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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在你眼中就只有利用关系吗?那你对宁王是不是也在利用,利用他为越国复仇。”
“这是他的责任。”
这话题他二人讲过,她扭不过他的筋,但有些话她必须说清。“你一口一个谋逆之罪,你心里不清楚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罪吗。和高阳王勾结,刺杀皇帝,这些事到底是谁做出来的,你比我清楚。如果我是为了利用,我完全可以把宁王供出来救我父亲,但我做不到,他是我夫君,这就是夫妻之情,这就是我的选择。同样,宁王也可以为我做出他的选择,你没权利指责任何人。”
“我父亲手上是沾了越国人的血,但他是奉君之命,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皇宫里的那位,你把满腔的怨气都压我父亲身上,到头来得逞的是谁,还是他。而且我父亲因何获罪?就是因为他知道越国灭国的秘密,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他的悲哀。父亲早就猜出来宁王和你们的联系了,但凡他起一丝歹心,告诉了皇帝,宁王岂还能走到今日?”
程兖不语了,挺着脊背垂目看着透过窗格映在青砖上的光影,神采黯淡。
余竞瑶叹了一声,道,“如你所言,晋国公遇难影响不了我生死,但我和宁王是一个整体,他生我生,他亡我亡,我不会让他前功尽弃的。”
“但愿如此。”程兖倔强应声,语调冷冰冰的,二人陷入沉默。
她目光清冷地盯着沈彦钦案头的一摞书,面无表情,一本一本地拿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册,她展开,里面空无一物。
这里面应该有一封信的,果真不见了。
“衡南王的信呢?”余竞瑶望着程兖,平静问道。
程兖看了一眼,沉思片刻,压低着嗓音道,“宁王不是佛,他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好一个迫不得已。余竞瑶啪地合上了书,扔在几案上,盯紧了程兖道,“宁王若是想害晋国公,不会用这种方式,这信一定不是他送的。”
程兖漠然地看着王妃,低声问道,“王妃觉得是我送去的?”随即冷笑一声,“即便我想送,晋国公也得肯收啊。”
余竞瑶顿时僵了住,本已平复的心又翻腾起来,难道那信真的是他送的?他不是说那里不过是衡南王笼络父亲的信吗?余竞瑶蓦地想起,那日那封信,她根本就没打开看过。
怪不得赵珏从那以后就再没找过他,难不成他真的把这个承诺兑现了?
余竞瑶想了一整日,她觉得还是当面问清楚的好。从傍晚一直等到入夜,沈彦钦都没有回来,她搂着宝儿躺下了,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过了子时,意识渐渐淡了,她突然听到身侧有人躺了下来。是沈彦钦,他回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他官服未换,神情疲惫。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沈彦钦想了想,淡淡一笑,“事情太多了。”
灯火还亮着,她见他双眼都熬红了,两颊凹陷,憔悴得让人心疼。想到今儿程兖说的话,好像他因为自己真的很为难。
“把衣衫换了再睡吧,这样睡不舒服。”她坐起来去给他解衣带,他按住了她的手。“别解了,我卯时还要到府衙去。”
“卯时?除去路上,你两个时辰都睡不到,这么忙还回来做什么,在府衙休息就是了。”余竞瑶有些心酸,颦眉嗔道。沈彦钦淡淡一笑,把她拉到怀里,搂得紧紧地。
“本王就是思念王妃了,想抱一抱。”他含笑打趣道,在她头顶亲了又亲,就是不看她的脸。
罢了,让他好生休息吧。信的事,还是等他休息好了再问吧。
余竞瑶也伸手抱着他,像哄宝儿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官服又厚又凉,她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也没办法把自己的热传给他。两颗心隔着这层隔阂独自跳着,都不曾入眠。
寅时一到,就听见外面金童的声音,沈彦钦应了一声,把抱着妻子的手拢了拢,又拖延了一会才起身。余竞瑶也跟着坐了起来,要伺候他整理衣衫,他却把她按下了。
“你睡吧。我过了晌午就回来。”他柔声道。
烛火燃了一夜,暗了,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语调中有莫名的苍凉。
“要是忙,不必急着回。”她抚了抚他的脸。
“嗯。”他亲了亲妻子,没再犹豫,起身踏着阔步走出了内室。那个挺拔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黑暗里了。余竞瑶回手摸了摸身边的宝儿,他睡得正香……
☆、第111章新仇旧怨
余竞瑶一直没有睡,天亮,宝儿醒了,她起来给他穿衣。初冬天寒,嬷嬷给做的小袄穿上了,再带着虎头小帽,活灵活现的一只小老虎,只是手脚笨笨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宝儿觉得这身行头不自在,和这小袄闹别扭,又撕又扯,喊着母亲“脱,脱。”母亲安抚他,可他倔强得很,谁的话也不听,扯不下,就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极其伤心,眼泪一对一双地涌出来。
他平日里最不爱哭的,今儿哭得这么凶,余竞瑶有点慌,抱着他哄着,“宝儿不哭了,宝儿穿这衣服多好看啊,像小老虎是不是,我们是小老虎是不是,给娘亲叫一个。”宝儿最喜欢和她玩这个游戏了,学老虎叫,小嘴吧张得老大,奶声奶气地“嗷”一声。
不过今儿宝儿没这兴致,整整半个时辰,任余竞瑶如何哄劝,他都不肯停下来,直到最后哭得没了力气,趴在了母亲的肩头啜泣。
“算了,给他脱下来了吧,去让人在西厢多加几个暖炉,把地龙烧热些。你们就在那陪他玩吧,把芊芊也抱来,别让他们出去吹风了。”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灰蒙蒙的,阴得心都跟着憋闷。她哄不动宝儿了,昨个没休息好,身子累,心也累。让乳母把孩子带走了。
几乎一夜未睡,头疼得很,她阖目揉了揉额,霁颜把一杯金心五瓣的甘菊茶递了过来。余竞瑶饮了一口,对霁颜微笑道:“最近事太多,看来你的婚事要耽误了。”
霁颜眉突然一蹙,殷切道,“王妃哪的话,如今晋国公府这般境况,但凡有点良心,我也不会惦记着这啊。”
余竞瑶欣慰地弯了弯唇,看着那腾着水雾的茶,任水雾飘起,挂在睫毛,把眼润湿了,她无力道:“只怕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霁颜心悚,忙应道,“不会的,有宁王在,他一定会帮晋国公的。”
“我不想余氏一族落难,但更不想连累他。如果他对我说,他无能为力,我不会怪他的。”这几日他疲惫不堪,一定是在为父亲的事情奔波,知道他有这份心,余竞瑶就很欣慰了。况且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她隐约觉得,他能救下父亲。
霁颜还想再劝,此时,家仆来报,陆尚书来了。
二人惊诧,余竞瑶神情渐渐淡了下来,依旧揉着额,沉思未应。
“回陆尚书,王妃不舒服,不能见客。”霁颜打发他出去。家仆为难,支吾道,“姑娘,陆尚书已经在花厅候着了。”
“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霁颜指着家仆喝了一声。他表情无奈,小声嘀咕着,“那是尚书令……小人拦不住啊。”
“堂堂宁王府是他说进就能进的!”霁颜欲指责,被余竞瑶打断了,“算了,告诉他我不方便见客,请回吧。”
那家仆转身要走,又转了过来,犹豫地看了看王妃,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王妃,陆尚书说,他是为了国公爷的事来的。”
余竞瑶额劲一跳,怔了住,随即深吸口气,起身言道,“去花厅。”
花厅中,陆勉站在小几前,镇定默立,见王妃款款而至,温润一笑,施礼。
“王妃近来可好。”瞧她清瘦了好些,是忧心过度吧。
余竞瑶垂目平了平气息,没工夫和他嘘寒问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陆尚书要和我说什么?我父亲又怎样了?”
陆勉的神情凝重下来,柔润的目光也带了丝寒凉,他冷哼一声道,“果然宁王什么都没说。”
他如今说什么都激不起余竞瑶的情绪波澜了,她漠然地看着他,听着他一人自言下去。陆勉也明白自己在她心里一丝分量都没有,很痛心,但这件事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既然她不愿意听,那就亲眼去看,还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有说服力的。
“你可想见晋国公?可想知道他如今是何处境?”
“我是想见他,那又如何。”
陆勉垂目,长舒了口气,面色沉着认真,“我带你去见他。”
余竞瑶漠然笑了,摇头。陆勉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镇定道,“你若是今日不见,怕以后都见不到了。”
余竞瑶心猛然提起,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对他做什么?”
陆勉无奈苦笑,“我能对他做什么?他是你父亲,只要你求我,我拼了命,拿我宣平侯府去赌,也要帮你把他救下来。只要你求我,我一定可以。”陆勉看着一脸冷漠的余竞瑶,心里莫名有些疼,“你不相信我?”
“我信你能办到,但你的条件绝对不是我求你那么简单。”
当然不是,如果她求自己,他会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同意,他舍命也要保晋国公平安。
“不管我有没有其他意图,今日我是真的来帮你的。你到底想不想见晋国公?”
想,她当然想,做梦都想。父亲自从被禁闭,一丝消息都没有,完全断了联系。曾经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怀疑父亲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她哪怕只看一眼,只一眼她就放心了,对母亲也有个交代。
可沈彦钦不让她见,她明白他为难,但他可曾体会她的胆战心惊。她夜夜睡不好,日日恍惚,都是因为父亲。
余竞瑶犹豫着,神情复杂。陆勉平静地看着她,知道她心动了。
“信我这一次,我是为了你好。”他叹了一声,有些事实她必须面对。“我在巷子口等你,你若是想见他就来,我只等你到午时。”说罢,陆勉头都没有回,走出了宁王府。
余竞瑶困惑了,她总觉得陆勉是带着目的来的,如果这是个交易呢,她到底要不要换取这次机会,“再不见就见不到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心惶惶不宁。
父亲是一定要见的,她不是不相信沈彦钦,实在是两个人的位置太敏感了,他们是利益的对立方,既然不能要求他付出,那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经了上次失职,林校尉更谨慎了,宁王让他守住王妃,他半步不敢离,更不敢让她今儿出门。不管余竞瑶怎么要求,他都不肯妥协,她甚至用霁颜来威胁他,他也不肯退让。余竞瑶隐隐不安起来,她觉得林川一定知道什么。
她支开霁颜,回寝堂换了外衫,穿了件斗篷,悄无声息地从自己花园的侧门出去了。拐进一条巷子,陆勉在等她。
她站在巷口顿了住,看着远处的那个身影在朝他招手,这一步她不知道该不该迈出去。
陆勉的身影朝她靠近,她心一沉,就算这是交易,她也认了。
余竞瑶上了陆勉的马车,但他没有跟进来,而是牵过一匹马,护在车前。一路上,余竞瑶数着自己的心跳,筹划着和父亲的相聚。不能和外界联系,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也许他有自救的办法只是没人能够帮他,不管怎样,她应该适时找一个能够联系他的机会。
马车走了许久,余竞瑶听着外面冷冷清清,疑心顿生,她掀开车帘看了看,赶忙让车夫停车。陆勉瞧着车停了下来,回首望着她。
“这不是去御史台的路。”余竞瑶问道。
陆勉面色沉稳,应道,“晋国公不在御史台。”
“那他在哪?”
陆勉没应声,眉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垂目对着车夫唤了一句,“走吧。”便扯着缰绳继续前行。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余竞瑶踟蹰,该不该信他。赌一把吧。
随着辘辘的车马声,外面开始嘈杂起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一条巷子里。陆勉下马,掀开车帘,牵她下车。她躲开了,扶着车辕自己跳了下来。陆勉无奈摇头,任她去了。
她前行两步打量一番,果然是皇城外的闹市区,瞧着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去,她不解地问道,“这是要去哪?”
陆勉没回应,带着她跟着人流。余竞瑶身量不高,也瞧不见大家都奔着什么去,只觉得天空黑压压的,周围的人让她更压抑。陆勉为不引人注目未着官服,和两个侍卫护在她左右。似乎听到有人提到“晋国公”和“行刑”几个词,她心头一紧,淡眉紧蹙,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双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总于人流停了下来,陆勉护着她到了一处空场,她踮脚望去,一股热血冲顶,心跳骤然而滞,随着耳中嗡鸣声响起,她眼睛花了,模糊不清。
再不清晰,她也知道前方是哪,是皇城前的法场!法场的监斩台上,押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大魏的权臣,晋国公!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绝不会相信,那个叱咤沙场,英武雄姿的父亲会落魄至此。虽衣衫整齐,掩不住消瘦身躯,干枯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好似一阵风都能把他吹散了。肤色青黑,胡须凌乱,曾经那双炯炯灼耀的眼睛此刻空洞,涣散,再没一丝留恋……
余竞瑶全身僵了住,浑身发冷,一股恐慌从脚底密密麻麻地向上爬,胃里一阵阵的翻涌,她咬紧牙关把自己撑住。
随着窃语声,台上的人在宣读罪状,余竞瑶听不清,但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斩首”二字。她突然活了过来,推开面前的人向前冲,陆勉大惊,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二人对视,陆勉心登时悚然一震,余竞瑶脸色青白,一团怨气凝在眸中,阴寒得像似跨越了往生,从炼狱中投来的一瞥。陆勉不敢再看下去了,也怕这么大的动静引得她被人识出来,他手一挥,把她披风的帽兜扣了上,遮住了她的脸。
余竞瑶挣扎,他按着他的手腕,紧紧地把她锁在怀里。余竞瑶疯狂地踢他的腿,他忍着不动。一声高喝响起,随着众人齐齐地吸了口冷气,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苍凉的冷风声,催命的幽魂似的在余竞瑶身边荡过,陆勉手下意识一松,她转过头。
分明是灰蒙昏暗的天地,在她眼里到处都是红色。台上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浑身浸满了晋国公的血,凶手。余竞瑶看着他们,一张脸闪过,她突然被无尽的恐惧勒了住,身体被抽空,大脑空白,一口凝在胸口的怨气冲天而出,她开口大喊,“父……”
最后一个字还没发出声来,陆勉一把将她拉回怀里,捂住了她的嘴。不能被人看见,不能让她惹祸上身。
身边几个人狐疑地看着她二人,窃语声响起,有人认出了那个身材颀高的男人,是尚书令,而他怀里的那个人,帽兜压低,辨识不出来。
陆勉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他捂着她的手濡湿一片,全都是她的泪。余竞瑶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越来越虚,慢慢在他怀里滑落……
马车上。陆勉将余竞瑶紧紧地揽在怀里,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
这双手曾经给他编过璎珞,拉过他衣角,抱过他。这双手他也牵过,从小牵到大,只是如今都快忘了这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