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第15节

冬三十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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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仁寿宫中,张永和魏彬一起跪在那里。

    看额头流着血害怕得发抖的老奴才,张太后坐稳后喝了一口去火的汤羹,和夏皇后一起坐在他们面前冷冷开口:“说吧。”

    魏彬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仅仅半个多月,陛下还没走远,多年心血就被废了许多。殿下那般推崇陛下,难道陛下十六年来的功绩全是弊政?太后一定要辨明忠奸啊!”

    “哦?谁是忠,谁是奸?”想起杨廷和建议拿了他们,而他们又开始攻击杨廷和这些内阁大臣,张太后气笑了。

    魏彬额头上的伤口犹在,只是血渍擦去了,现在肿得老高。

    他顾不得疼痛,大义凛然地说道:“太后,老奴不懂那么多礼法说辞。但是若要老奴来说,对亲爹亲娘看得最重的,定然是个孝顺孩子,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吧?”

    张太后不置可否,继续冷冷看着他。

    魏彬硬着头皮说道:“阁老们说这是殿下的手段,但要老奴说,不选幼子继嗣是怕太后垂帘,不选其他亲王直接以弟继兄,太后固然不愿意,朝臣们恐怕也压不住。就是殿下既没了父亲又没了兄弟,年纪也才十五,最合他们的意!”

    这种话杨廷和要是听了,恐怕非得拼了老命要求太后斩了他。

    巧舌如簧!更早年是谁先劝皇帝过继个儿子?早点不答应,等病重了过继一个幼子,祸乱之源!

    有皇权在,朝臣们哪里是一门心思要一起压制皇帝?

    魏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现在形势不同了,这又是后宫私下里。

    张太后刚刚觉得被朝臣们“抛弃”在先,魏彬这番话她竟听得点了点头:早些选个幼子继嗣不就结了?无非是怕垂帘听政,或者用太监、勋戚来压他们。

    魏彬是混宫里的,不知道与这些妇人打了多少年交道,知道话说得越浅显越好。

    见张太后点头,魏彬继续说道:“蒋阁老最后提太宗爷爷的事,可见他们这些人心里对于继嗣不继嗣也没那么在乎。那天晚上说得好好的,但如今看来,拟出来的遗诏根本就不是把太后您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老奴们是只懂得忠心办事、不学无术,但以阁老们的学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旧事重提,张太后最恼火的就是这个源头,顿时重重哼了一声。

    “可偏偏从四位阁老到毛尚书,还有京中已经知道遗诏内容的百官,没一个先提出来有不妥的地方!老奴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就是故意的!太后,这遗诏根本就是死局!”

    “死局?怎么说?”太后心中一寒。

    “就算殿下是先继嗣再继大统的,将来只要安排一个人多上一嘴,说遗诏上明明写的是以兴献王之子继位,殿下想明白之后会不会恨太后?”

    “如果殿下先看出来了不愿意继嗣,他们就合起伙来说继嗣才能继统。殿下若从了,以后什么事都得听百官的。”

    “就算殿下看不出来,殿下愿意继嗣,将来也肯定有言官拿殿下不孝亲生父母做文章。太后,他们这是左右都赢啊,您无论如何都得靠这些朝臣。要么靠他们压着殿下继嗣,要么靠他们不让殿下登基后恨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张太后经过今天的变故,早已清楚自己只能靠内阁、而且现在内阁还靠不住了。

    听魏彬剖析了背后的险恶之处,她顿时怒不可遏:“其心可诛!”

    “不仅如此,殿下也会被朝臣压得服服帖帖,哪里还能行使君权?陛下当年登基后,不就是如此吗?想做什么都有人拿着大道理来劝,陛下也是不得已才用老奴们,建豹房练兵啊!”

    “奴婢今天才想明白,殿下都说了,那是陛下志向高远!就可惜刘瑾这杀才,受到信重之后得意忘形!但陛下一直到大行都继续信重老奴们,就是因为要把大权从朝臣们手里多争来一些啊!可怜陛下壮志未酬……”

    张太后想到朱厚照,眼睛也红了,夏皇后更是泣不成声。

    魏彬现在是各种挑动情绪,这时才说道:“太后,老奴敢对孝庙爷爷和陛下的在天之灵发誓,张锦和谷大用绝对没有撺掇殿下!是殿下的聪明远超朝臣们的想象,知道不能依着他们设下的方略一步步走。”

    “殿下写这谢笺,那也是豁出性命了,宁愿开罪太后也要破坏朝臣们的险恶用心啊!太后,殿下崇仰陛下,把朝臣们都说成是因循守旧之辈,这就开罪了满朝文臣!真看重那大位的,会做出这等事吗?殿下这是怕我大明此后天子再无半点权柄,大政全都决于重臣之手啊。”

    “老奴当日若不争上一争让谷大用,让寿宁侯和崔驸马能一同前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安陆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都只由得他们说!”

    魏彬语重心长地劝告:“太后,不管继嗣不继嗣,殿下和陛下都是堂兄弟,兴献王和孝庙爷爷都是亲兄弟,都是宪庙老祖宗的子孙,是一家人啊!不信朱家人的话,难道信那些外臣的话吗?我朱家江山会如何,如今全系于太后一念之间了!”

    第22章乱成一锅粥的局势

    一个朱家江山系于一念之间到了耳中,张太后也不免眼神恍了恍。

    “你觉得应当如何应对?”

    魏彬顿时眼神十分坚定:“太后,殿下已经把朝臣们都得罪遍了,殿下就是要用这封谢笺告诉您,若这样他还继位了,就只能依靠您了。是继嗣的身份更能让您心里踏实,还是只能靠着您才能与朝臣们斗个胜负让您踏实呢?”

    “以老奴之见,此刻朱家人只有同心协力,挽狂澜于既倒!太后,就应当将错就错,让朝臣们的算计全数落空!殿下之英明,蒋阁老都服了,怕了。他就是因为怕了,才又那样不停地称赞殿下。他们把殿下说得越聪明,您恐怕就会信那只是殿下的手段了,殿下的仁孝是假的。就连殿下想要继嗣个儿子给陛下,他们都在阻止!”

    “他们连唐太宗、太宗老爷爷都抬出来了,这是捧杀啊!殿下要是将来做不出一番丰功伟绩,他们只会又说殿下就跟陛下一样乱来,没有听他们的。就像陛下一样,因为用了奴婢们,就全都是弊政!不听他们的就是弊政,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如今只有全力支持殿下,殿下才能再接再厉拨乱反正!以殿下之聪明英武,他想怎么治国,您都依了他,这才是大明江山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百年之后,您见到了孝庙爷爷,见到了陛下,见到了列祖列宗,也可以说一句您挑了位真正的中兴之主!”

    魏彬说得慷慨激昂,张太后却越听越冷静。

    原来:都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彬这些杀才这么卖力地诋毁杨廷和他们,这么不遗余力地夸赞那个嗣君,不也是劝自己退让吗?

    那孩子登基的事是阻不了了,向他摇尾表功的不知道有多少!

    但这也是机会。朝臣和魏彬这些人,都在互相攻讦。

    嗣君不能换,她这个太后同样没人能换、没人能赶走!

    不论如何,事情是不是这样轻易了结,都得有她点头。

    张太后终于拍了桌子:“魏彬,你遣人去良乡,让谷大用明日先听听杨廷和他们到了行殿之前会说些什么。若殿下坚持己见,百官还要纠缠不休,就宣一道口谕: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

    至少要多站在一个以社稷为重、深明大义的立场。

    杨廷和他们若是争不出个一二,就该明白太后的意见仍旧举足轻重!

    魏彬和张永告退出了仁寿宫门,相视一眼齐齐吐出一口气。

    “老魏啊,今日我才真正服了你。”张永翘起大拇指。

    魏彬幽幽一叹:“哎!太后只是看陛下态度坚决,顺台阶而下罢了,你忘了太后对邵太妃的安排?以后宫里不会太平,不过眼下只有局势越混乱,我们才有求活的机会。”

    两人看着已渐渐隐入夜色中的紫禁城。

    此刻,它才是真正被初步打扫好了,准备迎接它新的主人。

    太后是在争地位,阁臣们是在争权力,只有当年八虎中的余孽,是在争命。

    冒最大的险,求最卑微的愿望。

    ……

    四月二十二日天还没亮,京城里和良乡都已经有些人早早起来了。

    但其实很多人一夜都没睡。

    入夜后在京三位阁臣悉数入宫,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刻,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仍在戒严当中的京师九门,一晚上不知道有多少骑士策马进出,不知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三位阁臣其后虽然从宫中出来了,但对于前来探听消息的人一概谢绝。据说,杨府之中着实乱过一阵。

    此时的杨府内,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已经穿戴好了冠服,他看着眼神有些茫然、一夜未睡憔悴不已的父亲惊慌地问道:“父亲,您不是说写好公文便歇息片刻吗?”

    “几时了?”杨廷和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寅时三刻刚过。”

    “良乡那边……应该马上就要出发了。”杨廷和闭上了眼睛,眼皮有些抖动,“为父也该再去各处看看准备情况,随后率百官出城了。”

    “孩儿让他们准备一些参汤……”

    想到今天那么多的事,看到杨廷和现在的精气神,杨慎忧心不已。

    杨廷和并没有对家里说昨夜入宫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但他回来时的状态吓到家人和下人了。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杨廷和忽然觉得比正德皇帝还在时更累。

    不过官服上身、喝了一些参汤用了早膳之后,杨廷和渐渐的又提起了劲来。

    如今的杨廷和已经位极人臣,他只希望这弊病丛生的大明在他手上再度焕发生机。

    拥立一个已经有十五岁的新君,等自己要致仕了,就能将焕然一新的大明交到他手上。只是没想到,这个新君竟比正德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论是真的准备大动干戈,还是拿这件事作为不继嗣的筹码,这都不是王道!

    杨廷和已经有了新的使命:一定要拉住这头幼龙,不让他把大明带到深渊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贤臣、良臣、忠臣!

    天渐渐放亮,朝阳未起之际,杨廷和出了家门,先去了宫中检视仪礼准备情况。

    百官已于午门外等候。今日不是朝会,要不然他们都是子夜时分就得起来,寅时之前就要到午门外待朝。卯时一到,就要入朝。

    而今天嗣君巳时才能到城外,那就不用那么早。

    现在文武百官身上还揣着劝进笺,地位较高的在直房中等候、交谈,地位低的只能站在外面。所幸已经是四月末,夜里的寒意消散得很快。

    此刻一间直房中,聚在一起的是勋臣们。被簇拥在中心的,是从南京赶到京城的魏国公徐鹏举。

    徐达的两支后人,北京的定国公徐光祚前去安陆迎接新君,而魏国公徐鹏举又有率群臣劝进的任务,这一门双国公所享受的尊荣是没话说了。

    徐鹏举现在还很年轻,他是三年前才刚刚袭封爵位的。

    但旁边的武定侯郭勋仍旧说道:“国公爷,昨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有没有消息?”

    “若要论消息灵通,当然得问建昌候了。”徐鹏举反倒带着些巴结问张延龄,“延陵兄,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张延龄沉着脸摇了摇头:“不知。”

    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郭勋担心地叹道:“别出什么岔子啊……”

    其他人看着这三人都不言语。

    礼部所拟的登基仪注中,郭勋负责祭告天地、张延龄负责祭告宗庙社稷。这份大功于其他人是无缘的,郭勋和张延龄却很看重。

    议论纷纷中,负责朝会礼仪的鸿胪寺序班们在外面喊了起来了:“众臣入列,出城迎驾!”

    第23章谁赞成?

    北京城经过永乐朝、正统朝的两次大建,如今的京城共有九个门:北城墙的德胜、安定;西城墙的西直、阜成,东城墙的东直、朝阳,南城墙的崇文、宣武、正阳。

    但此时,住在九门之外关厢中的老百姓数量其实已经超过城内。

    正阳门外就有天地坛、山川坛,簇拥着朱厚熜的迎护军天还没亮就从良乡出发,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时间终于在上午九点多到达了宣武门外。

    这里,由内官监和工部一起临时盖的行殿坐北朝南,司设监在这里已经布置好了御座、殿内悬挂着帐幕。

    上直亲卫们从午门、大明门、宣武门一路排到了临时停驻的行殿外,皇帝出行时最高规格的仪仗大驾卤簿刚刚前行到这里。

    簇拥着的“皇帝专用交通工具”就有马、步辇、大凉步辇、大马辇、小马辇、玉辂、大辂,甚至还有一座行走的小型宫殿一般的具服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