蓝妃补上。如今下官进京,正好是个机会,容下官回去跟内人商量商量,改日就给蓝妃来送东西,万请您不要责怪我们失礼,千万收下。”
恐怕是当日情况不明,还处于观望之中,所以才不送礼来吧?
他说的理由都不算是理由,佟太太客居再不便,也不至于腾不出工夫来添箱,而且连佟秋水都没过来,根本不合情理,若不是佟太守从中阻拦,如瑾想不出其他缘故来。
她也自知家里的情况,永安王府刚刚送出来一个赐死的蓝如璇,她这里选秀落选又突然被指婚,旁人看了心里犯嘀咕也是常情,何况还有蓝泽进京时的遇冷和那次被勒令闭门思过的事,大概佟太守早就在掂量这门关系是贴近了好还冷落才好,怂恿着蓝泽告发了晋王他却久久不来沾光,恐怕也是在后头观望。
如瑾不怀疑一旦蓝家站稳,他就可能要跳出来说出曾参与晋王事。功劳什么时候都能捡,关键周遭得安全。如瑾觉得,要是自己这段日子在王府情况不好,说不定他这贺礼就不送了,也未可知。
“佟大人太客气了。您的好意我领了,不过现在宫里娘娘们都在为灾民省吃俭用,您送的东西不要太贵重才是,礼轻情意重,意思到了就成。”
这是表示她不计前嫌,答应继续走动。佟太守立刻笑着应道:“多谢蓝妃赏脸,您放心,下官知道分寸。”
午饭时佟太守留下来吃了,和蓝泽谈笑叙旧,两人并没有避开下人说话,新茗将信传进内宅,如瑾暂时放了心。
午歇时间刚过,彭进财的母亲就进府来拜访贺姨娘,为的自然是儿子的婚事。两人在屋里嘀咕一会,贺姨娘笑着带她来见如瑾。
彭母进屋就要给跪下磕头,如瑾让丫鬟赶紧拦住了。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您真是我们家的恩人,让进财有了地方做事,还给他安排婚事,这真是……真是太谢谢了。”彭母热泪盈眶的。
“这么说您是同意了?”如瑾笑问。
“一千一万个同意,进财回去一说我就把他骂了,王妃肯将丫鬟赏给他,他还要犹豫个什么劲儿,王妃可别恼他。”
“我不是王妃,是侧妃。”如瑾纠正了她的称呼,将吉祥拉过来,“就是这个丫头,您还是先看看再说,别急着答应,可没后悔药吃。”
吉祥满脸通红跟彭母福身,惹得一屋子人发笑。她这身份肯和民妇见礼,可不就是心里认了这门亲事。
彭母一叠连声地夸她,从头到脚的夸,终于她受不住借口逃了出去,大家笑得更大声。最后彭母千恩万谢地走了,说回去就请媒人来正式说亲。晚上如瑾将吉祥叫到跟前细细的问,“其实你是我的陪嫁,想要找个更好的出路并不难,彭进财虽然本身不错,可家里穷,年岁又比你大许多,你自幼虽是丫鬟,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事你真想好了么?若要悔,现在还不晚,真到说媒下聘的时候可就不能轻易更改了。”
吉祥红着脸,但回答的干脆:“奴婢愿意过寻常日子,彭掌柜是肯上进的人,头脑又好,孝顺顾家。他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人口简单,她母亲那样人又不会端架子当婆婆,奴婢觉得很好。在府里待久看惯了,奴婢想过小户日子。”
如瑾没料她想得这么多,愿望如此朴实。不由点头:“其实我也羡慕简单门户的生活,不过小户人家有小户的苦处,你嫁过去,我不让彭家受权贵豪强欺压就是。”
“多谢主子。”
因为吉祥有了出路,早晚要走,如瑾商量着让彭家把婚期拖了拖,先让她帮衬自己一年半载的,待冬雪荷露几个得用了再放她出嫁。彭家自然答应,自此彭进财每次来报账回事,都不忘了给吉祥带点东西,一块料子一盒胭脂的,东西不多是个心意,吉祥全都妥贴收了起来,背地里还给彭进财做鞋做衣服,因此常被如瑾和丫鬟们打趣。吉祥也不恼,照旧做,很踏实的样子。如瑾看着暗暗羡慕,若非身不由己,她倒很想过这样简单和乐的生活。
……
在娘家住了几天回到王府,张六娘叫了如瑾去相看布料。五颜六色各种材质的料子摆满了整张罗汉床,流光溢彩的。见如瑾进屋,张六娘笑说:“我选了几日没个结果,你快来看看,要个什么颜色的呢,听说宋姐姐那边都已经动手绣上了,咱们的‘寿’字还没有着落。”
原来是为皇后吩咐的几家各自绣一幅寿字给皇帝过万岁节。
如瑾细看了看那堆料子,说:“寿字寻常都用红底配金字,黑字也有,或者素底红字,姐姐看呢?”
“我也想红底金字喜庆热闹,可宋姐姐用的就是这颜色。”
如瑾笑道:“同色也可,挂在一起更配套。换个颜色也好,显得别致一些。我在绣工上不在行,还得姐姐拿主意。”
张六娘也笑:“听说你开了一个绣铺,因为花样新巧,生意很好,现在却又说起不在行来,外行人能开兴隆铺子么。”
她知道了?
这原也不是背人的事,先前暗中行事不过是事情没成不想吵嚷的人人皆知,眼下开起来了,如瑾就不避讳,笑说:“不是我开的,是家里母亲的主意,我掺在里头学着而已。”一面寻思着张六娘怎么这样快就知道,看来她果然在关注自己?
张六娘说:“不管怎样,今儿都得把料子丝线定下来了,然后大家日夜赶工,才能不误了万寿节的日子。”
正说着,丫鬟来禀有太医进府。
“王爷又病了?”如瑾问。长平王那次中暑才好了没两天,刚停了药,怎么又来太医了。
张六娘叫把人带进来,解释说:“是宫里给你派来的,早点治好了,免得总带着这些东西。”她指指如瑾腰间的香袋子。
原来为这个。那日皇帝随口一句找太医瞧,如瑾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宫里还真要派人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那我先回去等太医问诊,一会再来跟姐姐商量寿字。”如瑾站起来。
张六娘说:“就在这里看吧,看完了咱们方便说话。别觉得不好意思,这毛病又不是你愿意得的,姐姐不笑话你。”
如瑾待要推辞,那边太医已经被引进来了,隔着帘子利索请了安,站在内室门外等着看诊。和他同来的是凤音宫的内侍,也照样问礼,然后说:“娘娘让奴才转告蓝侧妃,开方子用药尽管用,王府没有的去宫里领,早点把毛病治好了为要。”
如瑾欠身听了,说一句“多谢娘娘”,张六娘将太医叫了进来。如瑾只好坐下来看病。
那太医白净面皮,中等个头,四十多岁,如瑾认得他,是太医院院正陆雅的徒弟,当年那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宫嫔所生的小公主,夭折之前就是他在主理诊治。如瑾不由留了心。
张六娘介绍说:“这位文太医得了陆医正真传,各样病症都能料理,最擅长的是调节妇人气血虚亏,娘娘们平日常找他调理身子。”
“请侧妃脉。”文太医躬身拿了脉诊。
吴竹春搭了帕子在如瑾手腕上,让他听脉。文太医左右换边各听了盏茶工夫,凝神片刻,这才说:“侧妃的确有虚亏之症,日常该是手脚易冷,常常乏力,怕冷畏寒。”
吴竹春笑着说:“我们主子的确是这样。”就说起如瑾平日怎么虚弱,有的没的说了一大通,只要是体虚该有的症状都往上说,如瑾不住点头,偶尔应和一两句。
文太医道:“如此说来是自幼淤积的热毒湿气了。”
张六娘在旁听了半日,问说:“这便是体有异味的缘故么,该怎么治呢?”
文太医说:“这病的确是因湿热所引,不过体有湿热不一定必会患上此病,还因各人体质不同各有症状,要想治疗,也要视病人情况酌情用方。”
这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人家说得也没错,体质气血本就是很玄妙的东西,许多病症来源要经过仔细推敲,如瑾当日并不是凭空想的这毛病躲选秀,原是本知道自己体质,顺着体质想出的病症,任谁来问诊都是这个结论,不好说她是装的。
张六娘道:“那么就请文太医好好斟酌吧,早些将侧妃的身子调理过来。”
文太医从药箱里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琥珀色的明膏。“这是甄别此类病症的药膏,请侧妃在腕上或颈处抹上一些,半柱香后根据气味和变色不同,可确定侧妃是哪路体香,下官好对症下药。”
“有这样的东西么,倒是稀奇。”如瑾笑看那膏子。
张六娘道:“想必是陆医正的秘制?”文太医点头,张六娘盈盈望着如瑾。
如瑾道:“听闻颈上血脉比腕处要活,想必甄别更容易,我就涂在颈处吧。”说完目视吴竹春。
吴竹春点头,抬手从发上摘了耳挖银簪,接过盒子挑了一点药膏。如瑾微微偏头,将背对张六娘的那边颈部空出来,吴竹春挡了文太医的视线,作势将药膏涂在了她衣领外侧。如瑾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吴竹春手快,角度又巧,期间还用帕子挡了一下,屋中侍立的丫鬟们都看不到详细。
文太医又观面色,看舌苔,仔细询问日常起居,不一会时候到了,他告声罪,低头近前嗅了嗅。衣领上的气味似乎没变,如瑾等他嗅完笑道:“我身上带着味烈的香袋,太医还能辨别药膏的味道么,果然是行家。”
文太医自谦笑笑,回道:“侧妃是体湿内热胶滞了气血,容下官开方。另外这药散平日可涂抹在身上,沐浴也可用,加上服用汤药,内外一起调理有加快治愈之效。还可以添在香囊里,气味要比其他香料好。”他又从药箱掏出一个精巧盒子。
如瑾命吴竹春收了,道了谢,文太医就下去开方。
张六娘接着邀如瑾相看布料,文太医那边方子刚写完,人还没走,锦绣阁的内侍小双子跑来回事:“请侧妃快点回院子里去,王爷之前落了一本要紧的书在您那边,一时找不到了,吉祥姐姐不知您收在了哪里,王爷正训她……”
如瑾立刻起身告辞,张六娘嘱咐快些去,别耽误了王爷正事,如瑾就带人匆匆走了。路上吴竹春让小双子先回去报信,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主子躲着点那边衣领,回去奴婢就服侍您换衣。”
如瑾点头,觉得吴竹春在这方面十分得用,不用事先交代什么就能事事想的周到,还明白缘故。
回了辰薇院,花盏一众果然站在廊下,脸色都不大好看,屋里传来长平王的声音:“……本王走时你们怎地不知道将书收拾走,既落下了,吉祥怎地不知好好收着,难道日常事事都要你主子亲自动手?”
原来是将花盏也训上了。如瑾听着好笑,朝花盏点点头,掀帘进了屋子。
“王爷要找哪本?您自己胡乱丢书,倒怪起别人来。是我让吉祥不必碰书的,您拿她撒气不如先训了我。”
长平王问:“在哪?是上次那本《陈会要》,第二卷。”
“床头屉柜里,王爷随我来。”
如瑾领他进内室,进了拔步床,拉开抽屉,一卷书好好的躺在里头。如瑾偏头看他:“王爷是有事,还是听说太医来了,特意替我脱身?”
长平王坐到床沿上,脸上郁气早没了,问:“姓文的怎么诊的?”
如瑾关了抽屉坐到妆台边瞅着他笑:“何必这么大张旗鼓,传我回来还要绕弯子。”
“习惯就好。”
如瑾哭笑不得:“您累不累?”
“习惯了。”
“……”如瑾真不知道该笑话他还是该替他心酸。
长平王露出笑来:“没关系,很快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您是说?”
长平王摇摇头,继续问文太医问诊的过程,如瑾简略说了说,长平王听说她衣领上抹了药膏,眉头微皱,伸手将她拽了过去,凑到脖子跟前闻。闻完了,说,“换了吧。”然后就给她解衣带。
如瑾早就红了脸,赶紧挣脱出来,“我自己来。”走到床边幔帐里换了一件夹袄出来。
“王爷,那是什么?”她提起话头缓解尴尬。
长平王摇头:“不确定,整日捣鼓药材的人总能弄出新花样来,防不胜防,以后遇到这种事当场就拒绝了便是,不用周旋。”
如瑾又叫了吴竹春进来,将文太医给的药散拿出来,长平王接过去看看,没说什么,让把药散和如瑾换下的衣服都装在一起,放在盒子里,然后他带着走了。
吉祥和冬雪进来询问缘故,吴竹春说了看病的事,听得两人惊愕不已。吉祥青了脸:“王妃是要做什么,试探主子有没有病,还是想琢磨别的。”
如瑾道:“尚且不知,不过也不用理她,我们自己小心着就是了。左不过是那些事,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平日和府里丫鬟婆子走动,也注意着一些,别被人钻了空子。”
吉祥道:“主子怎么软弱起来了,在家时您是怎么收拾了二太太她们的,奴婢尽管不知道详细,可也能约略猜出几分。难道王妃就有三头六臂了?就是皇后的侄女又如何,主子不该放任她欺负到头上来。”
冬雪也期待的看着她。
如瑾笑说:“你们着急什么,王妃原本也没做什么事,就是今天亲自跟着太医问诊,正室关心府里妾室难道不是正常么。我们小心是一回事,若是人家本没坏心,可不是凭空错怪了人?”
“主子,您可不要被王妃的笑脸蒙蔽,人人都会笑,笑出来是什么气度,那可是不一样的。奴婢可不觉得她眼底眉头透出来的是纯善之心。”
“你还会相面了,以前没见你有这本事,跟彭掌柜学的吗?”
吉祥红着脸住了嘴。如瑾将她们打发了。
长平王那里尚且需要绕着弯传她,如瑾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额外的事。
……
晚间掌灯的时候,长平王去了舜华院,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内侍。
张六娘迎出来:“王爷要在这里用膳么?妾身这就吩咐厨房加菜去。王爷整日苦读,也该稍微休息休息,不如今晚就不要看书了,且歇一歇?云芍那丫头很会松活筋骨,让她给您捏一捏腿脚膀子,身上能松快不少。”
长平王大步往屋里走,二等丫鬟云芍就跟着张六娘随侍进去。
“就是她么?”长平王鞋也没脱,直接盘膝坐到了罗汉床上,指了指云芍。张六娘说:“正是,她以前是伺候我家老夫人的,练出来捏腿的手艺,不信王爷试试,真能松活血脉。”
云芍上前福身。长平王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模样身段都不错,放在外头轻易就能当个头牌。”
云芍愕然,顿时红了脸。张六娘讪讪而笑:“……王爷莫取笑,非礼勿言。”
长平王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要是今晚就纳了她呢,算不算非礼?”
“王爷……”张六娘脸色微白,“她陪嫁进来就是王府里人了,王爷肯纳她,妾身也替她高兴。”
她的陪嫁丫鬟们个个出色,原本就是备着做通房用的,只不过收通房这种事,似乎也只有长平王肯在事前直接说出来,问到她脸上。她知道这夫君行事常不合理,也唯有慢慢习惯。
谁知长平王接着却说:“明日抬了她当姨娘呢,你还高兴不?侧妃的位置还空了一个,册她如何?”
这不是好话了,云芍慌忙跪了下去不敢出声,张六娘也微愣:“……王爷?”
长平王变了脸,冲云芍说:“滚。”
云芍磕个头赶紧退出去,一出门,赫然发现内室门口左右立了两个侍女,正是每天木桩子一样立在外间廊下的那群,是王府拨给这院子的使唤。这些人跟安国公府陪嫁进来的人不是一路,云芍知道主子最近渐掌内宅事,正要寻由头将她们打发掉,只是还没动手。
今晚王爷突然翻脸,两个木桩子又跑到内室门口站着来,再往外看,次间外间都不见一个人影,云芍心里开始打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木桩子不说不动,径自站着。
“王爷和王妃在里头说话,你们随我出去吧。”云芍瞅瞅内室低垂的软帘,压低嗓子又说。
那俩侍女还是不言声,突然屋里飞出一个东西,撞开帘子砸在云芍腰上,长平王的声音随之而来,“还不滚,是皮痒了么?”
是个茶盅,里头还有热水,全都泼在了她的腰上,这时节衣服还没穿得太厚,那热茶立刻渗进了衣衫烫了她的皮肉。云芍顾不得又疼又烫,慌忙告了罪,掉在地上摔碎的茶盅也不及收拾,转身跑出屋外。屋门口也立着两个木桩子,藤萝刚从厨房传话回来,见她一身狼狈跑出门,抬起下巴直笑:“王爷王妃在屋里说话,你往前凑什么,非要弄得不好看。”
她们这些备用的通房平日本就面和心不合,藤萝更是自小跟着王妃的,自然看她不顺眼。可云芍现在顾不得和藤萝争执什么,只担忧地看向内室紧闭的窗扇。
她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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