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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姜二郎一介武夫无关大局,还不能叫正经世家放在眼里,他们自有真正的大事要操心。
天子的病很快已不成其为秘密,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形容一天比一天枯槁,尤其是入了腊月以后,有时连朝会都缺席。
请立储君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天子反复斟酌了数年,终于在元丰十五年腊月己巳下诏立大皇子司徒钧为太子,以侍中钟禅为太子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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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天日落早,崇福寺晚课的钟声才敲过,暮色已沉沉地坠了下来,将群山笼罩在一片青灰的死气下。
“阿兄终究选了条最稳妥的路,可惜,”汝南王司徒徵喝了口茶,皱起眉连连摇头,也不知是嫌弃茶还是嫌弃他的皇帝兄长,“不知又有多少黔首遭池鱼之殃。”
虚云禅师闭着眼睛三心二意地敲木鱼,听到此处忍不住刺他一句:“殿下真是爱民如子。”
“可不是?”司徒徵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抱怨道,“你这地方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连个炭盆都不点,莫非当了假和尚人也清心寡欲起来了?”
虚云禅师叫他一语道破,木鱼敲不下去了,微有恼意:“殿下怎知我不是真和尚?”
司徒徵轻笑一声,放下茶碗站起身道:“无为真人如何能屈居此深山野寺,跟我回去吧,这局棋你我旁观太久,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72章
因天子疾笃,洛京城这一年的元旦笼上了层愁云惨雾,君臣共聚一堂的元旦大朝会取消了,嫔妃世妇觐见太后、皇后的中宫朝会亦然,各家各户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贺春,连爆竹声似乎都比往年喑哑寂寥些。
腊月除夕风大雪紧,到拂晓还未停,柳絮一般在风里打着旋,北风在廊庑上呼啸而过,檐角的铜铃在风中乱颤,敲击着檐头,似乎随时要挣脱铁链乘风而去。
屋里点了炭盆,一室温暖如春。窗上糊了窗纸,又垂挂着夹絮房子绵的紫绨帷幔,将冷青色的天光牢牢挡在外面。钟荟猫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侧耳听了会儿胡哨般的风声,恍然想起来,自己成为姜明月已经快一年了。
忽听门帘响动,一阵风卷着蹦蹦跳跳的大娘子灌进了屋里。
“阿妹起床啦!都什么时候了!”大娘子穿了朱红地金博山纹织锦夹绵新衣,披着狐裘,发上和睫毛上落了雪,在温暖的空气里迅速融化,晨露一般缀着,让她显得格外鲜妍。
短短几个月前还有人笑话她是黑炭,而如今在火红的出锋映衬下,那张小脸蛋已经称得上白皙莹润了。钟荟由衷夸赞道:“阿姊你真好看。”
姜明霜近来三天两头地叫人夸好看,仍是有些不自在,害羞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莫扯东扯西,快起来快起来!三妹和二兄他们起得早,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阿婆院里了。”
钟荟裹紧被子,无赖地往帐子里侧滚了滚:“难得今日没课,我可要多睡一会儿。”
“你不起来我可掀被子了。”大娘子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二娘子的被窝里掐她腰,挠她痒痒。
钟荟又冷又痒,咯咯笑着搬救兵:“阿杏救我!”
阿杏非但见死不救,反而往手心里哈了两口气,扑上来助大娘子一臂之力。
钟荟连连告饶,终于吃受不住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正巧这时阿枣掀门帘进来,手里抱着好大一捆梅枝,吃力地往地上一放,揉揉胳膊笑道:“走到门外就听见你们笑,我就说呢,今儿娘子醒得倒早,原来是大娘子的功劳。”
“啧!这么大一捆!阿枣姊姊是去折花还是砍柴啊?”钟荟瞅了瞅地上的梅枝揶揄道。
“娘子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阿枣没好气地道,“奴婢哪次折的花不叫你嫌弃?这枝太死板,那支花太密,索性折一捆来您自个儿挑吧。”说着抖抖身上的雪,把厚绵披风脱了下来挂在熏笼上,在白环饼端来的铜盆中浣了浣手,走到炭盆前蹲下将手烘暖,然后与阿杏一同伺候二娘子更衣。
姜明霜对这个妹妹臭讲究的毛病见怪不怪了,一团和气地道:“阿妹挑剩下的给我吧,我瞧着每枝都挺好的,你上回送我那只花瓶还没用过呢。”
“那怎么成,”钟荟由着阿枣替她披上绯红地雀鸟纹织成上襦,“一会儿我替阿姊挑几支有韵格的,你说的是那只青釉弦纹瓶吧?那是夏日用的,这个时节显轻浮了。”随口对阿枣嘱咐道,“一会儿你去库里取只铜瓶与阿姊送去,要细颈的。”
“这也就是为了大娘子您,”阿枣笑着对姜明霜道,“今儿一堆的事,大冷天的还要去开库,若是换了旁的谁,咱们娘子就是拿鞭子抽奴婢也不乐意去。”
主仆几人笑闹了一会儿,二娘子也梳妆停当了,姊妹俩人手挽着手走到屋外。
其时旭日初升,风偃雪霁,草木和屋瓦上覆了厚厚一层雪,钟荟和大娘子站在廊下,宛如身在琉璃壶中。
细环饼指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清扫中庭一尺来厚的积雪,自己则手持木棍敲击廊檐下倒挂的冰棱,敲断的冰棱落在积雪中,发出“扑嚓”一声响,这活儿做起来让人上瘾,细环饼从不假手于人——她已从阿枣手下熬出头了,如今在这小院子里也算个小小的头目。
下人们将鸟笼挂在避风处,笼子上盖了厚厚的丝绵罩子,钟荟将罩子掀开一角,将顺手拿的一枝梅花伸进鸟笼,戳了戳缩成一团的二花,奇道:“噫,你这扁毛畜牲竟也怕冷?”
二花扑楞起来,带起一股充满鸟味儿热烘烘的风,精神抖擞地道:“姜阿豚!你看我性子面好欺负是不是!”
大娘子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这鹩哥儿好顽儿,几句贺新春的吉利话教了十多日都学不会,不三不四的混账话倒是听一遍就记得滚熟!”
“不三不四的混账!混账!”二花从善如流,惟妙惟肖地学道。
“叫你胡吣!”钟荟挥起梅枝将那鸟笼抽得团团转。
二花亢奋地在横木上跳来跳去,骂骂咧咧地恭送两姊妹出了院门:“不见卫郎!乃见狂且!不见卫郎!乃见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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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下人在扫雪、往路面上撒盐,扫开的雪里混了泥土,变成难看的灰黄,堆在道路两侧,大约有两尺来厚。不时有被细枝被积雪压断,发出轻轻一声脆响,继之以“扑簌簌”的落雪声。
钟荟和大娘子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往手上哈口气,呼出的白气像烟一样袅袅散开,钟荟往年极少在这么冷的气候中走出屋子,觉得此情此景甚是有趣。
姜老太太的院子里人已差不多聚齐了,正厅里点了好几个火盆,老太太照例在里面埋了几个甘薯,姊妹俩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暖融融的甜香。
钟荟走到门口往屋里略扫了一眼,曾氏挨着姜景仁坐着,怀里抱着粉团子一样的八郎,另一边则是一身桃粉的三娘子,庶子庶女和他们各自的生母在后头排了一溜儿,至于那些没有妾室名分又没诞下过子女的后房美人们,就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了。钟荟数了数,她的庶兄弟姊妹竟有十二个之多,姜大郎生得粉面朱唇,选美人的眼光也着实不赖,故而这些庶子女样貌都不错,只是没有正经夫人的教养,看起来大多有些躲闪和畏缩。
钟荟一眼就看到了身着靛蓝海水纹织锦夹绵袍的姜悔,嫡兄一走,他就仿佛一棵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小树突然见了阳光,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越发落落大方起来,这半年来他又长高了不少,脱去了孩童的稚气,俨然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一年到头姜家人难得有聚得这样齐的时候,只缺了在西北戌边的二叔姜景义和嫡长兄姜昙生。姜老太太思孙心切,腊月里便命儿子姜景仁去学馆打探消息,看能否通融一二,让姜昙生回家过个年,那北岭先生的苦瓜高足却道:“足下要领令郎回去也成,不过领回去就别再送来了。”姜大郎只得作罢,还是儿子的前程要紧些。
“大娘和二娘来啦,快到阿婆这里来烤烤火,一路走过来有没有冻着?”姜老太太大病初愈,精神头还有些差。她裹了件厚厚的绛红满绣龙凤夹襦,背靠着凭几和隐囊,两腿前伸箕坐于铺了白貂皮褥子的大榻上,膝上盖着条锦褥,脚边一只炭盆,手旁还放了个熏笼。
人到齐了,三老太太便开始张罗着按老家的习俗祭祖,姜老太太一边叩拜一边向姜家的列祖列宗拉拉杂杂提出许多要求:“保佑一家老幼无病无灾,保佑二郎早日平安归来,早日讨媳妇儿,要性子和善,模样周正,孝顺舅姑的,保佑万儿母子平安,最好再生个儿子,保佑大郎升个官儿,不用升太高,老婆子也不叫你们为难,升一级就够了,保佑大孙子昙生读书开窍......求列位祖宗保佑保佑,保佑得好明年再加个大猪头。”
姜老太太贿赂完祖宗,便有下人端了椒柏酒上来,众人依年齿从幼及长,依次饮过,又有下人捧了五辛盘上来,给众人都分食了一些,柏子仁、麻仁和细辛等物磨的粉味道着实怪异,年幼些的弟妹们都是龇牙咧嘴,十郎皱着眉头伸着舌头“呸呸”往外吐,叫他生母在臀上狠狠拍了一下,“哇”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不得了,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孩童也跟着嚎哭起来,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莫哭莫哭,胶牙饧来咯!”三老太太乐呵呵地哄道,大一些的孩童一听有饧吃止住了哭声,不晓事的还在自顾自哭着,刘氏便拿银箸搅了一团饧塞进哭得最凶的七娘子的嘴里,那小娘子霎时住了嘴,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溜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