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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这位久经沙场的后梁名将还没有意识到,胜利的筹码正在悄悄从他手中滑落。
开平五年(911年)正月初一,洛阳观天台,司天监面如土色。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日食。血红的太阳转瞬之间就缺掉了大半,整个天空暗淡无光,俨然末日景象。
咣当!朱温手中酒杯落地,面对满桌珍肴,他根本无心下咽。
难道,在那个遥远的柏乡,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晋军的突然退却完全打乱了梁军的节奏。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王茂章带着他的大军一路追击,直到高邑。
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在那一刻失去了平素的冷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晋军的主动退却意味着什么。
晋军在野河北岸停止了撤退。他们陈兵河岸,扼守渡口,决定在这里与梁军决一死战。战线已经拉得够长了,李存勖选择在这里,决定两支大军的命运。
浮桥搭了起来。成千上万的梁军士兵高举着战刀,冲上了那座狭窄而湿滑的木桥。他们对面,是面色凝重,严阵以待的晋军士兵。
大战在野河两岸突然爆发。
梁军的后续部队不断涌来,野河南岸,密密麻麻全是军队,延绵数里,但那座小小的浮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晋军试图在浮桥北端建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人肉防线。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士兵呐喊着扑向对方,在浮桥上展开了殊死肉搏。
箭如暴雨般朝着浮桥上的士兵们倾泻,他们在箭雨中挣扎着倒下,像蚂蚁一样栽进河里,小小的野河很快变成了暗红色。
浮桥上的惨烈肉搏成为战役的焦点。双方将领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这个致命的争夺点。在战鼓惊天动地的轰鸣与将领们的呵斥中,更多的士兵涌上了浮桥。
李思安忍不住了。他扯过一条枪,大吼道:“不就是一条小河沟吗?来啊,都跟我上,杀过桥去!”
一大群梁军士兵怒吼着,跟着李思安向浮桥扑去。桥上桥下早已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而梁军的攻势愈加猛烈。
晋军防线终于出现了动摇的迹象。李思安带着敢死队踏过如山的尸体,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梁军就将撕裂晋军在野河北岸的防线。
李存勖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虎眼一瞪,指着身边的卫队长李建及说:“贼军一旦过桥,我军必败!你去给我把桥夺回来!”话音未落,李存勖刷地拔出腰刀,扔向李建及。
李建及接刀在手,恶狠狠地大喝一声:“都随我来!”言毕,转身疾步而去,再不回头。
浮桥上爆发出尖厉的嚎叫。李建及带着三百勇士,个个手持长枪,对准正向前涌进的梁军一通乱捅。
鲜血激射而出,洒落下漫天血雨。许多士兵被强烈的血腥呛得喘不过气来,干脆丢下武器,一头扑下河去。
李思安握刀在手,连砍翻数名晋军士兵。正待向前,冷不防一支长枪刺来,正中左肋。李思安大叫一声,一刀砍断枪杆,正要发力再冲,只觉双眼一黑,站立不稳,一头栽落河中。
主将落水,梁军士气大溃。李建及乘机反攻,梁军又被逐回野河南岸。
这场浮桥上的血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
李存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战事,转过头对周德威说:“两军激战,已成胶着。我军是兴是亡,全看这一战。也罢!我亲自带兵冲击,你率军随后进攻!”说罢,一甩披风,就要转身上马。
周德威急忙挡住李存勖道:“主公不可!我观贼军远离大营数十里,加之力战已久,已经人困马乏,再战下去,不消半日,贼军士气必然溃散,到时候我们再以精骑出击,定可大获全胜。现在发动总攻,时机尚未成熟!”
而此时的梁军主帅王茂章正陷入痛苦的煎熬。探马带来消息,晋军骑兵突然出现在梁军漫长的补给线上,像狼群一样发动疯狂攻击。数万梁军已经陷入了补给中断的困境。
必须尽快击破眼前的晋军主力,否则将一败涂地。
王茂章眉头紧锁,他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危险的味道。
4.枭雄的毁灭
王茂章对战场上的局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嗅觉。一旦形势不对,他会迅速觉察到,然后在危险到来之前飞快地跑掉。
这一点,在他以前指挥的战斗中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在,他同样感觉到了危险,他立即想到了主动退却。
与其率大军拥挤在狭窄的河岸上和敌军缠战,不如暂时退兵,再寻良机。
但王茂章忽略了一点,他的对手是猛如虎豹的李存勖。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在他指挥的是近十万大军,而不是以前那区区数千骑兵。
朱温没有看错人,王茂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但他同样也有弱点:没有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
这一点,在面对李存勖和周德威这样对手的时候,足以致命。
王茂章悄悄命令居中的军队回缩。按照他的设想,左右两翼的韩勍和李思安应当稳住攻击线,然后有节奏地回撤,直到慢慢脱离与敌军的接触。
一直在高处紧张关注着战局的周德威眼睛亮了,对方的竟然在血战的高潮出现了退却的迹象。
这是什么情况?
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也许再也不会出现。
周德威甚至来不及向李存勖报告,他策马狂奔,冲向高岗,厉声大喝道:“贼军后撤了,贼军后撤了!他们要逃跑!他们顶不住了!”
正在激战的晋军士兵们看着发疯般狂叫的周德威,面面相觑。
周德威大急,不停地向士兵们做着双手向上的姿势。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晋军士兵们立即扯着嗓子跟着自己的主将一起喊:“贼军要逃跑了!贼军要逃跑了!”
数千人的喊声变成了沸腾的声浪,方圆数里之地全都涌动着晋军士兵的呐喊。
正为攻不下桥头心急火燎的梁军士兵们惊恐万分,他们回头望去,中军旌旗确实正在向后移动。恐慌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左右两翼的梁军立刻躁动起来。
担任左翼的是率领宣武军的韩勍,听说王茂章竟然要溜,他暴跳如雷。王茂章这小子,平素被吹得有多厉害多生猛,现在正打到高潮处,竟然不管部下自己开溜?
王茂章一来就爬到自己头上,韩勍原本就极为不满,现在听说王茂章要率军撤退,韩勍当即决定,跑得要比王茂章更快。凭什么让我给这小子垫背?
有主将带头,左翼的梁军稀里哗啦溃退下来。
右翼是派来助战的魏博天雄军。见梁军的嫡系部队都一股脑往后跑,魏州人也不是傻子,纷纷撒开脚丫开溜。
刚刚还在殊死血战的野河南岸,戏剧性地一幕发生了。数万梁军就像开闸的洪水,轰然四散。
王茂章被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暧昧的退却举动竟然会引发数万大军的迅速崩盘。
五百多年前,淝水岸边,东晋大将朱序趁前秦军队后撤时,乘机高呼“秦军已败”,结果引发前秦军的大溃败,成就了那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而现在,这一幕竟然以如此神似的方式再现于世。
当王茂章被汹涌而来的败军裹挟着狼狈而逃的时候,不知道这位一代名将有没有想到史书上的这一幕。但他一定知道,自己将成为后梁军队历史上最大一次溃败的主角,而这一次溃败将让朱温再也无法染指河东。
浑身是血的李思安被部下从河里救出,加入到了大溃败的队伍中。这位骁将再一次被自己的魔咒死死缠住:他所经历的战斗,不是大胜,便是大败。
野河北岸沸腾了。早已摩拳擦掌的晋军骑兵如风雷滚地,瞬间冲过了浮桥,然后分成数支,对梁军展开疯狂的追杀。
周德威、李嗣源各带一支骑兵,像楔子一样深深地插入到梁军大溃败的洪流中。杀性大发的沙陀人对着周围够得着的肉体不由分说地乱砍乱杀。
被杀戮的士兵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这让已成惊弓之鸟的梁军士兵们更加恐慌。为了逃过骑兵的追杀,他们扔掉了所有能够扔掉的东西,武器、头盔、战甲、盾牌还有旌旗。鲜血染红了那些金光闪闪的盔甲,就像这个巨大屠场中一个犀利的嘲笑。
李存勖驻马高岗,仰天狂啸。这是延绵了数十年的仇恨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天,他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他彻底地击垮了梁军主力,而且是在他父亲从未能够染指的河北平原上。
不过庆祝和狂欢还为时尚早,他需要尽可能多地消灭梁军的有生力量,让朱温再也不能从这场惨败中站起来。
愈发密集的鼓声中,骁将李存璋带着步兵冲了出去。经过沙陀铁骑冲击过的战场上,遍布着尸体和丢弃的武器,还有不计其数早已被吓懵了的梁军士兵。他们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等着成为对手的俘虏。
李存璋脸色铁青,面前是一个高举着双手早已放弃抵抗的梁军将领,正瞪着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自己。李存璋脚步不停,二话未说,抬手一刀。鲜血冲天而起,梁人身首异处。
他早已恨透了朱温,恨透了这些把河东死死踩在脚下的梁人。不管他们是战斗还是投降,他都不想让任何一个敌人活下去。
晋军毫不留情的追杀,从野河直到柏乡,鲜血和尸体延绵数十里,铺满了广袤的河北平原。
柏乡之战,以梁军的彻底崩溃告终。这一战,梁军被杀两万余人,号称精锐中精锐的龙骧、神捷军几乎被杀个尽绝。朱温亲手建立的铁军就此覆灭于燕赵平原。
沙陀骑兵直逼河北重镇邢州。用诡计夺得深、冀两州的杜廷隐仓皇南逃。后梁在河北的军事存在全线崩溃,中原为之震动。
洛阳皇宫,得知战败消息的朱温几乎砸掉了一切可以砸掉的东西。幽暗的深宫里,不断传来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嘶叫。
没有人敢走近他,但所有人都从他的吼叫中读出了绝望。
这是一次彻底的大败,彻底得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跪倒在死敌的面前。
朱温很清楚,他统一天下的迷梦已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从这一天开始,他就算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才华出众的杨师厚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北面都招讨使。所谓的招讨使现在已无一兵一卒,他的主要任务是收容从柏乡逃回来的败军。十多天之后,杨师厚身边竟然又聚集了上万人。
大获全胜的晋军继续南下,连下贝州、博州、檀州,逼近中原。忠心耿耿的杨师厚驻防黎阳,独挡河东大军。
关键时刻,一直在坐山观虎斗的燕王刘守光终于决定动手捡落地桃子了。他派人大摇大摆地给李存勖带口信,号称将率精兵三万南下,共图中原。
李存勖当然不会买这个外强中干的燕王的账。晋军主力随即北移,准备和企图浑水摸鱼的燕军一战。
朱温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面对大败而回的王茂章,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责罚的兴趣。“众将不听号令,你也没办法,回去吧,休息休息。”朱温疲惫地挥挥手,免去了王茂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职。
数月之后,对王茂章极为偏爱的朱温又让他官复原职。他和杨师厚一起,成为朱温死后梁军中为数不多的支柱。
极度的焦虑与沮丧让曾经身强如铁的朱温病倒了。窗外烈日当头,热浪翻腾,而躺在龙床上的朱温却像掉进了冰窟。
病痛与寒冷就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让他脆弱得像一个躲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他呆呆地看着床榻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飞龙,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条龙就像凶恶的魔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咆哮着向他猛扑过来。
“啊!”朱温猛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了凄惨的尖叫。
内侍们惊恐地冲了进来,看着正在龙床上痛苦翻滚的皇帝,手足无措。
朱温慢慢放下双手,茫然地看着围上来的那些人。这些人是谁,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里,他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这里,他找不到任何心灵的慰藉;在这里,他看不见过去,更看不到未来。
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遥不可及的天下在他脑中幻化成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满面虬须,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正缓缓向他举起雪亮的长刀;另一个冷面竖眉,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身后是滔天洪水,轰然而至。
李克用……杨行密……这两个人早已魂归九泉,却毁灭了他一统天下的梦想。
朱温痛苦地呻吟着。这两个人正在狞笑着向他逼近,要把他拉到那黑不见底的深渊。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有一片虚无。
再也没有谁能够拯救他,唯一可以拯救他的那个人,那个女人,早已香消玉殒。
巨大的悲痛再度袭来,他又昏睡了过去。
朱温的暂时沉寂却不能阻止天下形势的剧变。
是年八月,志得意满的燕王刘守光在幽州称帝,国号“大燕”。刘守光称帝的当天,契丹军队大举南下,攻占平州(今河北卢龙县)。
与此同时,在蜀中称帝的王建大举出兵,与龟缩岐地的李茂贞在秦岭渭水间互殴。
而刚刚大获全胜的李存勖正迅速把势力全面侵入河北。晋、赵两家结为姻亲,大有共同发兵南下逐鹿中原之势。
曾经雄霸中原的后梁帝国,第一次感受到四面楚歌的危险。
对朱温来说,毕竟这是他的帝国,不管他的病有没有好,都必须站起来收拾这个残局。
他拖着病体,走出了那个让他痛苦的宫殿。这个幽暗的深宫已经把他困得太久了,他必须要重新找回狼的本性。
最擅长察言观色,钻营拍马的洛阳尹张全义出马了。
“陛下病体方愈,需要静养。如今气候炎热,微臣有一小园,虽然鄙陋,但园中多林木,甚为清凉。陛下不如前往小住几日,以养龙体。如此,那是微臣全家老小三生之幸啊!”
朱温看了看卑躬屈膝的张全义。既然宫中住得烦闷,不如到他那里去快活几日。听说这糟老头娶了个小老婆,长得甚是貌美,哼哼,正好好久没有开荤了……他恨恨地想。
张全义做梦也没想到,他引来的是一匹狼,还是一匹疯狂到令人发指的色狼。
朱温打着避暑养病的幌子,在张全义府中厮混了十几天,每天都累得满身大汗。从张全义的老婆到女儿、儿媳,只要长得稍有姿色的,没一个逃出朱温的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