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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渡河的黄巢军遭到了致命一击。
汴水岸边,狂风呼啸,大雨倾盆。黄巢挺起了他消瘦的身躯,在风雨中仰天长叹,他的脸庞早已被雨水淋湿,或许还混合着他从来不曾落下的泪水。
这位曾经“冲天香阵透长安”的一代豪杰心里很清楚,他再也不可能重回那把长安城中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再也不可能重现自己曾经触碰过的那个华丽的梦想。
5.枭雄的末路
当李克用在王满渡的风雨中痛击黄巢的时候,朱温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进入陈州城。
在死亡线上转了个圈的赵犨满脸热泪,率全城军民出城相迎。在陈州人看来,朱温就是他们的救世主。
“多谢将军率部前来,救我等于虎口!将军大恩,陈州全城百姓无不感念,终生不忘!”赵犨此言一出,全城军民都跪倒在朱温面前,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只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人才会感受到生命的可贵,不管生存在那个时代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希望活下去都是人性的本能。
朱温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军民,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各位乡亲父老,朱某来迟了!贼军暴敛,让大家受苦了!我朱某有生之年,当荡平乱贼,还天下清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朱温昂首挺胸,挥手对着全城百姓大喝道。
被鲜血染红的陈州城欢声雷动,对这些经历了那么久严酷战争的人们来说,这个面色阴沉,有着岩石一样陡峭脸庞的朱将军,就像是乱世中出现的救星,上天恩赐的珍宝。
没有任何犹豫,赵犨率全城军民成为朱温的部下。把朱温认定为再生父母的陈州百姓,为了表达对朱温的感激,甚至自发地为朱温修建了生祠,日夜拜祭。
这些善良而淳朴的百姓,牢牢记住了曾经在死亡面前帮助过他们的那个人。从这时起一直到朱温建立起他的割据政权,陈州都成为他最重要的根据地之一。
而距离陈州数百里外的王满渡,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黄巢的军队在大雨中遭到唐军的半渡而击,几无还手之力。
除了跑,黄巢再也无计可施。他带着残兵死命突出伏击圈,向北逃往汴州。此时的黄巢还残留着最后一线希望,经过汴州继续往东北进入齐鲁,那里是他起兵的地方,也是他的老家,或许在那里,他可以卷土重来。
但黄巢的希望很快就被击得粉碎。刚刚收复陈州的朱温,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不抢到手决不罢休的宝贝。朱温率军从陈州昼夜兼程,一路急进,先于黄巢进入汴州。曾经跟随黄巢征战大半个天下的朱温,对这位昔日上司的心思可谓了如指掌,他很清楚,要回山东,汴州是必经之地。
黄巢在汴州城下遭到朱温的猛烈抵抗。面对城坚兵强的对手,黄巢欲哭无泪。
朱温傲慢地站在汴州高墙之上,用嘲讽的目光得意地看着那个曾经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冲天大将军。
“朱贼,我黄巢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却临阵倒戈,此等卑鄙低劣,枉为世人!”黄巢气急败坏地指着高墙上的朱温大骂。
朱温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他在黄巢的谩骂声中慢慢转过身,很随意地对着自己的部下挥了挥手。
汴州城头,万箭齐发。黄巢的骂声戛然而止。
对他来说,黄巢已经不值得他动怒。他现在的目标,早已不是与这个穷途末路的明日黄花争一时之长短。
黄巢还没来得及发泄完心中的怒火,李克用的沙陀骑兵又在滚滚黄沙中席卷而至,把黄巢最后那点可怜的家当冲得七零八落。李周、杨景彪等几员骁将率部试图一战,很快就在对手山崩海啸般的冲杀中命丧黄泉。
惨叫与哀号在汴州城下此起彼伏,朱温站在城头冷冷地盯着那些不可一世的沙陀骑兵。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克用的骑兵在战场上飞扬跋扈的样子。已是沙场宿将的朱温一眼就看出沙陀骑兵不凡的战斗力,这样精锐的部队,这样强大的突击能力,是他现在根本望尘莫及的。
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火堆上,朱温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李克用、李克用……”他一次次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虽然还未曾谋面,朱温已经把这个人当作了自己平生之敌。
在沙陀骑兵强大的冲击之下,黄巢的军队被分割、围歼,最终化为一群群溃不成军的乱兵,在滚滚黄沙中任人宰割。
自知不敌的黄巢,只好放弃攻下汴州的念头,再一次开始了亡命之旅。现在能跟着他继续逃命的将士已经不多了,等他冲出唐军的包围,发现身边只剩数千人。走投无路的黄巢只好转奔曹州(今山东菏泽市)。
李谠、杨能、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这些曾经跟着黄巢南征北战,骁勇善战的将领们都已被分割包围。眼见败局已定,他们不得不放下兵器,全部就近投降了在汴州城头冷眼旁观的朱温。在这些农民军旧将心里,朱温好歹还曾经是自家兄弟,投靠他总比投靠那个来自北方边地,带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沙陀骑兵的李克用要安全得多。
对这些骁将的加盟,朱温当然是统统笑纳之。他懂得“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更何况在这些人里面还有他早就非常欣赏的葛从周。
葛从周是山东濮州人,很早就加入了黄巢起义军。这个人有勇有谋,性格豁达大度,从一名军士逐渐成长为黄巢军中少有的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能得到这样的人才,朱温自然欣喜不已。
黄巢的另一员得力大将尚让,被尾随而至的武宁节度使时溥带领的一支军队包围。眼见突围无望,曾经以勇猛著称的尚让终于也失去了勇气和斗志,率残部近万人向时溥投降。
面对黄巢的溃退,李克用已完全杀红了双眼,他亲率数千骑兵昼夜不停地追赶。在李克用的疯狂追击下,黄巢在曹州无法立足,只好继续向东北方向奔逃,一路退至兖州。
自陈州撤围以来,黄巢这一路上连遭大败,急火攻心之下竟然把怒气发泄到部下身上。败逃过程中,部下稍有不如意,则拔刀杀之,这一来,将士们更是纷纷逃散。待到进入兖州境内,黄巢身边已不足千人。
在黄巢身后一路紧追的沙陀骑兵放慢了脚步。李克用自起兵以来,转战千里大小数十战,他的士兵们再强悍,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加之进军速度过快,远离补给线,粮食早已不继,再追下去就真成了强弩之末。
李克用虽然十二万分的想亲手抓住黄巢,再立一个大功,但看看自己部队的状况,也只好强压住心头的不快,率军怏怏返回。
黄巢终于暂时摆脱追兵,回到了他起兵的地方。但他没想到,这里将是他生命的终点。
是年六月,黄巢带着士气低落的部下进入泰山狼虎谷。他希望利用这里的地利暂时休养生息,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可惜,对手已经不给他时间了。黄巢刚进入泰山地区,探知其踪迹的时溥已经派大将陈景瑜率精兵万人,以降将尚让带路,紧紧追来。
曾经在唐王朝的广袤国土上肆意穿梭,纵横南北的黄巢,感到了天下虽大竟无容身之处的悲凉与绝望。
看着部下们那一双双麻木无助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眼神,黄巢的心里在滴血。他知道,事已至此,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已经破灭,失败已成定局。他叹了一口气,悄悄叫来最信赖的人——自己的贴身卫队长、外甥林言。
黄巢悲愤地对林言说:“我原本也和很多人一样,寒窗苦读,希望以自己的才学报效国家。后来见朝廷奸臣当道,昏庸黑暗,被逼揭竿而起,希望为国讨伐奸臣,洗涤污浊。可怜你我苦战数载,如今却功败垂成。事已至此,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无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没有必要在这荒山上跟着我陪葬!”
黄巢说完,两行浊泪流下,哽咽之际,再不能言。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咣当一声拔出佩剑,丢在地上,沉声道:“你快用此剑把我斩杀,把我的头献给朝廷,可得富贵!”
林言听了,呆立当堂。
“快快动手!成事之后速速潜下山去,将我头颅献给朝廷,不要让他人得利!”
林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哪里下得去手。
黄巢想要发怒呵斥,又觉不忍,长叹一声,俯身拾起剑,径直往自己脖子上挥去。鲜血飞溅而出,黄巢痛呼一声,颓然倒地。
林言急忙爬到黄巢身边。黄巢此时呼吸犹存,用浑浊而期待的目光看着林言,看着他哆哆嗦嗦地举起那把剑,微微点了点头。
林言泪流满面,闭着眼,狠狠地挥出了剑。
惨白的剑光闪过,一腔热血喷射而出,飞溅到空中,和着夕照,染红天际。曾经震动天下的一代枭雄黄巢就此命丧于狼虎谷中。
事已至此,林言只好砍下黄巢的头,又趁夜杀死黄巢的哥哥、弟弟共七人,带着首级摸黑下山,准备到时溥大营投降。
林言行至中途,遇见唐军搜山,还没等他来得及邀功请赏就被格杀。黄巢等人的首级最终被送往成都行宫。黄巢大起义就此失败。
黄巢起义从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年)至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历时六年,震动天下。在他的带领下,农民军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大规模的流动作战,先后两渡黄河,四过长江,所到之处对唐王朝的地方政权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落第秀才出身的黄巢,虽然没有亲手终结这个王朝,却给了他致命一击。此后,唐王朝的最终覆灭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八百多年前,为反抗王莽暴政,赤眉军同样在山东揭竿而起,并以数十万之众东征,攻入关中,占领长安。但由于关内缺粮,赤眉军四面受敌,无法立足,最后在东归途中遭到刘秀的围歼。就战役进程而言,黄巢的失败与赤眉军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起义军的重要将领朱温在危难关头的反手一刀,当然也是造成大齐政权迅速崩溃的重要原因。
对这些,曾跟随黄巢征战南北的朱温当然有切身体会。也许是因为在黄巢身上汲取的教训,在他后来的征战岁月中,朱温体现了对部下和领土强烈的控制欲。
为了防止士兵逃跑,他下令在士兵脸上用针刺字后再涂上墨汁,作为永远的标记。在他控制的疆域之内,道路关口都设立有岗哨盘查,发现刺字的逃兵立即逮捕处死,包庇收容者同罪。在这样的残酷镇压下,那些逃兵即使逃回家乡也没人敢收留。朱温用这样的方式把士兵们变成了他的个人财产,让这些作战机器永远地效忠自己。
同时,在对外作战上,朱温坚决地摒弃了黄巢式的流动作战,他牢牢地扎根在以汴州为中心的黄淮地区,在牢固控制根据地的基础上谨慎地向外扩张,这与他喜怒无常,霸道急躁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五代的历史上,朱温建立的后梁,疆土虽然是中原五个王朝中最小的一个,但也是存在时间最久的一个。
而现在对朱温而言,黄巢虽然被剿灭,但他很快就将迎来一个更大的威胁——那个早已被他视为最大劲敌的沙陀人,正带着兵马浩浩荡荡地朝他迎面而来。
第三章杀阵
在对黄巢的反手一刀中捞了大功的朱温,就此进入了唐王朝政治舞台的中心。这头凶悍的沙场之狼,将在那个杀意无限的中原,掀起一股巨大的旋风。
1.上源驿的刀光
往汴州来的,正是得胜回师的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骑兵。
朱温站在城外,冷冷地注视着这支迎面而来的骑兵队伍。漆黑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千骑兵全部一袭黑衣黑甲,背负硬弓,手提着雪亮的长枪。士兵们面容整肃,队形严整,整个马队平地升起一股威严肃杀之气。这就是传说中的“鸦儿军”。可以想象,当他们如黑鸦一般扑向对手之时,会有多么致命的杀伤力。征战多年的朱温见过形形色色的军队,但从没有哪一支能让他如此震撼。
朱温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见惯了大阵仗的黄巢会对这支传说中的军队谈之色变,为什么李克用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席卷关中,攻陷长安。
漫天肃杀中,一个人撞入了他的眼帘。
这个人身材魁梧,苍髯如戟,斜戴着一只黑眼罩,就像是冷峻的山谷中刻出的巨大沟壑。虽然他只有一只眼,却挥洒着难以掩饰的不羁和挑衅。他提着一支巨大的铁枪,端坐在黑色的战马上,浑身散发着如洪荒巨兽一般的狂野。
朱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毫无疑问,这就是令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独眼龙”李克用。
朱温悄悄把那只不自觉抖动的手藏进衣袍,这种时候,他当然不希望让对手洞悉到他内心的恐惧与脆弱。
李克用显然看到了站在城外迎接的朱温。他让战马放慢了速度,用犀利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个人。
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朱温被描述成勇不可挡的骁将,在大战之际,他会发出狼一般的嘶叫,把对手无情地撕裂。
李克用仔细端详着朱温,不自觉地勒住缰绳。他年少成名,威震边塞,率军进入中原以来更是屡战屡胜,摧枯拉朽。他从来没有看得起谁,但面前的这个人却让他涌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李克用的马停住了,数千骑兵也瞬间同时停下,密集的马蹄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天地间一片寂静。
将成为终生死敌的两个对手终于在汴州城下四目相对。
对朱温和李克用而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们好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对面那个人似曾相识。他们两人早已无数次地在心里琢磨、估量过对方,今日一见,愕然发现这个人竟和自己的想象如此贴近!
不祥的杀意在对视的目光中一闪而过,两人面沉如水,但心里早已火焰翻腾。
朱温回过神,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悠然,哈哈一笑,对着李克用呼道:“李将军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今日率部能在汴州暂息,是我朱某和全城军民的一大幸事,一大乐事!哈哈哈!”一面说着,一面已抢步上前,热情地朝李克用迎了过去。
李克用面色一展,随即把手中铁枪抛给部将,翻身下马,将双手一拍,也报以哈哈一笑,大步相迎。
他们像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和兄弟一样拥抱了一下。
两人都在对方面前刻意地展示着自己的豪爽与友好,将那股强烈的敌意按下心头。
双方部下见主帅如此,也都松了口气,纷纷嘻嘻哈哈走到一起,互相攀谈起来。
李克用率部到达汴州,让自己的疲惫之师终于得以暂时休整。他让军队在城外安营,自己带随从官员三百人住在上源驿。
朱温成了东道主,按道理再怎么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这天晚上,朱温在城内封禅寺大摆筵席,宴请李克用一行。
封禅寺后堂,灯火辉煌酒香四溢,席座上觥筹交错笑声满堂。酒过三巡,席间诸人都已有醉意。
酒劲让朱温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在潜在的对手面前,不能失去了自己的气派。
“酒逢知己,人生快事!岂能没有歌舞助兴!”朱温站起来,大手一挥,一群乐师随即涌入堂内。
婉转悠扬的乐声响起,十多位艺妓如燕似蝶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在寺庙内昏黄的灯影摇曳之下,水袖飘动,人影妖娆,平添了几分诡异。
有美女歌舞助兴,席间气氛更加热烈。众人纷纷站起来,又是一阵觥筹相碰。
朱温端着酒杯大步走向李克用,满脸堆笑道:“今日你我一见,如同故交,实在是朱某平生一大快事!来来来,我们兄弟再干一杯!”
李克用先前一通豪饮,早已有九分醉意,一只独眼只盯着那些翩翩舞女目不转睛。朱温前来敬酒,他竟正眼也不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看着那些艺妓哈哈大笑,眼神极为放荡。
正巧一个艺妓舞至身边,李克用也不管旁边的朱温,顺手一搂,把那艺妓抱在怀中。那艺妓娇弱无力,被这个男人搂住,动弹不得,顿时花容失色。
河东诸将一见,都得意地哄然大笑。
当着自己的面李克用如此放肆,朱温心里一股无名火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但很快,他又强按下心头怒火,嘿嘿干笑了几声,对李克用道:“看来我弟对汴州女子是情有独钟,待明日我挑选几位送到弟下榻之处如何?”
洋洋自得中的李克用就像没有听见朱温的话,冷哼了一声,如同丢垃圾一般把那女子一甩,狂笑道:“我观汴州女子,不过如此,哪比得上我河东儿女豪放娇媚,此等女人在我视来如垃圾尔,哈哈哈哈!”
可怜那名艺妓哪经得起李克用这样一扔,当下扑倒在地,瘫作一团。
李克用在酒席之上如此狂傲,视汴州如无物,朱温部下诸将顿时轰然而起。大将杨彦洪、李唐宾、王虔裕等人都面带怒气,大有拔刀相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