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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书房平日只有卫夫人用,倒也不失为一种遮人耳目的方式。而且地方也足够隐秘。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清薇面上没有露出痕迹,跟着卫夫人坐下来,然后看着对方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了一把纨扇。
她看了一眼,不由眼睛一亮。伸手道,“夫人这把扇子,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卫夫人将扇子递过来,“本来就是要请你帮忙鉴定,这就是我收藏的东西了。”
吴中天气热,所以当地的姑娘们夏日都会备一把这样的纨扇。但是璇玑如今存世的作品之中,却并没有出现过扇面。哪知这里竟有一柄!也难怪卫夫人难以断定了。毕竟扇子这种东西作为日常所用,总多损耗,珍贵的绣品通常不会用来做这个。
但清薇仔细的查看了一阵,便确定这的确是璇玑的作品。
“恭喜夫人了。”她将扇子换给卫夫人,“的确是真品无疑。”
“果真?”卫夫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但还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不知夫人是如何判断的,可否告知一二?如此我也不算是睁眼的瞎子,若再有人看见,我也能与之分说。”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实不相瞒,其实之前我也请人看过,只是对方说这扇子所用的针法,与璇玑纹不太一样……”
所以她心里已经觉得自己这把扇子是赝品了。不过做工的确极佳,她心里喜欢,所以还留着,甚至还有几分不甘心。因此今日见到清薇,才会开这个口。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期待的看向自己,清薇抿了一口茶,笑道,“这是自然。先说这针法……方才在宫中时,太后娘娘有计划说得十分有理,璇玑姑娘虽然天生早慧,天赋异禀,能创出璇玑纹,但她毕竟也有年幼的时候。”
卫夫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夫人的意思是,这把扇子,是璇玑早年的作品?”
的确,璇玑纹真正闯出名声,达到大成时,璇玑本人已经将近双十年华。但是在这之前,她势必要经过大量的练习,自然也会留下作品。这些东西与大成时的璇玑纹略有差异,但毫无疑问,仍是真品。
只不过坊间传说,璇玑纹传出盛名之后,璇玑姑娘便将自己早年的作品尽数付之一炬,因此并无流传。
清薇摩挲着扇骨,点头道,“正是。虽然传言璇玑将早年作品尽数毁去,但想必一把日常使用的扇子,并不算在其中,方能得以流传。”
这把扇子有很明显的被使用过的痕迹,收藏它的人想必是舍不得用的,如此一来,便只可能是璇玑的随身之物。从这个角度说,其实这把扇子的价值,远在其他璇玑纹之上。
卫夫人被清薇说服,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夫人果真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乃是常人所不能及。”
这夸赞也太夸张了些,清薇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卫夫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扇面上,似乎只是随口之言,她便也没有多想,笑道,“我再将暗纹指给你看。”
这把扇子上的暗纹非常有趣,并不像是其他作品那样说明作者和作品的用途。比如太后那里的太湖四景,就是璇玑赠送给别人的礼物。还有一些,则是当时的人上门所求,她也会写上。
而这扇子上却只有三个含义未明的字:夏晚亭。
这到底是一个地名还是人名,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却已经无从考证了。
单从扇面上荷叶莲花的图案来看,两种可能都有。若这是个地名,则这幅画面,便是夏晚亭所见之景了。若是人名,则这幅扇面,或许还寄托了璇玑本人的淑女之思。
然而璇玑本人并未成婚,也没有过这方面的传闻,不知是的确没有,还是已淹没于历史之中。
卫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些,捧着扇面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过仍是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将扇子收起来,对清薇道,“这会儿外头还有些暑热,夫人不如在这里稍微歇息片刻再走。”
清薇心里还存了事,自然乐得如此,点头答应。
卫夫人将盒子放回墙后的暗室,然后领着清薇转到了西边的屋子。这里放了床和软榻,想来平日里她看书累了,也会在此休息。
坐下来又说了一会儿话,卫夫人便开始困倦,打了好几个呵欠。清薇见状,便提议午睡片刻。
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尤其还是在卫家,就更不可能睡着了。但清薇还是配合的躺下,许久之后,察觉到卫夫人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应该是入睡了,她才小心的坐起身。
又等了片刻,确定对方已经熟睡,她才从软榻上下来,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从卫夫人换下来的衣裳内袋里翻找出了钥匙,来到东边的书房。
比照着卫夫人方才的做法,清薇将画卷起来,打开小门,将里面的箱子一个一个取出来查看。
她的时间不多,所以就直接站在凳子上打开箱子。
除了那个装着扇子的盒子之外,还有三个里面也是卫夫人的东西,都是些十分值钱的金玉之物。其中有一个色泽透绿的玉盏,触手温润细腻,带着丝丝清凉之意,乃是价值连城的寒玉。夏日若用它来饮茶酒,一边把玩一边啜饮,想来别有意趣。其他东西,也是价值相当之物。
清薇一一看过去,心下不由着急。莫不是卫夫人骗了自己,这里其实根本没有卫霖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自己身后有人问,“冠军侯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清薇手一抖,差点儿将手里的盒子扔出去。她稳了稳心神,将盒子放回暗门里,转过头来,便见卫夫人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的看着她。她的眉微微拧着,似乎无法理解的样子,但眼中却是一片平静,并没有对清薇的行为表示惊讶。
“你猜到了。”清薇心下一叹,从椅子上下来,这才道。
还是自己太急切了,所以实在没办法不露破绽。卫夫人并不蠢,只要稍微有些戒备,便可发现。或许是因为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单纯了,以至于清薇也被蒙蔽,放松了些,就算偶尔觉得太过顺利,也不会多想。
何况,她也很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毕竟卫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人领回来,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适合深交。就算她不在意,卫霖总会警惕。过了今日,或许连接触她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卫夫人嘴唇发颤的道,“我也只是怀疑,不想你竟当真……”
“抱歉。”清薇垂下眼。既然暴露了,再多砌词狡辩,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找到,夫人若不放心,大可高声呼唤,让人过来将我抓住搜查。”
卫夫人用力摇头,片刻后才问,“你究竟要找什么?”
清薇心下微微一动,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沉重之色,“我如今的处境,夫人当是知晓的。我夫君赵瑾之,如今正身陷于西北,被人诬蔑勾结胡人,反叛朝廷。但我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为他洗脱冤屈,也避免整个西北陷入战火之中,民不聊生。”
她知道卫夫人心软,平日里就算见到乞丐,也要施舍一番,卫家更是每个月都会在普济寺那边施粥赠药,所以说出自己的为难之处时,也不忘提一提普通百姓。
果然卫夫人闻言,面色微微发白。她在西北居住过,自然知道打起仗来会是什么情形。那些年,但凡卫霖带着人出征,她会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能在菩萨面前祈祷,心里才会稍微好过一些。
生灵涂炭,这四个字,她远比京城其他夫人们更明白其沉重。
但是,“这……与我家有何干?”
“卫总督进京之前,一直驻守西北,夫人当时也曾随任。以你之聪慧,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清薇逼视她的双眼,直截了当的问。
之前清薇只觉得她这种性情,什么都不知道很正常。但既然她能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没道理枕边人的异常会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太过熟悉,被隐瞒过去。但是隐瞒一时也许可以,清薇不信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卫夫人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尤其卫霖对她如此信任,按照她的说法,卫霖的东西有时候会放在她这里。那么,她真的从来都没有翻看过吗?意外看到也没有?
卫夫人闻言,竟然后退了一步。
这代表着她心虚了。
清薇立刻上前一步,道,“西北已经许多年没有遭受过胡人的侵略了,是不是?每年向朝廷上报的那些战争记录,那些斩首数量,是怎么来的,夫人想必也一清二楚吧?你这么多年来虔心礼佛,施粥赠药做好事,是在为卫总督赎罪吗?”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更加尖锐,卫夫人只能不停的摇头,却并不给出回答。
也许她心里是清楚的,但假装不知道。这样一来,方能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否则,她怎么面对自己的良知?
但清薇今日就是来揭破这一切的,自然不容许她有侥幸和逃避。
她走到卫夫人面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你这些年来,没有做过噩梦吗?”
卫夫人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摇着头,眼泪已经滚了下来,“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清薇道,“在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生活着的时候,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只看得见眼前的天地,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耕种、终年劳碌,不敢有一丝懈怠,却还是活不下去。但是夫人你一定懂,对不对?”
她说着看了一眼天色,心下有些着急,已经接近散衙的时间了,再耽搁下去,卫霖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她也许能够唬得住卫夫人,但那是因为这个女人被保护得太好,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再加上这件事存在心里太久,或许她本人也时时被压抑着,如今才会在清薇的引导下如此失态。
但一旦卫霖回来,找到主心骨的她就不会再是这样了。到时候,卫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带走任何证据。甚至清薇自己可能也要折在这里。
想到这里,清薇再次使出激将法,“夫人此刻仍旧可以大声呼唤下人和家丁前来,我一个弱女子,绝无可能逃脱。然后你再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如此就谁也不会知道了。但是你能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你的心。”
也许是因为她说得太冷静了,卫夫人反而被镇住,呆呆的看着她片刻,然后继续摇头,“不……”她本能的不愿意这样做,只是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这一瞬间,褪去了之前的那种安宁柔和,仓皇狼狈的她身上,倒有了几分人到中年的影子。
清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令她稍微冷静下来,看向自己,“或者,把我要的东西给我,然后放我走,为你这数十年的荣华富贵赎罪。”
但卫夫人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始终有些反应不过来,听见清薇的话,仍旧是愣愣的。
清薇有些着急。若不是自己找不到东西,也不用忽悠卫夫人,直接拿了东西就走便是。想来此刻的卫夫人也不会让人拦截。但是现在,还得她自己肯开口才行。
她略略犹豫,便开始诵念佛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清薇自己不爱这些东西,陈妃也不碰,但周太后却很喜欢。她少年丧夫,多半精神都寄托在了这上头,清薇跟在她身边,不免也会接触到,甚至可以说略通一二,诵念佛经自然不在话下。
卫夫人在她的声音中逐渐冷静下来,抬起头,一脸复杂的看向清薇。但清薇没有动,而是坚持将一篇佛经念完,然后才扶着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脸,这才退到一边,“夫人可做好决定了?”
“在……中间那个盒子里,梅花盒子……”卫夫人忽然开口,她说得很慢,也许她也很清楚让清薇拿到这些东西的后果是什么,不可能不害怕,不可能不畏惧,但她还是说了,“……盒子里,有夹层。”
清薇按捺住怦怦的心跳,转身将带着梅花图案的盒子取了出来,细细检查之后,果然发现里面有夹层,取下之后,便看到了摆放在这里的书信和文件。
她只翻看了其中一封,便知道这些就是自己要的。
清薇飞快的将这些东西一一翻看过,然后从中挑出几封信递给卫夫人,“这些烧掉。”
这里的文件大部分是卫霖保留下来的资料和证据,少部分才是他与西北往来的信件。而清薇挑出来的,就是最关键的几封。烧掉之后,卫霖仍旧会被治罪,但应该不会严重到牵连家人。
卫夫人的遭遇,清薇心里也颇为感慨,但也只能帮到这里。
不过临走之前,见卫夫人还是怔忪着不知在想什么,她还是开口劝慰道,“夫人秉性良善,身具慧根,当知人生苦乐悲喜,都是修行。还望你能看开些。”
“人生苦乐,都是修行……?”卫夫人重复着这句话,眼泪又滚下来了。
清薇叹了一口气,又不敢继续耽搁,将自己要的东西收好,然后匆忙出了卫府。
才上了马车,便听得有马蹄声靠近,很快停在了车旁,有人出声询问,“这是谁家的马车?”
车夫回答之后,很快有脚步声靠近,“南衙提督卫霖,请冠军侯夫人出来一见。”
卫霖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清薇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面色,这才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卫霖本人的气质跟卫夫人可是天差地别,站在那里渊渟岳峙,自然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加上皮肤微黑,又留了一部胡子,更显得十分威严,板起脸便让人不敢造次。
他盯着清薇问,“不知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寒舍?”
清薇道,“今日太后在宫中设宴,席间曾取出一幅璇玑纹与诸位夫人共赏,可巧我在这上头有点浅薄的见识,认出那璇玑纹乃是蓝秀仿制。夫人因此请我至贵府查看她所收藏的一把纨扇。如今扇子已经看过,天色又不早了,是以告辞。卫总督这个问法,倒是让人疑惑的很。”倒好像卫夫人平日里不与人往来似的。
这话清薇没说,但卫霖听明白了。虽然实情的确如此,但他不可能承认,于是只能向清薇致歉,然后放他们离开。
这边马车前行了一段,目送卫霖进了门,清薇立刻跳下马车,让车夫将其中一匹马解开,自己翻身上马,快速朝皇宫驶去。卫霖只要一回家,看到卫夫人的模样,便立刻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能在那之前将东西送到皇宫,今日的一番辛苦,便是功亏一篑了。
不过才跑了没多远,她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是个熟人,正是虞景身边的内卫冯远。
“属下奉旨在此等候夫人。”他直接开口道,“夫人找到了什么,只管交给属下便是,以免再生波折。”
清薇本以为自己要上演一出奔逃,哪料虞景早有安排。看来,这位陛下的行事也是越来越有章法,处处都能顾虑得到了。不过如此一来,她的确是卸下了不少压力。于是将怀中的书信文件取出交给冯远,然后又下了马,重新让车夫套上马车,徐徐前行。
果然没过多久,清薇便听见后面有密集的马蹄声追了上来,再次将马车拦住。
“冠军侯夫人,贱内今日与你一见如故,夫人离开之后,她万般不舍,竟是哭泣不止,恐怕要请夫人回去看看了。”卫霖的声音再次在马车外响起,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容拒绝的强势。
清薇掀开帘子看向他,“若是尊夫人身子不适,卫提督还是快些延请太医才好。我就算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卫霖也不跟她争辩,只淡淡道,“夫人,请吧。”
然后他摆摆手,立刻有人上前将车夫赶走,自己驾车转向,回到卫府。
看到清薇去而复返,卫夫人面上的慌乱之色一闪而过。但当着卫霖的面,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倒是没有继续哭了。
“冠军侯夫人,得罪了。”见清薇进屋,卫霖才压抑着怒气道,“实在是我方才回来,才发现家中失窃,走失了十分贵重之物。而之前只有夫人你来过,所以不得不请你回来,配合搜查。”
“我实在是听不懂卫提督的话。”清薇道,“我不过是来给夫人看扇子,看完之后就离开,怎么倒成了贼?莫非这就是卫家的待客之道?”
这番话卫霖权当没听见。清薇也知道他不会听,但却是必须要说的。好在她一看卫夫人的样子,就知道卫霖问话的时候,她应该是什么都没说的。既然如此,卫霖也就没有证据证明东西都在自己手里,只管抵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