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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等忙过了未时,才稍微清闲一些。清薇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才打算坐下休息,便见碧月脚步匆忙的从外头进来。瞧见她,便直走了过来,面色十分凝重。
清薇知道这是要说正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起身往后面走。后头的雅间还有客人,花厅却是空着的。在那里说话,还能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再好不过。
碧月跟在她身后进了花厅,便低声道,“我才从宫里出来,来同姐姐说一声。”
清薇有些惊讶,她虽然知道得并不具体,但碧月平时传递消息,都是有专门渠道,并不需要她自己入宫,否则就太惹眼了。今日虞景既召了她,那么这个彼此想要掩盖的“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对碧月道,“恭喜妹妹了。”
事情既能公开,那么碧月的这一趟差事,便算是了结了。从此以后,她就能去过自己的日子,不必总盯着清薇这里,还要提心吊胆,担心这差事办不好。
她和清薇是姐妹相称,彼此间也的确有些情分。但这情分能坚持多久,就难说了。
碧月勉强的笑了笑,到这时候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话头,“姐姐不怪我,碧月惭愧,只能现在来说这一句对不住。”
“不必提这些。”清薇道,“是你总好过旁人。能推你一把,也算全了咱们的情分。”
碧月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去。她知道,那些情分,也就到今天了。往后也许还会有些往来,但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样的亲密无间。片刻后,等泪意止住,她才道,“我今日就搬出去了,还望姐姐往后善自珍重。”
她的房子,是早就找好了的,只是之前身上还带着任务,自然不能离开清薇。不过彼此都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提前做准备也不奇怪。
清薇送了她出酒楼,转身时想了想这件事,只摇头一笑。
她没有回厨房,就在柜台后面等着。这里一进门就能瞧见,若有人来找,也不必惊动旁人。
碧月的事情了结了,可清薇自己的还没有。虞景既然将事情摊开,或许还会找她谈谈。所以,现在是她做准备的时候了。
没一会儿,清薇等的人就来了。
御前总管,张芳。他在虞景身边的念头,比清薇可要久多了。一直以来都是虞景最信任的人。能力或许有限,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宫中的关系便是如此,再忠心、再得宠,也总有需要帮衬的时候,何况也得为将来未雨绸缪。所以张芳同清薇的关系不错,从前也互相帮过忙。
见她站在柜台后面,张芳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清薇姑娘,跟咱家走一趟吧。”
清薇没有声张,叫来小六子叮嘱了一句,这才跟着张芳出了酒楼。往前走了一段,见地方僻静,清薇才问,“张总管,是陛下要见我?”
“是。”张芳应了一声,又走了几步,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带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但清薇记忆过人,一眼就认出来,那人便是自己才出宫时奉命来找茬的内卫。张芳在车前停下,转身道,“清薇姑娘,请吧。”
“张总管先请。”清薇也礼让道。
张芳道,“清薇姑娘可不要与咱家客气。你是客人,自然你先请。时间有限,咱们就不来推来让去那一套了。”
清薇只好上了车。见马车调头,心中便开始猜想见面的地点在何处。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马车绕着皇城转了一圈,到安定门前停下了。所以一下车,清薇便问,“这是要入宫?”
虽然酒楼距离皇宫正门正阳门更近,但一来正阳门不是清薇这个身份能走的。二来从那里进入皇城,去的也是前朝文武百官坐衙办差的地方,自然不合适。所以马车才绕了道,走安定门。这里是平日里宫人往来进出之处,清薇和张芳也不会显得惹眼。
“正是。”张芳道,“走吧,陛下等着呢。”
清薇扫了一眼这道门,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感慨。一年前,她从这道门里走出来,今天又要走回去。这一年多的努力,是成是败,就看这一遭了。
不过,虞景既然是在宫里召见自己,清薇的心就先放了三分。毕竟这意味着虞景终于肯正视彼此的身份,是个好兆头。若他真的微服出来见自己,清薇才要担心他继续纠缠不休。
……
皇宫还是清薇记忆中的样子,庄严肃穆,仿佛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往来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们脚步不快不慢,脸上的表情也端庄肃穆,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却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
沉闷,且压抑。
也许是外面自由得太过了,以至于清薇最初时瞧见这些,竟有些不习惯。但记忆和身体的惯性是强大的,她很快就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一举一动开始合乎规矩,微微垂首跟在张芳身后。
宫中的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要看各自的身份。张芳身为御前总管,权限极高,领着清薇穿越了几道门,又过了几条夹道,便转到了长安宫。一路上遇到的人,见了他都会开口问候,不方便说话也要点头致意,对于跟在他身后的清薇,则没有一个人好奇追问。主子们的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最好是连知道都不知道。
虽然之前张芳说过“陛下等着”这样的话,但身为日理万机的皇帝,虞景当然不可能专门等着清薇。所以这会儿他那边还有朝臣在。张芳领着清薇到了后面的茶水房,然后叮嘱道,“姑娘先在这里稍候吧。这里有火,会暖和些。”
“有劳张总管,您去忙吧,不必管我。”清薇道。
张芳走后,她就找了个地方坐下。在这里烧茶水的是个面生的小内侍,想来是这一年新来的。他好奇的看了清薇几眼,然后就转头去做自己的事了。一日里来见陛下的人也不止多少,但张总管亲自带来的却不多。但若说要紧吧,陛下却又不立刻召见,真是奇怪。
清薇坐在那里看他冲茶,看了两眼,就看不过去了,出声指点道,“你这样不对。”
小内侍吓得差点儿烫了手。
于是等张芳觉得晾够了清薇,来请人的时候,便见清薇正在教小内侍泡茶,两人相谈甚欢,那小子已经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亲近了。
亏得陛下不知道,张芳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这才加重了脚步声走过去。
清薇转回头,见是他,便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张总管,可是陛下有空了?”
张芳心中不得不感叹,这人啊,生就什么样子,那不管在哪儿,也都能活出那个样子来。清薇这种情况他没见过,但那些失了宠的人,别管是他们这等伺候人的,还是后宫嫔妃、朝中重臣,几乎都过得很失意,若是能有机会起复,情绪自然很难自控。被晾在一边,坐立不安都是轻的。
似清薇这样淡然处之的,张芳不能说没见过,但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感触。扪心自问,若他处在清薇这个位置上,能做到如此吗?
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跟清薇所求不同。清薇并不是被陛下厌弃,而是自己主动出宫。但陛下忽然召见,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面上却并不显露半分,还能镇定自若教人泡茶,这份静气尤为难得。
从茶水房出来,张芳低声提醒道,“陛下这会儿心情正好。”
清薇点点头,笑道,“朝廷新胜,这几日京城都热闹得很,陛下自然高兴。”
身在京城,张芳不信清薇对庆王之事半点不知,但她此时却只说新胜,张芳低头思量片刻,若有所得。想来她要说的不是西南的捷报,而是陛下新封的冠军侯。张芳自己对赵家的发展也十分看好,只是还担心树大招风,须臾降祸,听清薇这样说,倒是安定了许多。
她的眼光不会有错。
将清薇送到殿门口,张芳便住了脚,让清薇进去,自己在门口守着。
他知道皇帝对清薇可能有点儿那种意思,这种时候,自然还是避开为好。这倒不是说他顾虑皇帝的私房事,毕竟就是帝后敦伦之时,他和掌管彤史的太监宫女们,也都要在门外守着的。问题是清薇既然出了宫,肯定没想过与陛下有所牵扯。若是待会儿陛下再提起此事,被拒绝了,面上须不好看。若殿里没人,只在清薇面前跌面子,想必还不至于恼羞成怒。
他这番苦心清薇没有细思,进殿之后,见了虞景,就先行了个大礼。
“你这时候倒是肯好好行礼了。”虞景这才将手中朱笔搁下,“若别的事情上也有这样乖觉多好。”
清薇低头不语。
虞景自己大概也觉得这种话没什么意思,便转开了话题,“这几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陛下指的是什么?”清薇反问。
虞景微微皱眉,“别装傻。你是从这长安宫里出去的,就是如今不在宫里了,这些事情总还是会在意。朕今日只想同你说说话,不会因此治你的罪。”说到这里,他又自嘲道,“不过就是要治罪也治不过来。这皇宫同漏风的屋子也没什么分别,此刻发生的事,不出今日,就满城风雨了。”
清薇听他的语气还算好,便也放松下来,道,“的确是听说了一些,不过都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
虞景却不理会她的虚词推脱,“从前朕还不是皇太孙时,每一次做了什么事,清薇总要替我点评一番,总结功过得失。自朕被封为皇太孙,你就不大肯说这些话了。不过今日倒忽然又想听了。不管你说了什么,朕都赦你无罪,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民女也只能遵从了。”清薇道。
她微微沉吟片刻,斟酌了一下言辞,然后才继续道,“这一次的事,从开始到结束,干脆利落,也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不是一直关注,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有明君之威,仁君之量,贤君之德,何愁天下不治?”
“你一向欲抑先扬,既这样说了,只怕过失更大。”虞景道,“直说吧。”
“陛下之失,在失察。您早知庆王之心,却未曾防微杜渐,始有今日之祸。”清薇道,“若贺固再有一倍之兵,若他性情更为果决,若庆王未曾被捉,纵然陛下能扭转局势,也必定遗祸无穷。”损兵折将都是轻的,只怕庆王逃出京城,往后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哪里又举起了反旗。
当然,清薇没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明明察觉到了这些问题,但因为自己的小算盘,并没有上报给他。但这也正是虞景真正的问题所在。他已经渐渐显露出一代人君的姿态,但这朝堂,却还不是他的朝堂。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问题。
虞景沉默了片刻,才苦笑道,“你倒是毫不留情。”
顿了顿,他又说,“但这些实话,如今怕也只有你敢说了。朕一直记得你说过,上位者虚怀若谷,有容乃大,即便是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也当恶而知其美。可惜旁人不让朕施展这番雅量。”
“那只是因为陛下并不当真想听。”清薇道,“只要陛下想听,这些话就总有人会说。当年赵相能在长安宫同先帝拍桌子,但因那些话是先帝想听的罢了。”否则一国之君,性子再弱,这种被当面冒犯的事,也少有人能忍得下来。
虞景闻言,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他们赵家倒是一家子忠臣良将。清薇,你说,赵将军可能做朕的诤臣?”
“陛下想要,他便能。”清薇道。
见她半点都没有犹豫,虞景心下痛快了不少,又试探着道,“但如此一来,赵家荣耀太过,只怕反而不美。”
“既是诤臣,自然便只忠于陛下,不结党不弄权,再荣耀又何妨?”史书上那些没什么好结局的大臣,多半都是故交党羽遍布朝中,先不提被打压的同僚们心里怎么想,就是御座上的天子,也不可能忍受。所以他们的结局自然早就注定了。但若只做纯臣,诤臣,不与其他人往来,自然就能避免这种灾祸。
只是这样一来,也就相当于变成了竖在皇帝面前的靶子,任何权力争夺都绕不过去,势必会成为所有人攻击的对象。
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这种待遇的。
虞景现在相信清薇对赵瑾之的确没什么感情了,否则怎么能一脸平静的说出这番话?
有时候一个念头不升起来还好,一旦出现之后,就会带来一种冲动,让人恨不能立刻将之实现。现在的虞景就是这样,他越想越觉得,也许让清薇嫁给赵瑾之,这些糊涂事就都结束了。自己算是出了一口气,清薇终身有托,赵瑾之娶得心上人。
解决了这件事,往后,他就能一心做个众人期待中的好皇帝了。
于是他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平静的看向清薇,“朕记得,你出宫之前说过,你虽身份低微,却心比天高,这一世若要嫁人,必只为正妻。如今你还是做此想么?”
“自然。”清薇毫不犹豫的点头。
“好,那朕就成全你。”虞景道,“冠军侯年过而立却尚未娶妻,朕正欲为他寻一门良配。一品侯夫人的诰命,当不至于辱没了清薇吧?”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清薇闻言,微微一愣。
她这一愣货真价实。毕竟便如清薇之前所言,她容忍碧月留在身边,总好过是不认识的其他人,碧月与她至少有些情分,一些不方便的事情上肯替自己遮掩,关键时刻也许会帮忙说一两句话。未必是多重要的话,但有时候却不能忽视。
但也不至于效果好到这个地步吧?竟然让虞景直接开口,要将自己嫁给赵瑾之?
清薇不知道赵瑾之在虞景面前表明心意,所以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但在虞景看来,这就是她从未想过这件事的佐证了。他道,“你不愿意留在宫里,就必须接受朕为你安排的婚事。否则若你哪日随便找个山野村夫,岂不是在打朕的脸?”
“陛下既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又何必问我的意思?”清薇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避无可避,我也只能说一句谢主隆恩罢了。”
“那就这样吧。”虞景说着,将张芳叫了进来,不再理会清薇。
清薇不由看了他一眼。虞景说得不错,从他被封为皇太孙之后,清薇就已经开始注意避嫌了。她已有好些年没有仔细看过虞景的模样,记忆中的他仿佛还是初见时十四岁的样子,天资虽聪颖,却被生活环境所耽误,聪明都用错了地方。性情上更是敏感多疑、喜怒莫测。
现在细细看去,才发现早已有了成年人的体魄和轮廓,眉眼坚毅,表情肃穆,幼年生活对他的影响或许仍旧存在,但却已经在逐渐淡去。他在适应并学习着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而且日见成效。
也许过了今日,那少年时的模样,就会彻底的淡去了。
清薇心里有些怅惘,但更多的,则是松了一口气。就像空中漂浮着的尘埃,被风左右着漂泊不定,终于落到地上的那一刻。
直到这时候,清薇出宫这件事,才算是尘埃落定。
以前她虽然身在宫外,但其实就像是风筝,看似飞得很高很远,但那根组关键的线却一直握在虞景的手里。只要他不放手,就随时都可以把她再收回来。
所以清薇一直以来的努力,也不过是让虞景放下对自己的执念,彻底“放手”,让自己这风筝飞出去。
除此之外,清薇也是在给自己打基础。毕竟她一个弱女子,要求生存,必须要顺势。如果没有势,就自己造势。而在脱离虞景的过程中,利用各种各样的势,清薇结交了如今在御前红极一时的赵家,开起了自己的酒楼,总算是勉强形成了自己的势。
到现在为止,清薇出宫之后的两个目的都已经完全达成,但她却并不见多高兴。
尤其是庆王谋反这件事,清薇从一开始就自觉是执棋的人,前面的推动也一直很顺利,结果到了要收官的时候,有人掀翻棋盘,将所有的好处都揽进了怀里。虽然清薇的目标还是达到了,但她心里就是觉得不痛快。
莫名有种在这件事上输给了赵瑾之的感觉。虽然这是因为赵瑾之有赵训这老头子帮忙,但是输了就是输了,清薇却不能不承认。毕竟那是赵瑾之的爷爷,也是他资源的一部分。
但承认,不代表就能坦然以对。
……
从宫里出来,眼看时间不早,清薇回了酒楼,就吩咐众人打烊。灯笼挂出去,收拾好店里的东西,赵家兄弟仍旧住在这里看店,其他人各自回家,清薇由小六子和壮儿陪着,一起往长寿坊走。
出门走出去没多远,清薇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站在长街一侧,正朝她这里看来。
到现在清薇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见到赵瑾之,总觉得无法像从前那样自如。既是因为感觉输给了他,也是因为之前虞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