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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一出,李弘规暴跳如雷,他立即带兵冲进石希蒙的营帐,把石希蒙乱刀砍死。李弘规提着血淋淋的人头,一把丢到王镕面前,厉声道:“石希蒙迷惑大王,图谋不轨,我已将其斩杀,请大王马上回府!”王镕目瞪口呆,但刀把子在人家手里,不听话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只好强压住心头恶气,乖乖跟着李弘规回到镇州。
回宫之后,王镕立刻发难,马上派儿子王昭祚、养子张文礼率兵包围了李弘规和李蔼的府第,将其全家诛杀,又在军中展开清洗,准备彻底铲除李弘规在军中的势力。李弘规经营多年,早已在军中盘根错节,赵军上下,无不人心惶惶,唯恐扯上瓜葛。关键时刻,真正的阴谋家张文礼粉墨登场。
张文礼原是燕王刘仁恭的部将,后来燕军兵败,仓惶之间跑到镇州投靠了王镕。张文礼这个人没什么本事,但嘴皮子功夫却十分了得。在不懂军事的王镕面前,张文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称从小熟读兵书,带兵打仗可比韩信、白起。王镕听着张文礼天花乱坠的忽悠,真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宝贝,立即拜为大将,还收为养子。张文礼无才无德,野心却不小。看着王镕每日花天酒地,穷奢极欲,于是也打起国王宝座的主意来。但自己血统不纯,王镕之后一定是他的大儿子王昭祚继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要想上位,除非用非常手段。现在赵国内乱,正是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文礼立刻跑到军中煽风点火,说王镕要在军中展开大清洗,凡是跟李弘规有牵连的,都要被诛灭全族,与其束手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这天晚上,张文礼带着上千将士突然发难,攻入赵王宫。对凶险局势浑然不知的王镕还在和道士们焚香受箓,士兵们已冲入殿内。王镕被当场格杀,王昭祚等王氏子孙也被全部诛杀。清除了所有障碍,张文礼立即自称成德节度留后,同时派人向太原报告。李存勖根本不知内情,听说王镕暴病而死,镇州军民又一致推举张文礼为帅,便顺水推舟,任命张文礼为镇州留后。
张文礼虽然侥幸上位,但心里却极为惶恐。他知道李存勖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如果哪天让李存勖知道了镇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自己会被清算。张文礼越想越怕,终于决定在李存勖发觉之前抢先动手。李存勖当然不是镇州这点可怜的实力可以抗衡的,要和晋军翻脸,他必须要找到有实力的盟友。他派人秘密出使契丹,请契丹军南下攻晋,同时又遣使到开封,面见朱友贞,请求梁军出兵北进。按照张文礼的如意算盘,契丹与梁军南北并进,自己再在镇州呼应,如此一来,李存勖在太行山以东的势力必然全面崩盘。
正在太原热火朝天筹划登基大典的李存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肘腋之下,就在华北平原的中央,一场剧变将同时在南北两面掀起惊涛骇浪,直至威胁他的整个帝国。
41双雄的对决
张文礼的密使频繁往来于晋军边境,很快露出了马脚。晋军边防军接连抓获了好几个赵人的使者,张文礼北结契丹,南通后梁,企图对太原发动突袭的爆炸性消息立即传报给了李存勖。看完密报,正在吃饭的李存勖气得把手中酒杯摔得粉碎。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镇州人竟会恩将仇报,企图在他心窝捅上一刀。想当年,要不是他力排众议,亲自率部援救,在柏乡大破梁军,那小小的赵国早就被朱温的数十万大军彻底荡平了。赵人抱着自己大腿享乐了二十年,而今竟然要造反!
921年八月,李存勖勒令阎宝、史建瑭出兵大举讨伐镇州。晋军虎狼之师,气势汹汹,很快攻陷赵州。张文礼听到消息,知道自己的阴谋全盘败露,又惊又怕,彻夜不宁。连日惊惧之下,张文礼竟然背疮迸发而死。可怜这个阴谋家,处心积虑,诡计迭出,夺得了镇州大权,却也因此掘开了自己的坟墓。但河北的潘多拉之盒已经被张文礼打开,这场战乱不会因为他的一命呜呼有任何改变。张文礼死后,他的儿子张处瑾封锁消息,秘不发丧,组织人马,准备背水一战。张处瑾很清楚,晋军此来,必定抱着彻底荡平赵地的决心,投降也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晋军继续猛攻,很快攻下深州,一路进逼至镇州城下。面对晋军咄咄逼人的攻势,镇州全城军民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与镇定。在张处瑾的指挥下,所有能战的人都拿着武器登上了城楼,与晋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史建瑭以为镇州一鼓可下,提枪纵马突到城下亲自指挥攻城,结果被冷箭射中前额,一命呜呼。史建瑭是晋军中出名的猛将,每战必争先,号称“史先锋”,没想到竟丧命在镇州城下。
史建瑭丧命的消息令李存勖更加震怒。他再没有心思打点登基的事情了,亲提大军而出,准备血洗镇州。刚走到半路,李存勖接到密报,驻扎杨村附近的梁军正蠢蠢欲动,计划趁机袭击濮阳。李存勖头脑何其敏锐,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调动敌军,诱而歼之的机会。是年十月,李嗣源在濮阳以北设伏。李存审则率部向梁军挑衅。接替贺瑰任梁军北面招讨使的戴思远新官上任,立功心切,见晋军数量并不多,率部倾巢而出,企图一口吃掉李存审部。李存审一触即退,成功把梁军诱入伏击圈。李存勖、李嗣源的伏兵齐出,把梁军彻底包了饺子。一场激战之后,两万梁军遭到全歼,戴思远只身突围而逃。
解决了梁军的掣肘,李存勖气定神闲。他把李嗣源、李存审留在濮阳,自己则亲率大军赶赴镇州。他相信,只要自己出现,再强硬的反抗也会很快崩溃。但这一次,李存勖打错了算盘。他的出现引起了围城晋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而镇州军民却丝毫不为所动。面对必死之局,他们早已忘记了恐惧,敌人越凶狠,他们的意志越坚定。
镇州城外的惨烈战斗又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城内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但赵军的大旗依然在城头飘扬。李存勖背着手,焦躁地在城下走来走去,全然不理会城头飞来的冷箭。他相信,孤立无援的镇州迟早会被攻破,但他等不起。为了平定这次叛乱,他不得不把称帝大业无限期推后。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的是称帝,完全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威胁正在逼近。
这次战乱的始作俑者张文礼虽然已经暴毙,但他临死前布下的局才刚刚显示出威力。在他的不断挑唆下,幽州之战后蛰伏已久的耶律阿保机终于耐不住性子,准备乘机浑水摸鱼,再度出兵南下。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是个极有见识的女人,在她看来,现在阿保机刚刚统一契丹八部,内部不稳,实力尚不足以与李存勖正面抗衡,如果听信镇州人的忽悠贸然出兵,很可能血本无归。
“现在我们已经统一八部,拥有西楼漫山遍野的羊马,何苦为了一点小利,劳师动众,千里出征?”述律皇后如是说。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果然不假!这点羊马就让你满足了?那镇州黄金绸缎堆积如山,河朔之地更是富得流油,岂是这草原苦寒之地能比的?”述律皇后有些不高兴:“听说李存勖乃一代战神,南征北伐从未败绩,可不像刘仁恭、刘守光那样好对付。”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你不这样说也就算了。你这样一说,我倒偏要会会这个李存勖,看看是这个毛头小子厉害,还是我厉害!”
是年十二月,耶律阿保机尽起大军,号称五十万,直扑幽州。这一次,耶律阿保机吸取了四年前一味强攻幽州失利的教训,先佯攻幽州,待卢龙的晋军向幽州聚集之时突然撤围,从幽州城外一掠而过,长驱南进,很快攻克了河北重镇涿州(今河北涿县)。在华北大平原上,耶律阿保机如游龙入海,纵横驰骋,晋军一路溃败,半月之后,契丹兵围定州。定州如果失守,镇州以北再无险要可守,契丹军将长驱直入,与赵军合流,足以将整个河北搅个天翻地覆。
接到急报,李存勖目瞪口呆。四年前的幽州之战,虽然他没有机会与阿保机会面,但李嗣源在大房岭山口与阿保机一战可谓惊天动地,这让他牢牢记住了耶律阿保机这个名字。现在,这个北方草原的传奇竟然倾举国之师再度南下,难道李存勖与耶律阿保机,这两位当今天下最会打仗的枭雄命中注定要来一次面对面的对决?
定州的告急文书一封接着一封。李存勖当然不能坐看河北局面崩溃,立刻调集五千精骑亲自北上,直奔定州。走到半路,又急调大将王思同率神武军奔往狼山(今河北易县西南),牵制契丹军侧翼。李存勖率军刚刚抵达新城(今河北新乐县南),一骑飞报,契丹前锋已到新乐(今河北新乐县),正渡过沙河南下。这一消息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如果消息属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契丹人已攻陷定州,要么耶律阿保机故技重施,弃定州于不顾,直扑晋军主力而来。不管怎么样,李存勖已经觉察到,这一次,契丹人如此疯狂的长驱而来,所谋必大。
李存勖沉吟不语,部下们已经炸开了锅。有人建议,契丹军倾巢而出,长驱南下,镇州也难以攻下,不如让主力回师魏州,以魏博为依托,在河北与契丹军缠战。更有人提出,现在梁军也在蠢蠢欲动,腹背受敌之势已成,魏州说不定也难以保全,更安全的做法是全军退到井陉关,背靠太行天险,才有击退契丹人的可能。
李存勖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暗自不屑。退至井陉关,意味着放弃整个河北,把偌大的河朔拱手让给契丹人。因为一个甚至还没打过照面的耶律阿保机,难道要让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郭崇韬,笑道:“安时(郭崇韬字安时),你怎么看?”自郭崇韬执印中门使以来,干练高效,深谋远虑,令李存勖极为欣赏。他要听听,自己最看好的人会怎么说。
郭崇韬不慌不忙道:“契丹人此战与前次截然不同,弃幽州于不顾,一路长驱而来,看似是急于救镇州之困,但我看,其实是为了赵地的金银美女而已。数年之内,大王已在胡柳、戚城、濮阳连破梁军,威震天下,盛名及于塞外。契丹人听说大王亲征,必然军心大乱。与契丹一战,首战最为关键,只要能击败敌先锋,我断言契丹大军必然不战而溃。”他顿了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河北的局面,看似凶险,其实一战可定!”李存勖哈哈大笑,用手指着郭崇韬,对众人说:“你们要是有他一半的见识,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一小撮蛮族,就让你们如此恐慌,还有什么脸做我李存勖的部下!”众将面面相觑,羞愧不已。
李存勖亲率五千骑如滚烫的铁流向北奔涌而去。在这支骑兵的北面,契丹大军正铺天盖地而来。李存勖又一次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而这一次,他的对手是草原上的最强传奇——耶律阿保机。
契丹军渡过沙河之后,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前锋已入新城境内。契丹人自越境以来,连弃幽州、定州而不攻,决心不要补给,不占城池,急于赶到镇州。在他们看来,镇州城就像天堂一样诱人,那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未见过的绝色美女。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连耶律阿保机这样的一世枭雄都丧失了理智与冷静。
契丹先头部队一路狂奔,抬头看去,隐隐可见新城的城墙。过了新城,距离镇州便不足百里路,契丹人内心一阵狂喜,纷纷挥鞭策马,卖力前行。前方是一片桑林,时值寒冬,树叶都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遒劲有力地伸向冰冷的天空,就像无数闪着寒光的凶器。契丹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里隐伏着的巨大杀气,得意地吆喝着,庞大的马队哗啦啦从桑林旁一掠而过。忽然,隆隆巨响从桑林中传来,压过了契丹马队杂乱的蹄声。契丹骑兵惊讶地勒住马头,但见尘土冲天而起,瞬间覆盖了矮小的桑林,接着是如鼓点般的巨响,震得大地颤抖。
巨大的声势震惊了契丹人,他们缓缓退却,面面相觑。从幽州到镇州,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这让他们俨然忘记了自己早已置身晋人的腹心之地。这一刻,他们赫然发现了四面受敌的凶险。契丹人惊慌之际,无数匹高头大马从尘土中狂飙而出,当先一杆大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李”字,就像死亡标记一样令人恐惧。李存勖亲自来了!想不到在河北腹地,竟然中了李存勖的埋伏!几乎是下意识的,契丹人掉转马头,朝着北方落荒而逃。
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面对数量远远超过自己的敌军,李存勖大胆地分兵两路追杀。契丹人根本不清楚有多少敌军,只听见身后震天动地的呐喊。不管他们跑得多快,那恐怖的喊杀始终牢牢地抓住他们,甩不掉也跑不了。契丹人肝胆俱裂,甚至不敢回头,只希望尽快逃到自己主帅身边。也许,面对这恶魔般的对手,只有他们心中最强大的王者——耶律阿保机才能战而胜之。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42江山北望
从新城一路向北,晋军铁骑奔驰追杀数十里,契丹军惊慌失措,一举溃逃到沙河。契丹后续部队正在踏冰渡河,看见落荒而来的败军,立马陷入了混乱中。恐惧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过身来,踏着冰面朝北岸跑去。此时已近初春,冰层正在解冻,脆弱的冰面再也承受不起上万人的践踏,轰然崩裂。沙河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计其数的契丹士兵掉入了河中,高举着双手在冰冷的河水里绝望地挣扎。晋军骑兵转瞬而至,他们悠然骑在马上,引弓放箭,把河中挣扎的敌兵当成了活靶子。郭崇韬认为最关键的首战,竟然不可思议的轻松大胜。
契丹败兵终于逃进了定州城外的契丹大营。面对耶律阿保机的质问,吓破了胆的先锋官把晋军的威胁渲染得活灵活现。耶律阿保机心烦意乱,定州尚未攻下,如果城里的晋军乘势杀出,自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思量片刻,耶律阿保机下令连夜撤围,到定州东北六十里外的望都扎营。
望都,传说是帝尧放勋诞生之地,西枕太行,东望平川,隐隐有帝王气象。也许是命运的选择,就在这王者之地,两位枭雄将展开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死对决。922年正月,李存勖会合了李嗣昭的增援部队,进逼望都。耶律阿保机毫不示弱,亲率大军而出。在巍巍太行之下,两位王者终于登上了决战的舞台。
柔软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静穆的大地一片素白。两支严阵以待的军队,在洁白的天地间缓缓地相向而行。李存勖从亲兵手里接过他的长枪,厚重而圆滑。他注视着枪尖上的寒光,然后抬起头,望向对手。人群中看不清耶律阿保机的面目,但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人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当年朱温曾说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赌博,而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对决。在他的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与各路所谓的枭雄、王者们对决,几乎每一次他都可以战而胜之。这一次,他希望同样如此。
李存勖抬起枪,仰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雪花飘进他的嘴里,瞬间融化,令他感觉到一丝甜味,就像鲜血的味道。李存勖猛然举枪,倾力喊道:“蛮兵人数虽众,乌合之众尔!看我李存勖去取蛮酋首级!”喊声和着风声在雪白的天地间回旋。李存勖一马当先,上千铁骑跟在他身后,高举着刀枪,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面对以骑兵独步北方的耶律阿保机,李存勖仍然毫不犹豫地抢先发动了进攻。遇强更强,绝不示弱,这才是李存勖的性格。
马蹄击碎了平整洁白的大地,刀光和呐喊在雪花与风声中呼啸,鲜血如喷泉般飞泻,把雪地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李存勖和他的骑兵早已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敌军中,只见刀光,不见面目。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然后拼死一战,踏着对手的尸体生还,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玩的游戏。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耶律阿保机,是以一己之力荡平契丹七部,在马背上几无败绩的男人。
上万契丹骑兵把李存勖团团围住,他们举着弯刀,绕着被围的晋军高声呐喊。耶律阿保机饶有趣味地看着被围在中心的那个人,他实在没有想到,身为河东之主的李存勖,手下猛将如云,有调动数十万大军的能力,却只带千余骑,以身犯险。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见过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李克用的勇猛与霸气让他印象深刻,但他知道,看似一往无前的李克用打起仗来其实非常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去做。他也和李克用的死对头朱温有过频繁的书信往来,朱温狡诈无情,坚决勇猛,亲自指挥的战争少有败绩。但朱温更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如同儿戏一样提着自己脑袋刀口舔血。
被藐视的感觉涌上耶律阿保机的心头。他在草原之上可谓威名远扬,听到他的名字,人人都会觉得心惊胆战。但今天,这个被他视为小辈的男人竟然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和自己作战!胆大包天,自寻死路!耶律阿保机被激怒了,他用凌厉的契丹语厉声喝道:“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活的都不要留!砍下李存勖的人头,赏银千两,良马百匹!”耶律阿保机的喊声在混战正炽的战团中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大受鼓舞的契丹骑兵发狂般的呼喊着,认准李存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李存勖怒吼着,一次次挥出聚集着千钧之力的铁枪,所及之处,人仰马翻。他一次次近乎自虐般地把自己放到刀口下,其实只是想挣脱父亲给自己带上的那一层层枷锁。那三支箭就像一个魔咒,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他的灵魂。他要证明给所有人,他的勇气与才华不仅远远超越了父亲要求自己达到的高度,而且超越了这个天下所有最强的对手。
而这些,又岂是一直在野心与权利的混战中打拼的耶律阿保机能够理解的?
晋军骑兵们显然已经对这样实力悬殊的搏杀习以为常了。他们紧密地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对着冲过来的契丹骑兵毫不留情地挥出战刀。雪地上,鲜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尸体堆了一圈又一圈,但李存勖和他的战士们竟然能一直在上万契丹骑兵的冲击下屹立不倒。
耶律阿保机深感震撼。数年前幽州城外的山谷,他已经见识过李嗣源率领的晋军顽强的斗志和惊人的战斗力。但在他最擅长的平原骑战中,李存勖竟能以一敌十,越战越勇,被围半日而毫无败象,这实在令他震惊。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朦胧的冬日斜挂在惨白的天际。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契丹人经过半天的搏杀,又累又饥,不自觉间已有退意。混乱突然出现在战阵的东南角,一员猛将跃马舞枪,带着数百骑兵卷杀而至。契丹骑兵正集中精力围攻李存勖,哪里想到会从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骑兵,顿时阵脚大乱。李存勖扭头望去,那员猛将方脸大目,须发花白,长枪翻卷,勇不可当,正是李嗣昭。关键时刻,李嗣昭带着生力军赶到了战场。
“我军援兵到了,孩儿们,杀过去,活捉阿保机!”李存勖大喜过望,纵马高喊。在他看来,此刻被包围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一直躲在战阵后不敢露面的耶律阿保机。晋军士气大振,里应外合,发力猛攻。契丹人只听得四处都是喊杀声,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敌军又赶到了战场。惊慌中,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转身而逃,军阵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一直在远处高岗上密切注视着战场的郭崇韬眼睛亮了。李嗣昭的突然发难让契丹人出现了混乱,这是难得的战机!郭崇韬手一扬,他身后猛然跃出无数战马,马背上是挥刀怒吼的士兵。蛰伏已久的他们终于等到了上阵的机会,对契丹人发起致命的一击。马蹄声惊天动地,晋军的猛烈攻势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契丹战阵就像被捏碎的核桃,终于粉碎崩裂。
李存勖挥舞着长枪,挺直了身子,从马镫上站了起来。狂风扫过他那张满是虬须的脸,他感觉自己又飞了起来。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注定要成为河东之王的小男孩终于可以自如地驾驭战马,在父亲的注视下昂首挺胸,骄傲地在马背上飞翔。从那时起,英雄情结便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更渴望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渴望能像历史上流传千古的英雄一样被人铭记。而现在,当天下人为之色变的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契丹大军在他的枪下狼狈溃逃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场王者之间的对决,毫无疑问,将因为他的胜利而被光辉地载入史册。这个天下,将再无能与他抗衡之人。
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望都一路向北,直到两百里外的易州(今河北易县)。整整十天,李存勖带着他的骑兵紧紧咬住契丹人,毫不手软,令耶律阿保机几无喘息之机。前方就是边境,平原上积雪数尺,天地间一片惨白。连续十天没有得到休整的契丹败军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看着白茫茫的原野,耶律阿保机悲从心来,他按着卢文进的肩膀,以手指天,悲切地说:“这是天不叫我来此!今后只要我不死,契丹将永不踏足中原!”
卢文进愕然。他一直认为,当年平州兵变,他被迫背井离乡,流亡他乡,都是拜李存勖所赐,是以对李存勖有切齿之恨。他希望能够借助契丹人的力量,风风光光地回到河北,重掌兵权。但这一战,耶律阿保机竟然斗志尽失,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要终老契丹边野之地?十余年后,李嗣源手下大将石敬瑭称帝,建立后晋,极力讨好契丹,割让幽云十六州,甘做“儿皇帝”。卢文进害怕自己成为辽晋两国结交的牺牲品,惊惧逃奔南唐,终老于江南。
这一战也深刻地影响了两个帝国的命运。此战之后,契丹人大规模南下的意图暂时中止,耶律阿保机转而向东扩张,攻灭渤海国,将势力扩大到渤海沿岸。926年,耶律阿保机出征渤海还都途中病逝,终年五十五岁。而消除了后顾之忧的李存勖则终于得以全力逐鹿中原,本已摇摇欲坠的后梁帝国很快将遭遇到李存勖的致命一击。
契丹大军灰头土脸地撤出了边境。李存勖乘机令河东一线的晋军全线反攻,连克妫州(今河北怀来县)、儒州(今北京市延庆县)、武州(今河北宣化县),把契丹近年来蚕食的国土大半夺回。
幽州城外,李存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契丹人遗留的营帐。和耶律阿保机的对决来得快也去得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传说中草原王者的面目。他希望看看,自己击败的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看到的一切令李存勖颇感意外。契丹军一路败逃,按常理应该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但契丹营帐内,整齐清洁,连铺床用的稻草都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李存勖暗暗心惊,一向自负的他也不仅感叹:“世人皆称契丹为蛮虏,但看看他们的营帐,才知道军纪之严明,行动之有序,中原也远远不如矣!”远方是被大雪覆盖着的辽阔草原,他凝视良久,回过头,用很少见的慎重语气对众将说:“契丹终成大患,你们一定要小心!”
这是历史上意味深长的一幕。这场以晋军大获全胜告终的对决,却让战场上的双方都肃然起敬。战争感觉极为敏锐的李存勖在那一刻准确地把握到了历史的脉搏。仅仅十余年之后,契丹势力便越过了长城,让整个中原挣扎于其刀锋之下长达近两百年。
43噩梦之城
当李存勖在塞北的冰天雪地痛击契丹大军的时候,镇州的形势却越来越令人担忧。
李存勖北上之后,在镇州留下自己的爱将阎宝率军继续围剿赵军。面对镇州军民的决死抵抗,阎宝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还是一个“困”字。晋军在镇州城外大量修筑工事,挖掘壕沟,然后又挖开了滹沱河提,以水淹城。镇州城四面被围,一片泽国,几乎陷入绝境。阎宝很得意,他觉得孤立无援的镇州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投降,要么活活饿死。但阎宝万万没有想到,残酷绞杀不仅没有让镇州人屈服,反而越战越勇。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不愿坐以待毙的赵军索性主动出击,组织多支敢死队,趟着大水,出城抢粮。
阎宝自认为镇州已成瓮中之鳖,完全没想到赵军会主动进攻,那些看似严密的防线后,防备其实极为松懈。敢死队很快突破了壕沟,向星罗棋布的晋军据点发动了攻击。仓促迎战的晋军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蜂拥而来的赵军冲垮,受尽磨难的赵军士兵被压抑的怒火统统发泄了出来,对着敌兵大砍大杀,更多的人则乘着混乱四处放火,焚烧晋军军营。镇州城外上演了古代军事史上罕见的一幕。被残酷围困了半年之久,孤立无援的军队竟然以血肉之躯踏平了重重工事,向十倍于己的对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攻。晋军防线千疮百孔,数万大军竟然被数千饥寒交迫的赵军击溃。吓破了胆的阎宝一口气跑到了百里之外的赵州才稳住阵脚。
这次飞蛾扑火般的自杀性进攻为镇州人带来了梦寐以求的战利品——粮食。仓惶逃跑的晋军丢下了所有的粮食草料,全城军民欢呼雀跃,蜂拥而出,哄抢晋军大营中的这些宝贝。一连几天,人流络绎不绝,镇州人把晋军遗留的粮草抢了个精光。
刚刚把耶律阿保机赶回草原的李存勖被镇州兵败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他立即让王牌悍将李嗣昭带领精兵火速南下,重新组织对镇州的围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北方的契丹大军,南边的梁军都已被自己击溃,反而是镇州一座小小的孤城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拿不下来?
逃到赵州的阎宝接到了李存勖的亲笔信。在信里,李存勖气势汹汹地把爱将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宣布围攻镇州的军队由李嗣昭接管,至于你这个败军之将,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曾经以善将骑兵闻名的阎宝再也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如此丢脸的惨败让自视甚高的阎宝遭到严重打击,惊惧之下竟然暴病而死。
922年四月,李嗣昭率军赶到了镇州城外。由于晋军防线被突破,镇州人大胆地扩大了活动范围,不断派出军队到郊外搜寻粮食。这一天,一支千余人的赵军又跑出了城,穿过之前晋军的废弃军营,大摇大摆地到处找粮。李嗣昭看准时机,精心组织了一次伏击战,决心狠狠教训一下这支胆大包天的军队。
晋军就势设伏于废弃的军营中,等到赵军满载而归的时候突然杀出,拦腰阻击,几乎把这支可怜的赵军杀了个精光。李嗣昭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扫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阎宝刚刚被这支军队打得灰头土脸,自己新官上任,便干净利落地给了镇州人一个下马威,这让李嗣昭极为得意。忽然,一声尖利的呼啸破空而来。李嗣昭征战大半生,早已养成耳听八方的习惯,他情知不妙,急忙把头一偏,“啪”的一声,利箭擦耳而过,正插在他身旁的木柱子上,箭杆兀自抖动不已。李嗣昭勃然大怒,定睛看去,发现四、五个赵兵正手持弓箭,躲在断壁残垣之间。
“你们都不要动,看我射杀这些贼人!”李嗣昭喝止住企图一哄而上的亲兵,端起长弓,对准其中一人,一箭射去。那人惨叫着从废墟间滚落出来,一箭正中前胸。其他赵兵更加惊恐,四处躲避着骑马环射的李嗣昭,狼狈不堪。
李嗣昭更加得意,有心要在部下面前炫耀自己百步穿杨的神技,一箭接着一箭,射得那几个赵兵乱窜乱跳。众人就像看戏一样,哈哈大笑。敌人的肆意羞辱终于激怒了这几个士兵,有人不顾性命跳了出来,大吼一声,引弓怒射。这一箭猝然而发,如电光火石,呼啸而至。得意忘形的李嗣昭措手不及,正中前额。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晋军士兵们惊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鲜血从李嗣昭头上激涌而出,手足无措。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已受致命伤的李嗣昭竟然一手拔掉头上的那支箭,以极快的速度反手一箭,正中那名赵兵的咽喉。众人这才清醒过来,一群人涌上去救下中箭的李嗣昭,更多的人则围了上去,把残余的几名赵兵乱刀砍死。
当晚,李嗣昭伤重不治而死。李存勖闻讯,仰天长叹,连续好几天吃不下饭。李嗣昭是父亲最宠爱的养子之一,作战极为勇猛,特别是李存勖继位以来,坚守潞州、大战胡柳,总是在决战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样一员经验丰富,忠勇双全的猛将竟然死于镇州士兵胡乱射出的一箭。回顾镇州事变以来,史建瑭、阎宝、李嗣昭,竟然已先后有三员大将死于非命,更让李存勖又悲又恨。
但悲痛归悲痛,镇州城下的仗还是继续要打的。李存勖一咬牙,又祭出一张王牌——李存进。李存进同样是李克用当年收的养子,很早就跟着李克用东征西讨,参加了破梁军六路围攻太原和柏乡之战等重大战役。李存勖得到魏博后,任李存进为天雄军都部署,负责管理后梁降兵。李存进一切以法,人有犯者,必定枭首磔尸于市,一时威震魏博。晋梁夹河苦战之时,李存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升为振武军节度使。李存勖觉得,用这样一员威望极高,智勇双全的名将出马,再不会有任何闪失。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镇州城下那一连串阵亡大将名单上,很快就会添上这员勇将的名字。
是年五月,攻赵晋军的第三任统帅李存进走马上任。李存进到了镇州,绕城走了一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破城的办法。既然没办法,就还是老办法吧,一个困字诀。经过观察,李存进决定在镇州以南的滹沱河渡口扎营,扼住镇州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在李存进看来,镇州守军如果要跑,自然不会选择北上自投罗网,而肯定是渡过滹沱河南下,投奔梁人。李存进当然不会想到,赵军从来就没有想到过逃跑,他们早已抱定与镇州同归于尽的决心。而在这样的决心下迸发出的战斗力将是惊人的。
镇州人再一次主动出击,这一次,他们不再偷偷摸摸地抢粮食了,数千赵军径直向扼守渡口的晋军大营发起了攻击。战斗猝然爆发,李存进没想到被围困了大半年的镇州人还有能力发动突袭,措手不及。潮水般的赵军呐喊着冲过了滹沱河上的渡桥,眼看就要攻破晋军大营。李存进不愧是沙场悍将,关键时刻,他亲率卫士,迎面与扑杀过来的赵军士兵展开了殊死搏斗。一场惨烈的肉搏之后,赵军被逼退,攻势受挫。此时,晋军骑兵大队已经集结完毕,对赵军发动了反击。镇州人再凶悍,也顶不住沙陀骑兵猛烈的冲杀,数千赵军横尸滹沱河两岸,被诛杀殆尽。直到这时,晋军才想起寻找自己的主帅。终于,他们发现了躺在尸体堆中血迹斑斑的李存进。这员猛将身中数十创,早已一命呜呼。又一员河东名将命丧镇州城下。
镇州城外的噩梦一再上演,让愤怒至极的李存勖准备再度亲征。没想到此时梁军又乘机发难。梁军主帅戴思远趁晋军与赵人缠战之机,率军北上,突袭黄河以北的中原重镇卫州(今河南卫辉市)。留守卫州的是李存勖的亲信,这个人有一个妖艳的名字叫做杨婆儿。杨婆儿原本是唱戏出生,因为演技出色,受到李存勖宠爱,赐名李存儒。更不可思议的是,李存勖竟然把这个戏子委以重任,任命为卫州刺史。杨婆儿上任后把整个卫州都当成了自己敛财的工具。为了尽最大可能的压榨油水,杨婆儿甚至规定,守城士兵可以随时回家,只不过每月要缴纳献金。转瞬之间,钱财源源不断流进了杨婆儿的腰包,只是城头上不见了守军的身影。
一个人只要能讨得李存勖的欢心,便名正言顺地当起了中原重镇的守将。自大的李存勖根本没有把天下人放在眼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很快就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年八月,当镇州战事正炽之际,梁军突然渡河北上,奇袭卫州。城防空虚的卫州城转瞬落入梁军之手,杨婆儿被抓住后砍了脑袋。梁军乘势扩大战果,连克淇县、辉县、新乡,逼近相州(今河南安阳市),一时声威大振,大有反攻河北之势。李存勖不得不着手应对梁军的突然发难。但镇州是腹心之患,不能不除。李存勖思虑再三,又派出了第四员王牌大将李存审出马,继续指挥镇州城外的军队。
李存审果断抛弃了历位前任的围困战术,亲率大军,昼夜兼程,直奔镇州城下,准备发动突袭。此时,镇州城里粮食再度告尽,敌军又卷土重来,一时人心惶惶。李存审抓住时机,收买了镇州城中一名叫李再丰的将领为内应。入夜时分,李再丰支走附近的守城士兵,偷偷从城头垂下绳索,让晋军士兵攀城而上。天亮之后,晋军已经控制了全城。张处瑾和部下全部被生擒活捉,不久押解到太原处斩。
自此,历时十月之久的镇州之战终告结束。在这座李存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城市下,他接连损失了史建瑭、阎宝、李嗣昭、李存进四员大将,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这样的惨痛经历理应让李存勖牢牢记住镇州的教训,更加重视政权的稳定和人心的凝聚。但显然,李存勖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仅仅数年之后,他就将被淹没在叛乱的人潮中。不过现在,李存勖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镇州的叛乱已被扑灭,梁军的反攻如昙花一现,很快就被遏制在相州以南。他那被拖延了整整一年的登基大业,总算到了该被重启的时候。
第九章君临天下
李存勖终于不再满足表面上的风光,虽然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但还是急不可耐地在恢复大唐的名头下冲向了龙椅宝座。接下来,他要向那个纠缠不清的死敌挥出致命的一击。
44千秋迷梦
在李存勖看来,河东内部最有可能反对他称帝而且有能力搞破坏的两个人张承业和周德威都已经撒手归西。周边战局也趋于稳定,现在正是他登基的好时机。
问题是,在哪里举行登基大典呢?李存勖首先排除了太原。在那里,唐王朝的遗老遗少太多,搞不好会跳出来坏了他的好事。太原之外,最适合的地方莫过于魏州。李存勖对魏州可谓情有独钟,这里见证了他最辉煌的胜利和最风光的时刻。在魏州不远的柏乡,他与梁军主力展开战略决战,大获全胜,成为梁晋争霸的转折点。五年之后,在魏州城东的故元城,他又亲手围歼了名将刘鄩率领的梁军精锐,彻底控制河北。他当然更不会忘记,他以只身赴敌营,收服了闻名天下的银枪军,当他进入魏州城的时候,享受着山呼海啸的欢呼和膜拜。毫无疑问,魏州是他的幸运之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登基,还能极大地震慑黄河以南苟延残喘的伪梁王朝。
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一座高台在魏州城中飞快地修筑,这座高台封顶之时,便是李存勖登基之日。他悠然自得地看着台子越垒越高,就像看着自己的欲望与荣耀在急速膨胀。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君临天下,成为万人膜拜的真命天子。这让他跃跃欲试,急不可耐。虽然他甚至没有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但就在李存勖的登基大典一天天临近之时,一场叛乱给了他当头一棒。
李继韬,是刚刚战死的李嗣昭的次子。李嗣昭死后,李存勖本来令李嗣昭的几个儿子扶丧回太原办理丧事。没想到以李继韬为首的几个儿子公然违抗,带着几千牙兵带着父亲的灵柩直奔潞州。李嗣昭在潞州经营多年,那里早就是他们一家的天下,李继韬等人强行奔到潞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令人惊讶的是,到了潞州,李继韬立即宣布朝廷已经任命他为安义军节度使,同时为了防止自己大哥李继俦夺权,竟然把李继俦关了起来。李继韬骁勇彪悍,在军中颇有威望,他以继承父业的姿态站出来,立刻得到了潞州守军的拥护。
事情闹到魏州,李存勖一阵焦躁。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当皇帝上,哪里还有心思来解决这些麻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顺水推舟,任命李继韬做了安义军兵马留后。在李存勖看来,你李继韬不就是要个名分吗,给你便是!只要你小子不要闹事就行了。事实证明,李存勖在面对内部纷争时粗糙的处理方式只会引发更大的祸端。
不久,李存勖又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继韬在潞州宣布脱离河东,加入后梁,为了表示对后梁王朝的忠心,还把两个儿子送到汴州做人质。潞州,这座曾经依靠李嗣昭拼死坚守才从后梁大军的围攻中保全下来的河东门户,竟然被他的儿子拱手送到死敌面前。
这是梁晋争霸中一个值得深思的插曲。当天下人都觉得后梁已经势微,李存勖如日中天之时,身为名将之后的李继韬竟然义无反顾地叛晋投梁。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直接导致他叛乱的的原因竟然是他对时局的判断:河东无人,终被汴人吞并。也许,身处晋军之内的李继韬能比旁人更透彻地看到潜伏于河东内部的危机,看到李存勖身上的致命弱点。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存勖虽然消灭了他的平生死敌——后梁王朝,但仅仅三年之后便祸起萧墙,兵败身死。李继韬的判断又焉能说没有道理?
叛晋之后的李继韬变卖家产,大肆招兵买马,他很清楚,乱世中,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实力说话。一个人就在这时加入了李继韬的军队,这一年,他才刚刚十八岁。这个人将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深刻地影响历史的走向,并最终在他手里点亮了终结乱世的曙光。他的名字叫郭威。
听到潞州叛乱的消息,李存勖固然震惊,但他并不慌张。自他吞并河北,进击中原以来,梁晋之间的主战场早已从潞州转移到了黄河南岸,只要他还占有河北,就牢牢掌握着对梁战争的主动权。现在他的头等大事是登基称帝,只要不是太原失陷,老巢被端,他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923年四月,李存勖登上了魏州城中的那座高台。经过一番隆重而繁琐的祭天仪式后,李存勖身着龙袍,坐上了象征着无上权利的龙椅。随后,他宣布恢复大唐国号,改沿用了二十年的前唐“天佑”年号为“同光”,改魏州为兴唐府,号东京;改镇州为真定府,号北都;老家太原则改称西京。为了显示他的帝国与曾经的大唐王朝一脉相承,一座宏大的太庙也同时在太原落成,在那里供奉着从唐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在内的历任唐朝皇帝的牌位,当然还加上了他的曾祖父朱邪执宜、祖父李国昌和父亲李克用。
李存勖低头看去,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山呼万岁,大唐旗帜,迎风招展。他相信,这一天,他创造了历史,他成功地让那个繁华如梦,光辉灿烂的大唐王朝起死回生。就在这一天,塞北草原上的契丹骑兵正挥鞭扬刀,在幽州边境大肆劫掠;开封府里的朱友贞还在为朝堂上的派系争斗焦头烂额;安居蜀地的王衍正歪坐在浓妆艳抹的嫔妃中喝得烂醉;钱镠正在他越来越富庶的吴越王国里津津有味地巡视着各方进贡的奇珍异品。没有人会觉得这一天跟其他日子有什么不同,更没有人会把李存勖的举动和那个早已消逝的王朝联系起来。
李存勖不会知道,被他建立的这个王朝会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确切无误地加上一个“后”字,以示与那个闻名四海的唐王朝区别。更尴尬的是,这个顶着前朝荣光建立的王朝不仅没能统一天下,甚至只仅仅存在了十三年,成为那个乱世中短暂的插曲。
一朝梦醒之时,远不是残月落花那样的诗情画意,而是如荒漠寒风般的刺骨与真实。
不过现在,春风得意的李存勖还是像每一个开国皇帝一样大封群臣,尽情享受着无上的权利。生母曹氏理所当然地沾了亲生儿子的光,被尊为皇太后,嫡母刘氏虽然是李克用的正室,如今也不得不很委屈地成了皇太妃。刘氏倒是很看得开,她主动对曹氏说:“只要咱们儿子争气,家族兴旺,以后我们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但其他的官员们就没这么想得开了。分封下来,一大批河东世家子弟登上了高位。这些人大多平庸无能,骄奢淫逸,只因为家族势力在河东根深蒂固,便跟着鸡犬升天。眼见新生的后唐王朝搭了这样一个草台班子,有识之士无不摇头叹息。李存勖刚刚上台之时,对河东各种顽疾洞若观火,大刀阔斧,革除流弊,如今身处局中,反而在困局中越陷越深。
在李存勖的班子里,能力最强的要属郭崇韬。此人能力出众,又深得李存勖欢心,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枢密使,独掌军政大权。郭崇韬虽然有才,但私心太重。为了独揽大权,他向李存勖建议,让曾经的上司李绍宏调任宣徽使,专管宫廷,如此便除掉了一个有力的对手。郭崇韬同样看不起极有才干但心术不正的孔谦,极力推荐工部侍郎张宪兼任租庸使,孔谦只好屈居副职。租庸使负责全国物资调度,孔谦早就对这个职务垂涎已久,如今因为郭崇韬作梗,竟然功亏一篑。这样下来,李绍宏、孔谦一帮人都对郭崇韬恨之入骨。李存勖的帝国刚刚建立,内部便已矛盾重重,暗流涌动。
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与分封文武百官相比,更困难的是册封皇后。李存勖的众多女人里,他最宠爱的毫无疑问是魏国夫人刘玉娘,这个皇后位置当然非她莫属。但问题来了,卫国夫人韩氏是正室,燕国夫人伊氏位次也在刘玉娘之上,如果强行封刘玉娘为皇后,这些女人要是闹腾起来,后院起火,那可是很麻烦的事。
李存勖犹豫了半天,决定把皇后的事儿先缓一缓。这一缓,可急坏了刘玉娘。虽然她自知已经迷倒了李存勖,但如果不能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后,万一哪天这个男人又迷上了别的女人,自己岂不是要荣华梦碎,苦守冷宫?左思右想之下,刘玉娘决定反客为主,主动出击。她知道现在李存勖最信任的人是郭崇韬,于是偷偷找到郭崇韬,要求他为自己当皇后的事儿造势。郭崇韬身处政治漩涡中心,四面树敌,正需要后台巩固自己的权力,两人一拍即合。
但正当刘玉娘紧锣密鼓地运作皇后大事之时,一件令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这天,侍女忽然跑来报告说皇帝让她前往大殿,迎接她失散已久的老父亲。刘玉娘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刘玉娘很清楚,要当皇后,她最大的短板就是自己的过去。她出身贫寒,早年跟着父亲刘山人卖唱为生,后来被晋军将领掳走,从此与父亲失散。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一直害怕让别人知道,没想到自己老爸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寻女寻到晋宫中来了!刘玉娘立刻意识到,如果与父亲相认,自己的老底必然被人揭开。现在是她争夺皇后位置的关键时刻,如果自己的弱点被对手们利用,大做文章,那皇后之梦岂不是要彻底破灭?一番慌乱之后,刘玉娘稳住心神,拿定了主意。
刚到殿门,李存勖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搂住刘玉娘的腰肢,笑嘻嘻地说:“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你来看,这是谁来了?”话音未落,一张笑烂了的老脸便凑了上来。这不是自己的老爸刘山人是谁?
“哎呀,没想到我闺女这么有出息,竟然攀上真龙天子,让老夫……”
“住口!大胆刁民,竟然敢冒充妾父,公然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你这是欺君之罪!”刘玉娘杏眼一瞪,伸出春葱般的手指,啪地给了刘山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刘山人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用手捂着被打的地方,呆立当堂。事出突然,连李存勖也愣在一旁,不明究竟。
刘玉娘一掌扇出,随即转过身,拉住李存勖的衣袖,泪流满面:“陛下千万别信这个人的鬼话!臣妾小时候被乱军掳走时,父亲已不幸被乱兵杀死。臣妾清楚地记得,臣妾还曾伏在父亲的尸首上痛哭。父亲早亡,臣妾经常想起往事暗自落泪。可恨这老头,竟然冒名顶替臣妾的父亲,欺骗陛下,分明是要骗取钱财,请陛下明鉴!”刘玉娘跪下身来,抱住李存勖的双腿,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