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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的轿子在午后离开蓝府。
这是先皇时候定的礼仪,为了显示正侧有别,正室一概在早晨起轿,侧室在午后天黑之前,至于没有正式名分的,午后的任何时辰都可以,有的人家规矩大,低等婢妾都在天黑后才接入府中,上次蓝如璇入永安王府就是遵的这个礼。
如瑾坐在轿子里头补眠,偶尔被十字街口的鞭炮声惊醒一下,然后接着睡。
昨夜和母亲聊得太晚了,她实在是困得紧。幸好内务府没有像上次张六娘出嫁那样沿路不停的放炮,否则她真是要头疼死了。
轿子很宽敞,垫褥也很软,总之没人看得见,她干脆横卧在了宽大的座椅上,垫了一个四方迎枕在身下,斜歪着假寐。
一路上不断有百姓围观这个迎嫁队伍,听说是被寂明*师惠赐了莲花的新娘子,观者甚众,将队伍的行进速度拖得很慢,到了长平王府的时候日头都已经坠到天边去了。
如瑾被喜娘叫醒的时候没有遮盖头,张开眼睛看见金色的阳光透进轿子,微微怔忡了一下,继而才想起自己该下轿了。
“侧妃请快些,莫误了时辰。”喜娘一脸古怪的看着在轿里睡觉的新娘子,悄声提醒。
如瑾忙抓过盖头遮到头顶,由喜娘引着站在了庭院中。
她嗅到馥郁的花香。透过盖头下方的空隙,看到青石砖上雕刻的精美花纹。一朵一朵的莲花瓣,她的绣鞋踩在上面,一路踩到了屋子里。
如瑾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只听见有内侍在念颂吉祥祝词,然后被喜娘引着下跪磕头,礼敬天地人君。
这套礼仪很繁复,不过时候并不长,很快她便又被引进了内堂,穿过后面的后堂门,又上了一个内宅里行走的软轿,不多会到了另一个花香浓郁的院子。
进了屋,喜娘温和的说:“请侧妃稍事歇息。”
如瑾有点疑惑,不去给王爷王妃行礼吗,还没到她歇息的时候吧。
但是喜娘将她引到椅子上坐着就离开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屋里有人在走动,还有轻轻的磕碰声,很细微,像是在桌子上放什么东西。
如瑾很快闻到一股香甜的饭食味道。
她觉得更加奇怪了。宫里来的那个教引嬷嬷曾经花了大半天时间讲解进王府的礼仪规程,她在外头礼敬完毕,该入内宅给长平王和张六娘磕头才是。
怎么就摆起饭来了。
盖头挡住了视线,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不知道旁边是否有宫里的执事看着,也不好乱动,只得安安静静的端坐着。
须臾,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都停了,有个熟悉的声音轻柔的说:“请主子用晚膳。”
如瑾愕然。
说话的是吴竹春,她没听错。可她的陪嫁丫鬟现在还不能来服侍罢?
疑惑间,她的盖头就被揭开了。
面前是吴竹春妥贴的笑容,冲她轻轻行礼,指了指屋子中央鱼纹四方桌上的盘盏。吉祥站在一边,还有两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小丫鬟站在旁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堂屋的门窗都开着,透过轻纱帘子能看见院中活泼茂盛的草木,成片的花海在金色余晖中闪光。
“怎么回事?”最初的愣怔过后,如瑾首先想到的是她进府的礼仪还没做完。
难道是张六娘在为难她吗?她还没忘记张七当初的频频找茬。
见她脸色不好,吴竹春笑着解释说:“是王爷打发人来吩咐的,说到了晚膳的时辰,填饱肚子要紧,其他的都放一放,等饭后再说。”
如瑾又看向吉祥。吉祥的脸色可不轻松,只勉强笑了一下,说:“既然王爷这么吩咐,主子就过来先吃东西吧。”
如瑾看得出来,吉祥大概和自己想的一样,并不认为先吃饭是什么好事。
不过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冲出去找张六娘问个究竟,让吃饭,那就吃饭好了,反正她也饿了。于是她就坐到了桌前。
屋里另外两个小丫鬟双双上前来磕头,一个说奴婢叫荷露,一个说叫菱脂,以后就是侧妃跟前的人。
如瑾瞅着两个清秀干净的丫鬟,缓声叫“起”。两人谢恩起来,就站在桌边帮着吉祥竹春一起布筷添汤。
如瑾这才认真看向桌上的饭食,一看之下又是意外,盘盘盏盏,和昨日母亲在家里给她办的那桌差不多,都是她平日爱吃的东西。
是长平王的馈赠吗?
这个人,竟然连她喜好的吃食都摸清了。如瑾不得不承认心里是暖的,除了母亲和身边的亲近丫鬟,还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
不过,被人窥探的感觉可不大好。她猜测着昨日吃饭时是不是有崔吉趴在暗处看。
顿时觉得这念头让人心里发麻,她赶紧压了下去,拿起筷子吃东西。
一口两口下去,她发现这些东西的口味和家里做得很相似,咸淡火候都适宜,腹中饿了,于是她干脆放开吃了个饱。
饭毕,丫鬟们把桌子收拾了,端来一碗新鲜的酸梅汁。
这也是如瑾的习惯,暑天里饭毕不喜欢喝茶,常用上两口酸甜汁子消食。如瑾一边喝汤一边问:“什么时候去见王爷王妃?”
吴竹春回答:“王爷说等他派人来传。”
于是如瑾就等着。待到一碗酸梅汁全都喝完,又过了片刻,外头来了人。
三四十岁的内侍,带了两个小跟班,走进屋里朝如瑾作揖:“奴才花盏见过侧妃,王爷请您去舜华院。”完了又解释说,“舜华院是王妃的住处,奴才给您引路过去。”
如瑾见他满脸堆笑,礼节周到,便笑着起身,并示意吉祥给赏。花盏大方接了红包塞入袖中,头前引路。
如瑾缓步跟在后边,知道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要来了。
张六娘会怎么对待她?是摆出正室的威仪,压制她这个进门时间间隔太短的侧室,还是温和相待,上演妻妾和谐的美满?
长平王呢?
当着正妻的面,他又会如何对她?
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见月洞门的上方,弯曲的篆书写着两个字,辰薇。院子里倒是有一棵翠薇树,蓝金色的花朵开得正盛,所以院子以此为名么?
一路朝南朝西走,穿花拂柳,于是如瑾知道自己的院子是在王府东边。府中景致不错,到处都是花木,间有流水,因此在盛夏闷热的傍晚也不觉得如何燥热,不及晋王旧宅的华美,也算精致曲丽的好宅院了。
晚风送来悠扬的乐声。听说长平王好歌舞,家里养着不少乐工优伶,如瑾觉得这个人挺会享受的,在这样夕阳西坠的迷蒙天光里,听一曲风中雅乐,真的是件美事。
至于那些奏曲的是男是女,和长平王什么关系,她倒是不太关心。
这府里没有她时原本就是那样,她可没奢望过有了她会变得不一样。
所以在进入舜华院的时候,看见廊下有个嬷嬷以严厉的审视目光看过来,如瑾也没有感到太过惶恐。她是来成礼的,仅此而已。
她站在台阶下面等人通禀,透过轻纱帘子,可以看见堂上坐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墨色的衣袍,她认出那是长平王。从此以后,是她的夫君。
而正妃张六娘呢?她没有看见。
花盏引着她进了堂屋。
长平王挥手,让花盏下去了,屋里只剩了二人相对。
按理说,这里该有王爷王妃二人堂上坐着,有宫里来的嬷嬷监督着整个礼成,还有丫鬟捧茶过来,递给如瑾,再由如瑾奉给夫君和正室。
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如瑾只好提了裙子,跪下去朝长平王一个人磕头。磕了三下,这是礼。
长平王温和的看着她,等她磕完了,说一声“起”。如瑾站起来就往桌子上瞄,忖量着要不要去倒茶礼敬,长平王就说:“王妃身子不舒服,所以先让你吃了饭,不过她现在还是不舒服,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
她如何知道怎么办?
这显然是张六娘给她下马威了,她一个侧室,难道可以将正妃揪过来强迫人家陪着成礼吗?
如瑾垂了眼睛不吭声,她听出长平王语气里的笑意,暗暗生了恼。
他将她弄到王府来,就是为了看正妃欺负她,然后自己在旁边取乐?
只听长平王那里又说:“王妃在里屋,要么你去里头敬茶?”
如瑾抬眼看看他,问:“王妃不会嫌我……嫌妾身打扰吗?”妾身这两个字她还没有习惯。
长平王说:“应该不会。”
这算什么回答。
好吧,他说应该不会,那就当是他吩咐的了,一会张六娘要是问起来就拿他搪塞。
“王妃在哪边?”
长平王指了指东屋,如瑾就朝里头去。穿过镂空花墙隔出的次间,来到内室门口。
“王妃,妾身蓝氏,来给您见礼。”她站在帘外自己通禀。
长平王从后头过来,径直掀帘子走了进去,还示意她一起进。
如瑾就跟进去。张六娘要是责怪她乱闯,照样也拿他来说事好了。
里头窗扇都关着,踏进去就是一股闷热气,如瑾看到一身家常袄裙的张六娘正坐在床边,似乎是在发愣?长平王走进去,张六娘站起来,看看如瑾,没说话。
如瑾觉得这人似乎和前两次见面不太一样,眉眼还是那眉眼,神情气度却有点变了,至于是怎么变,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有点怪。
如瑾含笑看看她,主动说:“妾身来请安,听说您身子不适,是哪里不舒服?”她往桌子上瞥,看见有茶壶茶杯,利落的走过去倒茶。
满屋子里连一个丫鬟都不见,这事她只好亲力亲为。
张六娘没回话,只拿眼去看长平王。
如瑾发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怪怪的。她觉得还是速战速决赶紧行完礼,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茶壶是热的,她倒了一盏,捧着走向张六娘。
长平王恰好站在两人中间,如瑾路过的时候,他顺手将茶接了过去。
“……”如瑾愕然看向他。做什么,他拿去做什么,这是她在给正室敬茶啊。
长平王随意揭开了杯盖子,放到鼻端闻了闻,赞道:“很香,你尝尝?”他将杯子递给张六娘。
张六娘惊讶地看了他一下,不过很快就接过了杯子,真的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说,“王爷说的没错,很香。”
长平王就笑,极浅极淡的笑容。
如瑾很识相的垂了头站在一旁,将自己当成柱子。到现在她已经确定那两个人之间肯定有问题了,敬茶礼弄成这样,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去重新倒一盏,索性先乖顺站一会,看看动静再说。
她在心里飞快琢磨着长平王、皇后、安国公府之间的关系,耳边却传来长平王悠闲的声音,是跟她说的:“王妃已经吃了你的茶,你且走吧,回去歇着。”
如瑾看向张六娘。
对于这么离谱的事,这位正妃竟然没有表示反对,竟然说了一句“妹妹慢走”。
如瑾当机立断,飞快冲两人福了福身,转身走出这个气氛古怪的闷热屋子。
吉祥和荷露在院子里等着,见她出来,双双来迎。
“主子,咱们可以走了么?”
“主子,奴婢来引路。”
如瑾呼了一口气,朝花盏点了点头,带上丫鬟快步走出这个开满了木槿花的院子。
长平王和张六娘之间肯定有事,她才不要掺和进去。
至于这根本就没成的敬茶礼,暂且放下好了,反正是长平王做的主,日后张六娘要是找麻烦,大不了她补回来就是了。
这真是一场古怪的出嫁。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荷露又介绍了一个嬷嬷并两个杂役婆子,都是院中的下人。那嬷嬷姓胡,是王府里的老人,听说早年在宫里时就在长平王跟前伺候了,如瑾含笑和几人说了一会话,让吉祥放赏。
掌灯了,胡嬷嬷和杂役婆子都退出去,屋里只剩了丫鬟们。荷露扎着两个朝天髻,一脸孩气,却一本正经的请如瑾去更衣沐浴。
“你们俩下去歇着吧,让吉祥和竹春来就可以了。”如瑾还不习惯被陌生人服侍洗澡,就是吉祥两个她也才刚刚适应,以前都是碧桃她们做的。
不料荷露和菱脂都不肯走,说:“姐姐们兴许不知道浴池该怎么用,这次让我们教会了,以后再让她们服侍主子。”
浴池?
如瑾没想到还有这个。她以前在宫里用过,是极尽奢华的暖玉池,不知长平王府里和宫里的一不一样?
她感到紧张。
自从得知婚讯之后便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被荷露的话挑拨,释放了出来。
刻意不去想,以平和无波的心态对待出嫁,她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将要成为女人的事实。宫中每逢有嫔妃被宣召侍寝,必要经洗浴之礼,受宠的可以被赐用暖玉池,像庆贵妃那样的人,自己宫里还有私用的池子。
如瑾身子发硬。
浴池,对她来说一直和男女之事相连,而且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
经过了古怪的敬茶波折,长平王今夜难道还会来吗?
她耳根发热。小丫头荷露却以非常严肃的表情,带着几人朝寝房后面走,仿佛要去做什么顶天重要的事。
如瑾跟在后面,一路从堂屋走到内里寝房。这所房舍是三间,堂屋稍大一些,用半人高的镂空花格分出了两片地方,用作宴息,再往里就是内寝了。
花梨木的雕花拔步床两边幔帐低垂,一面是比较宽敞的挂衣换衣之所,另一面则是盥洗处,内里有个小门,荷露过去打开了,露出里头的浴室来。
如瑾听到了泉泉的水流声。
吉祥扶着如瑾走进去,眼里顿时露出惊异之色,大约是怕被荷露菱脂看轻,才没说出赞叹的话。
也难怪她如此,蓝家是没有这样的地方的。如瑾一脚踏进去,看见的是一个缩小的宫廷暖玉池。几乎差不多的布置,汉白玉围出的池子,精美花纹装饰的屋顶墙壁,鎏金烛台挂在墙上照得满室亮如白昼。池子四周有鲤鱼形状的凸起,鱼嘴里流出滚热的水,哗啦哗啦淌进一丈见方的池中。池边还有玉制桌台,摆放着茶点瓜果,以及柔软单薄的浴衣。
荷露和菱脂走到池边,分别扳动两处莲花状的扳手,“主子和姐姐看,这个是放热水的,这个是让池水往下面的水道里排的。”她们动了几下,池中和鲤鱼嘴里的水就流流停停。她们又指着池边台案上的几十个小瓶小碗,一一告诉哪个是擦身的,哪个是洗浴的,哪个是往水里添的。
这府里的主人还真是会折腾。如瑾腹诽,池子弄得跟皇宫差不多就算了,沐浴用的香料比宫里还多。她听着荷露清脆的声音喋喋不休,耳根上的热度渐渐蔓延了脸和脖子,直到全身。
难道她就要在这池子里洗得干干净净,一声香气的等着长平王进门?
念头一起,她的身子更僵硬了。
“主子,主子?”荷露的声音将她从愣怔中惊醒。
她没听清后面荷露都说了什么,只看见这小丫头的嘴一张一合。“嗯?”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荷露将方才的问话又重复一遍:“您喜欢什么香气,玫瑰?丁香?”小丫头挑拣花花绿绿的瓶子,准备往池子里倒香露。
菱脂在一旁歪头想了想,说:“花公公上次好像说,王爷最近用了两次水仙。”
荷露就问:“主子喜欢水仙花的气味吗?”
如瑾被问得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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