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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线曙光照进深水湾的周家大宅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打破黎明的寂静,将何淑娴从睡梦中唤了起来。
她手脚利落地下床,不及摇响内线电话,便径自冲到窗边喊道:“快,叫人,大小姐醒了……”然后才飞奔至玄关处,摇响了通往工人房的内线电话。
她的丈夫裘为德也已醒了,此刻正坐在大床边,一面快速地穿衣服一面低声地训斥:“你轻点儿声,老爷这时候还在睡呢!”他们的这间房位于周家主宅的一楼,虽说是为了方便照顾主人而设,但能在这里儿占据一席之地无疑是一种殊荣,在这栋大宅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表现。裘为德对周永祥是绝对感激的。
然而何淑娴却有些不以为然。她与裘为德不同,说句过时的话,她也算何家的家生子了。当年何家的大小姐海乔不顾家中反对毅然下嫁家无恒产的周永祥,何家的老爷太太虽然生气,但也莫可奈何,说到底心疼女儿,不仅给了丰厚的陪嫁,还将她也送了过来,贴身照顾。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同何海乔相处得宜,感情极为亲厚。自自然然,她是看着周世礼长大的,同时也是看着何海乔同周永祥是如何从相亲相爱、鹣鲽情深走到反目成仇的。老实不客气地讲,她对何海乔同周世礼的感情不是周永祥可以比拟的,在周永祥周世礼父子之间,她绝对是无条件地、坚决地偏向周世礼的。
因此,对于丈夫的唠叨何淑娴虽嘴上应承着:“知道了知道了……”可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她一面匆匆地套上鞋子出门一面暗暗地嘀咕:“都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那个老的?!”
要知道小孩子哭起来,那才是真真正正不依不饶呢!
何淑娴飞奔至客厅。明珠确确实实是不依不饶的。小家伙躺在育婴师的怀里,闭着眼直哭得惊天动地。何淑娴自己和裘为德只生有一女,可这女儿比周世礼还大着几岁,掐指算起来,她已有四十年没有照看过小孩子。因此这身娇肉贵的小姑娘扯着嗓门一哭,她立即久觉得头大如斗,不过片刻工夫,已有些汗流浃背。
在孩子惊天动地的啼哭声中,两名身材健壮的菲佣从外面奔进来,奔进厨房,忙不迭地开火、烧水、给孩子准备奶粉、烘烤衣物……手忙脚乱地忙碌了起来。
厨房素来是归属何淑娴管辖的。何淑娴一面从郑婉愉的手里接过孩子,“哦哦哦”地哄着,一面快言快语地指挥:“你们下次起床后第一件事就要把水烧好,放凉,记得绝对不要给小姐喝隔夜水、阴阳水也不可以……大小姐的衣服也记得要先烘好,小孩子家的皮肤最娇嫩,再说香港的冬天又这么大湿度……”她的语速快,嗓门又大,唠唠叨叨一大堆,只听得乍入豪门巨富之家的郑婉愉额头滴汗。身为一名出色的育婴师,她认为她同陈碧芬平日就已经够讲究的了,没想到周家的这个女管家却比她更甚,简直都到了挑剔的地步了!
她吐了吐舌头。抬头看到饭厅的那一头周府的大家匆匆而至,经过饭厅的时候,不期然和正要去饭厅的菲佣碰了个正着,郑婉愉只听耳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菲佣手里的奶瓶不意外摔了个粉碎,而那奶粉罐子则“咚咚咚咚”,在光鉴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滚了几圈,最后缓缓地停在了一只垃圾桶旁。
郑婉愉目瞪口呆,一句“小心”梗在嗓子眼里,半晌才得以咽回去。
裘为德也有些傻眼,未及回神,已听得自家老婆那“惊人”的大嗓门响在了耳边:“哎哟,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走路不慢着点儿……”然后仿佛是为了响应她的控诉,她怀里原本就已经哭得满头大汗的小家伙突然间拔高了嗓门,直哭得摇头摆尾、山河变色,仿佛连周宅的屋顶都要掀翻了一样!一向胸有成竹、慢条斯理的裘为德抹了抹额上的汗,难得讪讪地说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啊……”
周家的早晨从未这样忙乱过。周永祥披上衣服下楼,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热闹的情景,他站在楼梯上扬声问裘为德:“阿德,这是怎么一回事?”
裘为德满头大汗地干笑了两声,说:“是……是我不小心,把大小姐吃饭的家伙打翻了……”
周永祥皱了皱眉头。有些想要告诫两句,又觉得他脸上的那个表情实在是憋屈!堂堂一个周府管家,竟被一个小婴儿给搞得焦头烂额、措手不及,实在是有些搞笑。
他忍住无奈,调转视线看向佣人怀里那哭得正欢的小家伙,实在是忍不住质问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孩子哭成这样,都站在这儿看热闹吗?”
何淑娴“啊”的一声醒过神来,连忙吩咐佣人换过奶瓶、清扫垃圾、给小宝宝重新冲奶……郑婉愉却是第一次见到周家的这位大家长。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商业巨人,她本就心怀敬畏,更何况是眼下此种情形?她战战兢兢地从何淑娴的怀里把明珠接了过来,战战兢兢地喂她喝奶,半天没敢抬头。
周永祥有些好笑。他周永祥虽称不上是平易近人,但也不会无故对下人发火。这周世礼请来的育婴师也未免太胆小了些。这么想着,他把视线调向那育婴师怀里的小婴儿,那好笑的感觉就更甚了。他想:这孩子的身上莫不是装了开关不成,前一秒还哭得周家的整座山头都摇晃起来,这一秒又立即偃旗息鼓,埋头苦吃起来,真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一旁的裘为德将他的神色收进眼底,不住地冲郑婉愉使眼色,希冀她能够突然福至心灵,主动将自己怀里的小婴儿送至她的祖父手上。
可惜郑婉愉心有余悸,垂着脑袋什么也没看见……
裘为德抬头望了一回天。
周永祥也看了看楼上,板着脸问:“大少爷同大少奶奶呢?”怎么孩子哭成这样都不见人?周永祥有些生气。
裘为德脸上的表情一肃,立即回道:“大少爷同大少奶奶一大早就出门了,我想,应当是去拜祭太太了吧……”
周永祥半晌无言。
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故去的妻子,他就心如刀绞,痛苦无告。
他沉默地进了书房。
清晨六时三十分,林国富照例至家中接他出门。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总是七时至附近山下的茶楼用早餐,然后驱车至高尔夫球场,打一个钟头的高尔夫,最后才回公司上班。
欧韵致的父亲翟九重也有这个爱好。
他整理好衣物出门,抬头远望,却见那草坪尽头的两株橡树之间拉了条绳子,上面挂满了小婴儿的衣衫、包被、围嘴等等形形□□的闲杂物品。
周永祥一呆。
身后的裘为德也已经看见了,立即奔至台阶下,扬声唤人。
周永祥摆了摆手。
罢了,是她自己的亲孙女,她只怕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介意呢?
他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此时此刻,在周家大浪湾豪宅的后山上,何海乔的坟前,周世礼和欧韵致并肩而立,深深鞠躬,三拜之后又奉上鲜花,这才直起身体,注目凝望。
尽管家中雇有佣人按时打扫墓园,并奉以鲜花果品,但周世礼却仍有些不满意,他俯下身去,认真地整理着母亲墓前的祭品。
欧韵致很自然地俯身帮忙,待一同整理好墓前的祭品后,她又自兜里掏出手帕,体贴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早间山上的风大,露水也重,那长在坟前的野草上还清晰地挂着大颗大颗的水珠。但是她毫不介意,单膝跪在母亲墓前的石板上,神情专注,正一丝不苟地擦着母亲的画像。
周世礼的心中荡满了柔情。
与以往每一次的祭拜都不同,这一次的周世礼不再是满心的愤恨凄凉,他的内心是温暖而明亮的。因他的身边已有了她在。
尽管她还没有完全认同自己“周世礼妻子”的身份,但,对他,对明珠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是尊重且爱护有加的。
周世礼把她从冰凉的石板上拉起来,自己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擦净母亲的墓碑,怜惜地看着她说:“我们下山去吧!”
欧韵致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着下山。都会的早晨难有这样清新怡人的空气,不过片刻的工夫欧韵致就高兴起来,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头。
周世礼大声叫她“小心点”。
宁静的山间的早晨,有鸟语,有花香,明亮的朝阳透过绿树梢头照进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生机勃勃。周世礼驻足,看到眼前蜿蜒的山间小道上,欧韵致的笑容如那照亮山间的第一线曙光般明亮,叫他的整颗心都晃动了起来。
他们下山回到家中,周永祥已经出了门,不过,何淑娴汇报,家中竟有客人在。
“老爷刚出门二太太就来了,说什么要带明睿和妹妹玩……真是的……硬是叫郑嫂把大小姐抱了起来,连拦都拦不住……”
周世礼的脸色铁青。他带着欧韵致进了门,刚踏入玄关,就听得客厅里有个妇人夸张地叫道:“哎哟明睿,你快看妹妹,妹妹可不可爱呀……”这声音尖利高亢,令欧韵致忍不住皱眉,她怎么也没想到周家的二太太竟这么沉不住气,他们不过刚刚回港,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带着孙子赶来炫耀了。
欧韵致回头看了看周世礼。却见他脸色沉得可怕,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她不禁心疼起来。知道周世礼对周世杰母子是极为痛恨的,于是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世礼,别生气,咱们没必要跟这种人生气……”
温柔的语气,疼惜的话语,都令周世礼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仿佛是头狮子一样,抖落满身的戾气,温和地看着欧韵致说:“是,我的确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计较……”
他们手牵手走进客厅,战琼姿已经站了起来,夸张地奔过来说:“哎哟,这就是大嫂吧,长得可真漂亮,怪不得咱们世礼说什么也要娶到手呢…”一面说,一面就要来牵欧韵致的手。
周世礼的脸色又难看起来。然而欧韵致却笑容满面,一双美目在偌大的客厅里一扫,就看见沙发上还坐了一个男人,这男人五官端正,长得倒还不差,只是眼神锐利,显得精明外露。欧韵致不必想也知道这是周家的二少爷周世杰。毕竟,周世杰也算是娱乐圈中的辅助明星了。而周世杰怀里的小男孩,当然就是外室生的儿子周明睿了。
欧韵致语气娇柔,一副“我真不知道”的模样缓缓开口:“哦,您好您好。只是,请恕我眼拙,还未请教您是……”开玩笑,逢场作戏谁不会?她战琼姿要是有脸说她是她二妈,她照样有本事打得她脸“啪啪”响!
战琼姿的确是说不出口。现今是什么年代?男女平等,独立自主,至少,道德法律上早不流行三妻四妾的那一套了!虽说周永祥的确是对外承认了她和世杰的身份,但也只是默认而已,法律上始终欠缺一重保障了。说穿了,她连旧时大家族的妾都不如,毕竟人家妾是有名分的,可她却没有!
她有些尴尬地笑道:“哦……大嫂这是第一次归家,自然不认得我。我同世杰和你弟妹住在铜锣湾。”到底是交际场上浸染过的人,瞬间的工夫就恢复了平静,笑眯眯地说,“说起来也是笑话,我们这样的人家,婚姻是头等大事,哪能连结婚仪式都不办,只登个声明就了事?像你弟妹,当初结婚的时候可是包了航班到印尼举行的婚礼,别的不说,光衣裳首饰就花了好几千万呢……”说着神色就有些得意洋洋。
周世礼再怎么得父亲疼爱,可一朝踩了父亲的逆鳞,还不是照样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可反观周世杰呢?一场婚礼花掉好几亿,周永祥怎样?哼都没有哼一声!
欧韵致微微笑。自然明白这是战琼姿讽刺她因不得周家大家长的欢心,以致连个婚礼都没有。只是她何等通透?以她对周永祥周世礼包括她父亲翟九重在内的这类人的了解,有钱人之所以会越有钱,正是因为他们讲究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务必物有所值,欧韵致可不认为周家的二少奶奶在周永祥的心里值这个价。
因此她笑眯眯地同战琼姿吹捧:“弟妹是咱们家的功臣。别的不说,光是她五年就给周家生了三位千金,就太值得这样的善待了……”她一面说着,眼睛在对面周世杰的怀里微微一停,立即就笑得如春花一般,问道:“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家伙呀,长得可真是可爱……”
战琼姿脸上的笑容一顿。
周世杰的神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心下就有些懊恼不该放纵母亲跑到周家的大宅里胡搅蛮缠。
只是这新入门的大嫂声名在外,才名之外,亦艳名远播,他若不来会会,实在放不下心来。更何况,他也有炫耀示威的意思。
他的这大哥不惜舍了华贸的半壁江山才抱得美人归,谁知十月怀胎却生下个女儿,不知道暗地里会不会恨得咬牙!
周世杰心里头冷笑。
然而周世礼却暗地里笑到肚痛,他想起古时圣贤曾说过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本来他还在担心欧韵致吃亏,可谁想这小女人一旦见了“敌军”,就立即精神百倍,磨刀霍霍,披挂上阵不过几个回合,就将对方气得无语凝噎。
不过,周世礼想起欧韵致同他说过的话,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没有和周世杰母子计较的必要。他是周家的嫡长子,托母亲的恩泽庇佑,再兼自己坚强争气,不必父亲偏宠提携,手下自有精兵良将,雄兵过万,大可坐拥海乔的半壁江山。
周世礼站了起来,眼睛扫到对面抱着明珠的育婴师郑婉愉,口气不觉就有些凌厉:“快把大小姐抱回房去。以后给我记住了,但凡闲杂人等,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轻易将大小姐交托出去……”那不假辞色的模样,连欧韵致都有些呆住。
周世杰强烈地抗议起来,愤怒地说道:“大哥,我们再怎么说也是亲兄弟……”
周世礼微微冷笑。他带着妻子女儿上了楼,直至坐到了沙发上,脸色仍十分难看。
欧韵致觉得有些不妥,不安地说道:“世礼,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过火……”
周世礼明白她的意思。她担心周世杰母子跑到父亲的面前告状。
只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看着欧韵致:“循循,你不要害怕,从我母亲含恨而终的那一天,我和周世杰就注定了互相敌对,不死不休!只要有我在,他们母子俩就别想染指海乔的一分一毫!”
欧韵致怎么可能害怕呢?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她咬牙切齿地同周世礼开玩笑:“嗯,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周世礼微微笑。心上是温暖而熨帖,但他胡言乱语地与她开着玩笑:“哦,如果我要去杀人呢?”
”我给你扛枪!“欧韵致说。
“我要去抢劫呢?”
“我给你递刀!”
“我要去上阵杀敌呢?”
“我与你披战袍……”
“哈哈哈哈……”周世礼放声大笑!他几个转身将欧韵致拢进怀里,含笑看着她说:“小东西,你怎么这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