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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算起,三天前。”
她随即伸手摸了摸散热片:“根据面骨的腐败情况来看,再加上这个房间的温度和湿度,我想,应该就是这三天之内,她被放在这里,至于死亡时间,因为环境和散热片的缘故,会有一定的出入,所以具体要等我回实验室进行解剖后才知道。”
“你觉得这个案子会不会也是欧阳景洪干的?”
章桐看了阿城一眼,忧心忡忡地说:“薛警官,我们法医只注重证据,不作没有根据的推测。”
市体育馆,雕塑展明天就要开始了。所以尽管已经是深夜,却仍然全馆灯火通明。工作人员来回忙碌,布置场地。因为有了上次的不愉快经历后,整个体育馆的安保措施被提升了许多。
司徒敏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的小隔间。对于外面大厅的熙熙攘攘,她完全充耳不闻。这个办公室也被她当做了临时的工作室和卧室。因为深知自己老板的行事个性,所以几个贴身的工作人员根本就不敢打扰她。而案发后,那具残缺的“爱人”雕像被她安置在这个办公室里也已经有好几天的时间了。能不能够被按时展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各种各样的工具和材料、报纸、空的盒饭饭盒被扔得到处都是。而此刻,一人多高的雕像前,司徒敏正认真地在做着雕像的最后面部修饰。她手中不断地使用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刀,时不时地还后退一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看着“爱人”又一次焕发生机,司徒敏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终于,她放下了手中的雕塑刀,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母亲丁美娟的电话。
“妈妈,是我,小敏。我完工了。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糟糕的局面!我这就做最后的处理,你放心吧。你说得没错,这样做真的很值得!……好的,再见!”
挂断电话后,司徒敏依旧处在兴奋中,她伸手拎起了一桶汽油,然后逐个按照比例混合了滑石粉、树脂、固色漆和雕塑专用液,最后,她眉飞色舞地开始粉刷雕像重新制作的头部,因为只是部分,所以时间上要节省许多。刷子接触到雕塑作品的眼睛部位时,她格外小心谨慎。两遍刷完后,司徒敏放下刷子,开始利索地准备起了玻璃纤维纸。这些琐碎的工作虽然完全可以由自己的助手完成,但是司徒敏从来都没有这个习惯,尤其是眼前这座自己最珍爱的作品。
她必须让“爱人”重新活过来!
章桐从面无笑容的门卫处经过,今天换了一个新的门卫,他恪尽职守地向每一个经过的人要求出示证件,章桐不喜欢这样,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乖乖地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略作登记后,她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访客证件。
别好访客证后,章桐轻轻地松了口气,然后整理了一下外套和随身所带的样本盒子,走向不远处大厅左侧的黄铜质地电梯。
她要去的地方在三楼。当经过那段长长的,经年累月笼罩在黄色灯光下的走廊时,两边直达天花板的储存柜让章桐竟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照理说,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的了,以前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几乎每周都会来这里比对样本。这里是国立博物馆的哺乳类动物骨骼样本区,除了动物外,还储存了一万具以上的人体骨骼。所以,能在这里配备的实验室里工作的专家自然也就成为了业内最有说服力的权威。
章桐在上回见到柯柯安博士的地方如约找到了她,一个到处堆满了不锈钢手推车的实验室。手推车中尽是各式各样的骨骼,牙齿、股骨、颞骨、颚骨……架子上有更多的骨头和其他叫人不舒服的人体遗骸,像头盖骨、萎缩头骨等等。
柯柯安博士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也早就是满头银丝,但是只要一开口,嗓音却仍然温柔动听,像极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只可惜她工作的地方几乎并不需要她开口说话。
章桐把箱子打开,分别拿出李丹的腿骨和头盖骨。
柯柯安看了章桐一眼:“这就是你电话中所说的?”她伸手接过了骨头。
“是的,没办法,柯博士,仪器分析不出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解开这个谜题的话,那就只有你了。”
柯柯安拿起股骨,在灯光下仔细查看了起来。
“我可以马上告诉你的是,章医生,这些伤口都是由同一把刀所造成的。并且所产生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她说,“这刀痕里面的骨头颜色因为外界环境的改变而发生了改变,而且程度与其他几处刀痕所在的骨骼表面完全相同,另外,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刀痕都是向内弯曲的。所以说,应该是在活的骨头上产生的,而死尸上根本就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刀痕。”
“你是说死者在被刀刺和挖眼的时候还活着?”
柯柯安点点头:“没错。心脏还在跳动。”停顿了一下,她继续说,“根据腿骨的长度来看,应该是个年轻女性,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八周岁。”
“和我的结论一样,柯博士。”章桐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但是这一次我跑了大半个城过来找你,不只是因为这个,我还需要知道的是,这把刀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匹配过很多种刀具,但是在最后所产生的伤痕比对上,总是有一些不同程度的差距存在。”
柯柯安的脸上露出了苦笑:“章医生,有些东西,真的不是仪器所能判定出来的。我尽力吧,但是我不能保证有结果。因为刀具种类实在太多,而一旦走错方向的话,很有可能就会离真相越来越远。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她站起身,向屋子一角的工具台走去:“我们来看看吧。”
考古人类学的研究细节和工具总是能够引起法医的兴趣。再说了,这本身就是两门有着紧密关连的学科。
柯柯安把头盖骨挪到一个解剖用显微镜的下面,正中央对准了头盖骨的眼窝部位,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安静地透过镜头检查比对着,时不时还在一边的拍纸簿上记下一些数据。然后,她说:“真是一把奇怪的刀。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章桐耐心地等着。
“你带来的是属于同一具遗骸吗?”
“是的,”章桐说,“我想,由你来检查,应该会有新的发现。痕迹鉴定组的那帮家伙,已经彻底放弃了。”
“我在她的其余遗骸中发现了更多的刀痕。痕迹鉴定组根据刀的弹性所产生的痕迹弧度来计算出了刀刃的具体厚薄度,但是在判断刀的确切种类上却遇到了难题。要知道,我们以前从来都没有用这种方式来反推过,再加上刀痕又是这么浅,所以很难辨别。”说着,章桐拿出一张痕迹鉴定组今天早上刚给自己拿过来的检验报告单,以及李丹的遗骸尸检报告副本,一并递给了柯柯安。
柯柯安沉思着,再一次转向显微镜:“相当不寻常啊!章医生,这是一把刀刃非常短的刀!你看这里,”说着,她指着头盖骨眼窝处,“不到五公分,这边有一道细小的痕迹,我觉得就是刀刃和刀柄的衔接点。”
“不到五公分的刀,这应该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啊。”章桐感到疑惑不解。
柯柯安摇摇头,神情凝重地看着章桐:“凶手太用力了,以至于刀柄都进入了死者的体内,所以才会在尸骨上留下伤痕。根据测算出来的痕迹弧度推算,刀柄应该也是不锈钢材质的。”
“难道说是解剖刀?”
“不,我们习惯用的解剖刀所产生的横截面不是这样的,比它要薄许多,这样才有助于我们切开尸体。这把刀很厚,根据你的报告上所计算出来的厚薄度来看,应该有三公分到四公分,并且是棱形,类似于一把锥子。”
“这就是这个刀痕有趣的原因所在。”她说,“这样的伤痕,无疑是由一把长约十五公分到十八公分,不会超过二十公分,不锈钢材质,刀刃非常短,不到五公分,但是厚度却又很厚,足够让人发力以至于穿透肌肉组织直达骨骼的刀,刀刃是棱形,所以它所造成的轨迹类似于一把锥子的运动原理。”
“那会是什么样的刀?”
“我们医用手术中绝对不会用到,因为它并不很锋利,而且不适合切割。除非,是一把特殊的工具刀,你可以参考一下建筑行业等特殊的区域。或者说,艺术类,比如——雕塑。”
章桐的心不由得一紧:“雕塑?”
柯柯安笑了:“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吗——雕塑家的手不亚于外科医生的手,而他们的工具刀,也有很多种。所以,我建议你朝这个方向先去试试看。”章桐点点头:“谢谢您,柯博士。”
走出博物馆大门,章桐犹豫了一会儿后,毅然拨通了刘东伟的电话,把凶器可能是一把雕塑刀的推论告诉了他。
“不,这不可能。”刘东伟立刻否决了,“章医生,司徒敏不可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可没说是她干的!总之,你自己小心点,注意安全。”
话音未落,章桐就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这几天连轴转的缘故,偏头痛又一次袭来,她咬着牙,开始边走边考虑着自己办公室抽屉的药瓶子里还有多少颗止痛片。电影院里发现的那具女尸尸检报告还没有写完,财务又催着要下个季度的预算报告。章桐突然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拘留室并不大,也就四十平方米的空间,被不锈钢门隔成了四间,每间都有人,按照程度的轻重分类,小偷小摸的、醉酒闹事的都关在一起,欧阳景洪的房间却只有他一个人。
从办好手续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蜷缩在墙角,面无表情,双眼呆滞。
耳畔传来了打开大门的声音,夹杂着钥匙串的叮当作响,脚步声在自己的门前停了下来。
“欧阳景洪,出来一下。”拘留室的警员说。
他无声地抬起头,然后乖乖地站起身,走出房间,跟在警员的身后,来到了外面的隔间。
隔间并不大,也就三四平方米的样子,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为了安全起见,它们都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
此刻,阿城和马云正在房间里等他。
“欧阳,是我,老马,马云啊。”
看到马云,欧阳景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铐也被铐在了一边的扶手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淡淡地问。
“我来看看你。这么久没见了,现在知道你出了事,所以我来看看是否能帮得上你什么。薛警官是个好人,他特别批准我来探望你。欧阳,你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马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默不作声的阿城,继续说,“我们毕竟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我比谁都了解你,你不是坏人。欧阳,你有什么心事,完全可以告诉我的。没有了结的事情,我也会去帮你完成,你放心吧,好好配合警方工作,相信迟早有一天会还你清白的。”
欧阳景洪没有说话。
“我还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看的书,你在里面肯定会很寂寞的。”说着,马云把早就准备好的用广告纸包着的几本书推到欧阳景洪面前,认真地说,“你放心吧,这些书,按照规矩,都检查过了,都是我特地给你买的,你慢慢看,不用还我了。”
欧阳景洪的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了书本上,老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马队,我没什么遗憾,是我干的,我愿意接受任何法律的惩罚,只求快一点!杀人偿命,我这条命早就已经不属于我了。你呢,还是好好去养老吧,别再卷进这个是非中来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阿城问:“那十三年前的案子怎么说?”
“笨蛋!那当然不是我做的,天底下会有哪个父亲去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啊!”虽然已经身陷囹圄,但是欧阳景洪的身上却依旧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我之所以杀了那个街头妓女,为的就是能让你们清醒过来,十三年前我女儿的案子,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惜的是,我就不该往里面塞沙子的,这是我致命的错误!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她死无全尸!”
突然,阿城注意到,欧阳景洪表情麻木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无声地滚落了眼泪。
“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她是无辜的吗?”阿城忍不住质问。
“无辜?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无辜的?我女儿难道就有罪过?她就该死?还死得这么惨?过了十三年还没有抓到凶手!算了,这个我不多说了,你们知道是我做的就可以了,有那些证据,反正我也跑不了了。”欧阳景洪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命还一命,我替她偿命就是!”
说完,他站起身,对身边站着的警员说:“带我回拘留室,我累了,不舒服。”
警员把目光投向对面站着的阿城,后者点点头,便不再犹豫,伸手打开了连接着桌面的手铐锁。
阿城注意到,欧阳景洪离开隔间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和先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脚步竟然有些踉跄,最后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如果不是警员伸手扶一把的话,他早就已经摔倒了。
看着欧阳景洪落寞凄凉的背影,马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他了。
阿城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拿起桌上广告纸包着的几本书,转身递给了马云。
“拿走吧,马先生,你已经尽力了。”
马云无奈地点点头,抱起书本,一脸遗憾地离开了隔间。
当晚,欧阳景洪便被人发现死在了拘留室,死因是上吊自杀。
11.黑色梦魇
老天爷似乎总会提前知道就要发生的事情。
没有任何征兆,雨狂下,就仿佛倾泻一般,铺洒了整个街面。这是冻雨,和暴雪相比,章桐宁愿选择后者,因为至少不会这么冷。她缩在小区的门洞里,面对保安同情的目光,自己只能一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一边又被冻得瑟瑟发抖。走的时候太匆忙了,她连厚外套都没有带,只是拿了包和手机就冲出了门。
此时是凌晨两点刚过,章桐打了十多分钟电话后,计程车公司才终于有人愿意前来接她去警局。就在刚才,警局值班员的电话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清醒了过来,明白这是冰冷的事实,而且这一回的死者,是欧阳景洪。再加上案发现场就在警局。章桐可以想象得到后果究竟是什么。
验尸工作必须立刻进行。
“章主任,需不需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进行尸检?现在外面天气很糟糕的。我这边有接到上司通知说,很有可能他是自杀。”值班员有些犹豫,和章桐说话的时候,努力选择着合适的字眼。
章桐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我马上到。”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在赶来警局的路上,章桐没有说话,她的心思很乱,欧阳景洪死了,这个结果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的。虽然说证明他涉案的证据越来越多,但是章桐却总觉得欧阳景洪的沉默表情下面,肯定在隐瞒着什么。为女儿报仇,是他唯一可能的杀人动机,可是,章桐始终都无法相信一个曾经的警务人员,一个出生入死为了正义而几乎舍命的缉毒组探员,到头来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到达警局后,她下了车,伞也没有撑,就直接走入了雨中。冰冷的冻雨打在她身上,让她浑身发抖。她几乎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但是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挎包和手机。
小陆站在门口等她,阿城却不见踪影。
章桐匆匆登上门前台阶:“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勘验就预设这是自杀事件?”
“章主任,你也不能怪薛队,薛队他已经查看过监控了,欧阳景洪是单独关押的,前前后后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间,门禁显示,没有人进入过他的房间。而监控中,也是他自己把床单撕碎了,绑在床头柱子上,然后……上吊自杀的。”小陆紧锁眉头。
章桐停下了脚步,拨开遮住眼睛的湿漉漉的头发,转身看着小陆,追问:“床头柱子?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拘留室中的床,都是单人床,床头柱子是不锈钢的,固定在地面不能移动,高度不会超过一米,你确定他是上吊自杀?”
“他死的时候,监控录像中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前后过程没有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小陆努力辩解着,“只是……”
“只是什么?”章桐惊讶地问。
“章主任,你去案发现场看了就知道了。”小陆把头转开了,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你要先去更衣室吗?”
章桐摇摇头,她现在连一秒钟都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
转过走廊,顺着楼道来到一楼的顶端,这里是警局的拘留室区域。一路上,擦肩而过好几个神情沮丧的警员,毕竟在警局内部出了事情,没有谁的心情现在会好到哪里去的。他们都认识章桐,所以,略微点头表示打过招呼了。
怕引起恐慌,其余的在押人员早就被转移走了。偌大的拘留室,异常空荡,此刻,似乎只有欧阳景洪一个人。
透过半敞开的大门看进去,两个疲惫不堪的急救医疗小组成员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急救工具,很显然,刚才他们所做的努力都是白费力的。死者的尸体已经被放下来了,此刻,正面朝上平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颈部的布条被摘下来了,放在一旁的地上,离尸体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是床柱子,总共四根,被牢牢地焊接在地面上,纹丝不动。而其中一根床柱子上,正死死地拴着另外半截长布条。
看到章桐走进拘留室,急救医疗小组的人知道自己的使命算是彻底完成了,他们站起身,无奈地冲着章桐点点头,然后拎着工具箱退出了房间。
章桐从挎包里拿出一副随身带着的工作手套戴上,然后顺手把挎包和手机递给了一边站着的小陆:“帮我拿着。”
死者身穿一套浅灰色的运动服,光着双脚,面朝上躺在地上。胸口的衣服因为刚才急救的缘故,已被解开了,露出了青灰色的皮肤。他张大了嘴巴,瞳孔放大,无神的眼珠注视着空中。颈部,一条深深的紫色勒痕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