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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薇拧眉道:“都是一模似样的青瓷碗,一母同胞十个崽,怎么辨?我看自家的窑主都讲不出,这不是难为人么?”
说是“随意购来”,但寄虹看得出十只瓷碗是着意挑选,为避免因各窑所出器型不同而可能造成的“提示”,皆选择大小一致、色泽接近、无纹饰的瓷碗,一眼扫过去,真像十只毫无二致的复制品,别说外行,就连寄虹这样的内行人,都是仔细分辨好一会之后,才勉强认出其中一只像是自家所出,其余便认不出了,要全部讲清楚,简直天方夜谭。
参试人轮流上前辨认,三个陪跑每人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之久,反复观听多遍,才交上答卷,两个书吏各站两侧,一人宣读答卷,一人宣读答案,围观人群不时哄笑,实在错得离谱,有个陪跑一件都没答对。
他讪讪强辩,“青坪几百家窑厂,谁能个个门清?我就不信有人能一件不错!”
伍薇不忿道:“青坪自己人都分不出,严冰这个外地的更抓瞎了。八成是太守拔钉子的馊主意。”
寄虹想起前几日严冰早出晚归地“巡查”窑厂,说是“为考试做准备”,当时她不解,这会终于明了,想是他早从曹县令那里探得考试内容了。淡淡笑道:“薇姐你别着急,后头有好戏看呢。”
说话间,好戏就开场了。书吏将瓷碗调换顺序后,“国字脸”近前辨认,从左至右只看一遍,便不假思索地写下十个名称,前后不过半刻的功夫,答卷已呈到太守面前。
太守不知答案,也不甚确定,唤书吏快些读来。
寄虹心想,“国字脸”再精明,总归是外地人,不能一个不错吧?但凡他出错一处,严冰便有得胜之机。
持答卷的书吏念道:“一,焦家窑厂。”
持答案的书吏判道:“第一,购自陶瓷街焦家瓷庄,焦家窑厂烧造。”
围观人群鼓掌称赞。
“二,大吕窑厂,注,吕坷公子所管之窑。”
“第二,购自陶瓷街吕家老店,北郊吕家窑厂烧造。”
人群开始骚动。寄虹神色紧张起来。
“三……”
书吏的声音像是一把接一把的柴火,烧得人群越来越旺,最后报出“此卷中者有十”的结果时,人群沸腾了。
寄虹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严冰若想获胜,不仅一个都不能错,所用的时间还要更短。而“国字脸”只用了不到半刻的时辰,想从时间上超越他,完全不可能。
她望向严冰,目光像坠了千斤重担。他依旧一派悠闲之色,向太守县令微一躬身,假装看不见县令焦黑的脸,从容走到庙中央,未近长桌,却脚下一转,向庙门而来。
寄虹瞪大眼睛,怎么?他认输了?放弃了?退出了?
严冰却径直走到她面前,站定,“借手帕一用。”
众人非常自觉地退后一步,独留寄虹在前与他对立,一瞬间令她有种“万千人中只为你”的错觉。
猝然被他陷入这样的境地,十分尴尬,还……有点小甜蜜。
递出手帕,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启齿,只好用眼神示意,“有把握么?”
“当然。”严冰同样用眼神回答,转身登场。
这么一段小插曲令原本不抱期待的众人吊足了胃口,几百双目光锁定严冰,要看他怎样唱这段必输无疑的戏。
严冰绕到桌后,不疾不徐地把手帕折成条形,抬头环视众人,淡淡一笑,把三叠的手帕系在眼上。
“哇!”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严冰拿起第一只瓷碗,手指摩挲碗壁,微一沉吟,“此碗……”
寄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那两下小把戏在我面前耍耍还行,千万别当众砸锅啊!
“出自方家窑厂。”毫不拖泥带水。
不用书吏评判,话音刚落,他旋即翻过碗底,将戳印亮于众人面前,上面一枚红色方印,内书醒目的“方”字。
“妙!”“神了!”……人群击掌喝彩。
“方掌柜,严某浅评一二,烦请指教。”严冰不骄不矜,娓娓道来,“方家窑厂所出瓷器用泥细腻,器型大气方正,精至雕花瓶,小至家用碗,件件一丝不苟,皆属上乘。”
不仅座中的方掌柜,众人皆不料他敢于当众追加评点,均停下交头接耳,凝神静听。
“惜囿于规整而失于灵性,色多年不新,型多年未变,须知瓷器之最诱人处在于每无所同,未知之喜。固守旧制可堪维持现状,然则数年之后、数辈之后何以延绵?”
这番评点并非哗众取宠,既高屋建瓴又切中弊要,说得方掌柜频频颔首,“严文书所言极是。方家的生意不如往日,我只为北方乱起陆路不通之故,未曾想过内因,多谢提点,多谢。”即便严冰看不见,他依然起身拱手。
伍薇看看寄虹,揶揄道:“严冰都没表示,你怎么笑得那么得意?”
……没那么明显吧?
下一件,严冰一上手,便说:“焦家。”翻底亮印,无误,但只字未评。
焦泰神色不动,锐利的视线却在他身上剐了一刀。
第三件,“袁家。”
袁掌柜生恐严冰不予置评,不待翻碗,急急喊道:“请严文书评点几句!”
众人哄笑。焦泰看他一眼,袁掌柜假作不见,心说,跟你那么久都没在瓷器上得过只言片语,如今这难得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严冰颔首,“袁家的瓷器工于精巧,匠心独运,然而基础不稳,譬如手中这件,瓷胎厚薄微有不均……”
众人骇然,他居然仅凭手感便辨认出如此细微的差别!
“……另则,青瓷重色,色中以‘雨过天青’与‘千峰翠色’为上品,袁家的瓷色不如‘雨过天青’之莹碧,又无‘千峰翠色’之浓厚,便落了下乘。”
这番见解自然并非源于此时手感,非要长时间细致深入的调查才能得出。袁掌柜心悦诚服,“如严文书所言,袁家瓷的确色泽摇摆不定,只不知其中缘故?”
严冰微笑,“其中缘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改日登门详谈如何?”
袁掌柜曾跟着焦泰做过与严冰为难的事,本担心他心有罅隙,不料他如此宽宏大量,既欣慰又愧疚,连声道谢。
第四件,严冰连手感都省了,一触之下便脱口而出,“霍家,彩虹瓷坊。”
寄虹又惊喜又紧张,等着听他不客套的评点,但他再次略过,移向下一件。
真小气,好歹夸两句嘛。
之后六件,严冰亦无一出错,且给予恰当的意见。起初众人惊叹喝彩,后来屏气静听,考场成了学堂。他们都听出这位曾经懒于政务的严文书实则腹有乾坤,对各家长短了然于胸,且不藏私,青坪终于出了个真才实学的督陶官。
放下最后一件瓷碗,严冰解开手帕,环视众人,诚恳道:“严某踏入此地将近一年,亲眼目睹青坪瓷行的繁盛,青坪人的奋进,深有感触。今日妄言,不惮恶意,只望青坪瓷行扬长补短,蓬勃百年。”
庙里庙外掌声雷动,不是喝彩,是发自内心的同心戮力。连“国字脸”都目露崇敬之色。
这回曹县令脸终于不黑了,好个严冰,既镇得住场,又赚得了泪,果然没看错。捋着山羊胡笑呵呵道:“第一场,严冰拔得头筹,诸位没有异议吧?”他问的是陪同官员,却看向围观众人。
百姓才不管官府的窝里斗,齐声应和。
太守想反对也晚了,恨恨地咬牙,“这等把戏看着花哨,实不中用,主簿一职,该当笔墨通达,下一场便以‘青坪瓷务’各拟策论吧。”
他说得飞快,不给曹县令插话之机,却正中曹县令下怀。严冰的文笔他是知道的,小小策论不在话下。
寄虹笑说:“看来第三场是不用比了。”
伍薇却凉凉地说:“窑神保佑他挺得到第三场吧。”
寄虹觉她话里有话,正欲询问,庙里已燃香开试。五人皆非白丁,伏案奋笔,庙外隔得远看不到文字,但看几人神态,有人一张脸皱成一团,写得磕磕绊绊,有人写了半页便弃笔,破罐破摔地左右张望——这都是陪跑。
“国字脸”和严冰埋首疾书,行云流水。燃香越来越短,两人手旁的一摞纸笺越来越厚,三柱香燃完,两人同时停笔,书吏将两份策论取走誊抄。
庙外围观者中有人低声议论,“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这回就算念出来都听不出好赖。”
另一人说:“哪用念啊,严文书那摞纸比那外地人高出一大截,还看不出谁好谁赖?”他心里已自动把严冰归类为“同乡”了。
寄虹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严冰技高一筹。
书吏将誊抄好的策论呈于每位官吏面前,曹县令读罢两文,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饮茶。
看到曹县令笃定的神情,寄虹长长舒了口气,没有悬念了。
太守风卷书页般飞快翻阅,中途忽然一顿,目光在页面凝固片刻,余光扫了呈上策论的书吏一眼,书吏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太守左右望望,除了沉浸在茶乡中的曹县令,其余官吏“手不释卷”,捧着的策论都是“国字脸”所写。
他腆起肚子,清清嗓子,“《青坪盛景》一文,何人所做?”
“草民拙作。”“国字脸”施礼道。
“言辞流畅,立意深刻,本官以为可列第一。”
寄虹不以为然,太守当然偏帮自己人,好在其他人眼睛不瞎。
曹县令不急不躁,“下官倒以为严文书之见解入木三分,诸位都来说说,哪篇更佳?”
官吏们的答话在庙中嗡嗡回响,“《青坪盛景》。”
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小剧场
成亲后,寄虹才发现严冰每日都随身携带手帕的。
寄虹:“比试那天其实你也带着的吧?为何特意借我的?”
严冰:“笨女人。”
☆、青河盛景图
寄虹懵了。怎么可能?严冰的文采竟不得一人赞同!
曹县令也大出意料,愣怔稍顷,看到有官吏宝贝似的把一叠《青坪盛景》往袖里塞,恍然大悟,“县官”终究抵不过“现银”啊!不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严冰一眼,他不信严冰不懂,八成是太过自信,不想栽了个大跟头。
严冰却毫无意外气恼之色,神态安然,对曹县令痛心疾首的眼神视若无睹。
反倒“国字脸”微显诧异地盯着严冰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书吏通报结果,“国字脸”第一,严冰第二。前两场两人打成平手,第三场便成决胜的关键。
太守扳回一城,对决胜局自然更不放松,“所谓文武兼备,方为人杰。身为督陶官除了诗书功夫,更应懂得制瓷技艺,本官便以‘盛景’为题,诸位可自选原料,自选窑厂,十日为期,以瓷应试。”
曹县令说:“官吏趟泥动火的,不大合宜吧?”太守必然是根据“国字脸”的特长定下的考试内容,然而严冰那副飘飘若仙的气质,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亲手做出瓷器的模样。
“督陶官上得了堂,下得了窑,这是本朝的规矩。”太守端起面孔,“官窑便是如此,历代督陶官亲力亲为烧造瓷器,佳作迭出,青史留名。”
最后那句话忽地引燃严冰的眼眸,他灼灼望着太守,“卑职欲选霍家窑厂。”
曹县令干笑,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前两场比试在众人疑惑的议论声中结束,严冰被曹县令叫去训话,寄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随伍薇下山。
“哼!又臭又硬,茅坑里的石头一块!早说他会栽跟头,应验了吧!”伍薇是刀子嘴豆腐心,话不中听,其实是为严冰叫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