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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玄和慕容英的脸色难看,偏偏连一句反驳之言都无法说出,只能生生受下这羞辱。他们明白了,今日赫泰约他们到这城下根本不是为了谈判,就只是为了在这十几万大军面前狠狠地羞辱嘲笑他们一番而已。让他们今日的退缩成为他们此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让他们因为没有勇气孤身进城去救墨紫幽,而谴责自己一生。
“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哪一个愿意进城来救她。”赫泰居高临下地远瞰着那二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否则,我便要点火了。但愿你们攻破朝月城后还可以认出她的焦尸。”
慕容英冲动地就要催马上前,却是被两旁护着他的将士死死拉住,“王爷,不可!皇上年幼,太后不擅政务,梁国江山万事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切莫不可冒此大险!”
“放开我!若无她,根本就无今日的我!”慕容英紧绷着一张脸,用力挣扎,一旁的楚玄却是伸手按在他肩上,轻声道,“她会懂的,莫要辜负了她。”
悲怆的箫声飘荡在风中,飘荡在城外大军上空,飘荡在慕容英耳边,他回忆起他与墨紫幽的初见,她骑着马从雪坡上冲来,无畏地吓退了欺凌他的纨绔。那时他置身冰冷的溪水之中,将她美丽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双眼里,自此再不能忘。
他说要娶她时,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然而临到关头,他才发现他一身不知不觉已牵挂太多,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已是梁国的摄政王,梁国幼主刚刚登基,无论是为了梁国天下百姓,还是为了皇室朝局的安定,他都注定不能为一个女子而牺牲在这里。
他知道她会懂的,她是他见过的最为明智的女子。可是他想,再如何明智之人,被放弃的时候,一定也会伤心。
“传令点火!”赫泰已是高声下令道。
楚卓然皱了皱眉,□□之马上前了两步,方欲开口时,却听一次清冽的喝断传来,“且慢!”
楚玄一怔,猛地转头看去,就见有一人一身雪色斗蓬,骑着一骑白马,抱着把桐木琴悠悠然向着朝月城东城门行来。斗蓬的风帽遮住了他的脸孔,只露出尖尖的下颏,可楚玄不用看他容貌也知他是谁。
这世间除了姬渊,还有谁能这般悠然地穿行在千军万马之间!
无论是魏梁将士还是朝月城上的守军尽皆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男人,他那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在这剑拔弩张的朝月城下仿若误入凡尘的谪仙,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两方众人沉默地看着姬渊乘着那骑白马在城门前三十丈处停下,就见他抬手掀开斗蓬雪色的雪帽,露出他那张俊美依旧的脸。他未看楚玄等人一眼,只是仰起脸,用他那双如朝雾般朦胧美妙的眼睛看向城楼上的赫泰,“西狼王,我进城救人如何?”
魏梁大军之中又是一阵哗然,他们纷纷在猜测,猜测着此人是谁,与墨紫幽又是何关系,为何竟肯不顾性命地进城救人?
慕容英也正吃惊地望着姬渊,他自然是知道姬渊此人,也曾亲眼目睹当年姬渊风靡金陵城时的风采,知道这人曾是魏国上皇的心头好,可惜后来失了宠,自此失踪。他不明白姬渊一介小小戏子为何会出现在这战场之上,亦不明白这小小优伶又因何有这胆量敢提出进城救人。
“姬渊?姬渊!是你!别来无恙啊!”赫泰惊讶地拍手大笑出声,“当年你在金陵城中风采,我可是一直不能忘怀,每每在夜里辗转反侧,饱受对你的相思之苦。想不到数年后再见,你依旧如此美丽,不减当年。”
姬渊眉目含情地笑望着赫泰,只见赫泰话锋一转,又冷笑道,“不过,你凭什么代替他们进城救人!”
“就凭——”姬渊微微低眉一笑,又抬头,一字一句道,“就凭是我派人窃取了西狼军情情报,也是我派人向西狼几大部族散播流言,离间了你与他们的关系!”
魏梁两国的几位将领吃惊的对视了一眼,自这一场征西之战尹始,他们就一直能接到有人暗中送来的敌军情报,从无差错。亦是这些情报辅助他们攻城掠地,纵横在西狼的疆土上。他们都忍不住要怀疑,这一切当真是出自于一介小小戏子之手,他是哪里来的能耐?
只有楚玄用沉默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那个雪衣男子一如往昔的身影。
城楼上的西狼守军中有通中原官话的也都大吃一惊,与同伴一番交头接耳之后,都愤怒地盯着姬渊。而赫泰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知道姬渊身份不简单,也知道姬渊此人极为聪明不可小觑,他能够登上西狼王位也少不了姬渊的一些帮助,只是他未曾想到,当姬渊这柄利刃突然转而对付自己会是如此可怕。
以西狼人的骁勇善战,本不至于区区数月就被魏梁两国逼至如此地步,这全是因为军情被窃取泄露,还有那离间了他与几大最有实力的部族的流言。
原来罪魁祸首竟是姬渊!
“放下绳索,让他进城!”赫泰俯视着城楼下的姬渊,咬牙切齿地下令。他知道楚玄和慕容英绝无可能进城救人,他向他们二人提出这场余兴不过就是为了羞辱他们二人罢了,也是为了让墨紫幽在临死前体会被抛弃的痛苦。如今姬渊自投罗网,送上门,他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他报复不了楚玄和慕容英,但若可以杀了姬渊,他也痛快。
一道绳索自城楼上垂下,姬渊看了那绳索一眼,没有马上下马,却是闭上眼睛,侧耳聆听。箫声依旧悲怆在风里,在墨紫幽被掳走的这数个月里,他日日徘徊在朝月城外听着她的箫声。他知道,这箫声是她为他而奏,她在用这箫声告知他,她还活着。而她一定也知道,他就在她看不见的某处,静静聆听她的箫声。
在这数个月里,他也一直在找机会进入朝月城救人,奈何赫泰吃过魏梁间谍的大亏,将朝月城防备得滴水不漏,只许出不许进。而他的相貌体格与西狼人大异,再如何乔装也极容易被拆穿,一直无法进城。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过这一次进城的机会!
“你准备磨蹭到什么时候!”赫泰不耐地在城楼上高喊道。
“别急啊,让我好好听听这箫声。”姬渊睁开眼睛,冲赫泰笑道,“西狼王又何必这般不解风雅。”
“呵,那你就好好听一听,听仔细了。”赫泰冷笑,“这奏箫的可不止她一人,你若想凭借着箫声找人,那是做梦!”
“我当然知道。”姬渊低声自语着笑,他在这朝月城外听了这几个月的箫声,自然听得出近一个月里这箫声的不同。原本只是幽幽一缕,隐隐约约,可如今却是如江河汇流,和成一片,向四面八方倾泄,这绝非一箫独奏能做到的。“所以我才要好好找一找,她到底在哪座塔中。”
“你在这城外怎么找!”赫泰冷冷讽刺道,“莫不是你又心生退缩之意,不敢进城来,故而找了这诸多借口!”
姬渊但笑不答,却是远远向着楚卓然高喊了一句,“云王殿下,可否借你军中最高的井阑车一用!”
楚卓然看他一眼,沉默点头,示意手下推出一辆造得最高的井阑车,推至姬渊指定的位置,距离朝月城城墙十五丈左右。井阑车是攻城战车的一种,高可达四丈,几乎可与城墙相平,通常攻城时可用来往城中射箭,或者观望敌情之用,虽不灵活,但攻击范围极广。
城中的西狼守军眼见魏军突然在这么近的距离架起一架井阑车,惊得纷纷弯弓搭箭就要向着这里放箭,却是被赫泰拦下。赫泰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姬渊,就见姬渊已抱着那把桐木琴下马,独自登上那座井阑,在最高处盘膝坐下,置琴于膝上,再度闭目静默聆听那反反复复的箫声。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看,夏日灼热的阳光打在他一身雪衣之上,那天地之间唯一一抹雪白越发白得耀眼,猎猎狂风自东而来,向西而去,吹得他乌黑长发凌乱飞舞。那朝月城不休不止的箫声完成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原点,在《笼雀》的曲调再起的一刹,他放于琴弦上的十指轻轻拨动,悠长的琴声自他指尖传出,被狂风送往朝月城中去。那琴声如泠泠冰泉,浠浠冷雨,飒飒悲风,与朝月城中的箫声融汇成满腔悲声,呐喊在天地之间。
赫泰皱着眉冷冷盯着姬渊的身影,并不明白姬渊到底想做什么,这一曲琴箫合奏,是拖延时间,还是最后的诀别。突然,他隐隐听见振翅自四面八方而起,下一刹,无论是包围着朝月城的十数万魏梁将士,还是城中的西狼守将全都震惊地看见有无数雀鸟自四面八方展翅飞来。那数量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多得惊人!
那成群结队的雀鸟在这琴箫声中扑扇着翅膀飞入朝月城中,城墙上的守军纷纷回首,追寻着这群雀鸟的踪迹,魏梁大军中已有将士登上其余的井阑车,远远向朝月城内眺望。后来的许多年,他们当中在这一场攻城之战中存活下的人,一生都无法忘怀今日所看见的奇景。
他们惊异地看见,那成群的雀鸟随着这回荡在天地间的琴箫声汇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绕着朝月城中那七座高塔的其中一座展翼盘旋。这瑰奇玄秘的景象,出现在这古老沉默的朝月城上空,那些天南地北而来的飞鸟,如同在完成一个盛大而华丽的仪式,始终只环绕着那一座特别的高塔之巅,旋绕不去。
赫泰盯着那被雀鸟环绕的高塔,脸色已是铁青,他猛地回转头去看城外独坐在井阑车上的姬渊,姬渊已然抱琴立起,正盯着那座高塔上雀鸟联成的巨大的圆,露出微笑。
狂风越来越猛烈,掀起漫天尘沙迷了人眼,在这激荡的狂风中,姬渊抬手扯落了身上的雪色披风,右手自琴身中抽出一柄长剑,跃下高高的井阑车,向着朝月城奔去。却是有人突然自身后冲来,猛地扯住了他的袍袖。他回首,看见一身甲胄的楚玄不知何时下马冲至他身后,死死抓住他雪白的衣袖不放,“姬渊,别去!”
他不答,只是目光柔和地静静回视着楚玄焦急慌乱的双眼,楚玄无措道,“姬渊,你看,我们还可以携手为大魏做的更多!将来,你会被载入史册,你会成为一世传奇,千秋万代皆会知你的丰功伟绩!”
他固执地抓紧了他的衣袖不放,“所以,姬渊,不该在这里,不能在这里!”
“这天下从无至伟,我也从不是在做什么丰功伟绩。”姬渊微笑着,轻轻冲楚玄摇头,“我不过一介戏子,一介只会耍弄阴谋诡计的跳梁小丑。我能看见的很短,就只能到如今,只能到这里。而皇上却能看得很远,这便是我注定不能常伴君侧的原因,皇上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右手寒芒一闪,割断了被楚玄抓紧的衣袖。他回头,如一道雪白流影奔向朝月城,抓着城楼上垂下的绳索,飞身而上。
城楼上,赫泰愤怒的大喊声响彻荒野,“给我杀了他!立即点火!”
朝月城中突然腾起了七处浓烟,一瞬间乍起的刀光剑影包围了城头上那抹形单影只的雪色,楚玄抓着那片衣袖,看见那抹雪色流影消失在城头的瞬间,突然翻身上马,回身用尽全力呐喊着下令:“全力攻城!”
攻城的命令一层一层传递开来,包围着朝月城的大魏军队在将领带领下开始对朝月城发起进攻,身穿甲胄的士兵如黑色的潮水拥向朝月城。
“你在做什么!”慕容英骑着马猛冲过来,愤怒地扯住楚玄的衣襟高声质问。“他们还在城里!”
“你根本不懂,”楚玄赤红着一双眼睛回视着慕容英,“那两个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你我的掣肘,他们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有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这座城,他们才有机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