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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内侍大约觉得奇怪,却不敢露出来,只是垂首回禀道:“本草待诏昨夜值守,一早刚出宫,回了瓦官寺。”
作者有话要说:
萧侯对皇帝陛下宣战了,这回似乎不像以前那样顺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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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相知相守
瓦官寺,这座从前朝建起的寺院曾经历过战乱,水淹,火侵。天灾人祸之下,却最终顽强地留存了下来。
今日它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只是不知这位贵客将带给瓦官寺的究竟是劫数,还是新生。
一身青衣的卫潜就算身无佩饰,轻车简从,看起来也非常人。更何况有虎贲卫提前静街封道,主持得了消息,一早便率诸僧人迎候于山门之外。
“檀越大驾光临,实为敝寺荣幸。”慧重法师已到耳顺之年,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但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此刻面对的这一位。礼敬之余,实难掩忐忑。
卫潜的态度很是冷淡,事实上,他肯亲自答话已经是给了瓦官寺极大的颜面。“大师不必客气,此来只为寻人,毋须惊动其他香客。”
“善哉……”听得这番话,慧重法师双手合十念道,随即从身后的队列中唤出一个沙弥:“正能,替诸位檀越引路,去楚先生的客院。”
因治好了慧重法师的眼疾,合寺上下都很敬重这位楚先生,特将一个院落单拨与他居住。那院子虽小,植了好些竹子,很是清幽。
卫潜眺望着近侧的凤凰台,沉声道:“景致倒是不错!楚向澜,是你邀了朕来,还不露面吗?”
随着“吱呀”一声,楚向澜的身影出现在了厢房门口。红衣似火,容颜如玉。“陛下如约而至,是臣失礼了!”
宣威将军檀戎带了两队弩手,此刻见着对方出现,立即一扬手。所有的的弓弩齐齐对准了门边的男子,锋利的羽箭在日头下闪着银光。
“你的君是拓跋利,无须向朕称臣。”卫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直接发问道:“萧锦初何在?”
楚向澜只是笑了笑,他的身材颀长,就这么倚门而立。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位名门公子,绝不会往北狄探子的身上想。
“我烹茶的手艺虽不及尚书令,却也勉强能入口。陛下何妨进屋来,咱们就着茶闲话几句,也不算辜负了佳节。”
卫潜尚未答话,檀戎先忍不住了,呵斥道:“放肆!”
确实是放肆,但他如今有放肆的本钱,卫潜无意与他多做周旋:“你想要什么,大可直说,犯不着故弄玄虚。”
“陛下误会了,您是贵客,我不过以礼相待而已。”楚向澜仍是一派温文尔雅,只当作是与故友寒暄,丝毫不介怀那几百支蓄势待发的弩箭。
卫潜的目光投向他身后那三间厢房,窗户都闭着,门内影影绰绰,看不出什么来。“有此必要吗?”
似是洞悉了他的视线所在,楚向澜的态度越发温和,言辞上半点也不让步:“陛下若是想见萧侯,我看便有此必要。”
“陛下,使不得……”见卫潜有所意动,檀戎急忙阻拦。他陪着圣上出宫,已是冒了大不韪。若是再让圣上与逆贼共处一室,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全家老小的命都搭上也不够赔的啊!
楚向澜是何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样罢,我这屋内也不留闲杂人等。只我与陛下单独说上两句,如何?”
说罢,朝屋内打了个唿哨。十几个编发,穿窄袖胡服的男子手持弯刀,满含戒备地走了出来,呈扇形分布在楚向澜左右两翼。
“笑话,我凭什么信你!”檀戎若不是顾忌着皇帝,早就发令把这帮人都扎成刺猬了,哪轮得到他讨价还价。
“陛下也不信吗?”楚向澜摊了摊手,露出了些许无奈。
卫潜不再多言,推开了檀玮的手臂就向前走去,完全无视他焦急的呼喊。“守在外头,若有轻举妄动,全部格杀。”
宣威将军一个没拦住,只觉眼前发黑。我的陛下呀,您都落到敌营里去了,叫末将还怎么个格杀法?甫接手虎贲卫就遇到了这么摊事,檀戎若是早知今日,真是恨不得在回京路上就把腿摔断了才好。
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气急败坏的檀戎,楚向澜优雅地转向一旁,做了个请的动作,卫潜目不斜视地走过。两人错身之间,青衫红衣,各占半壁,真是世上少见的一双人物。
房门无声地阖上,徒留外面的虎贲卫与北狄暗探们对峙。
进门后光线陡然转暗,卫潜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了其内的布置。这里本是寺院的客房,自然很是简素,墙上提了一首诗:栖栖失群鸟,日暮尤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区区陋作,叫陛下见笑了!”
卫潜看向他的眼光有些复杂,这首诗倒很像是楚向澜的写照。父亲是中原的鸿胪寺少卿,母亲是北狄歌姬。他从出生起便注定是一只失群的孤鸟,不管在中原,还是在北狄,都是异类。
“元亮先生的诗,何以只有上阙,拓跋利未曾许你托身之所么?”卫潜不见萧锦初,料得这房内还有秘道,左右一番打量之下却无所获。
楚向澜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大可汗替我照顾外祖,我替他传讯,这本就是桩交易,陛下又何必出言相激。”
“朕来此不是为了听你剖白的,要审案论罪自有廷尉,萧锦初何在?”卫潜再次问道,他的心中一直隐隐不安。
这是在京中,萧锦初一身的本领都是从沙场拼杀而来,又有随扈。居然会被几个北狄探子所擒,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诡异。因此,他不得不来。
随着楚向澜轻击了两下手掌,房间正中央的一块方砖陡然下沉,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整个过程寂寂无声。
“陛下请……”楚向澜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擦亮,率先沿着台阶走了下去。若是旁人见了此情景,说不得还要考虑是不是陷阱。但卫潜素来心智坚毅,既然来了便无回头之理,毫不犹豫就跟了上去。两息之后地面再度合了起来,毫无痕迹。
地下幽深异常,若没有灯火引路,几乎让人疑心是前往冥途。狭窄的通道内只能容下一人前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
走了小半刻,眼前出现了一道高大的石门。几个北狄男子把守在两边,见到楚向澜后忙躬身为礼。
一路走来,卫潜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条地道的开口极其隐蔽,内部还设有通风孔,绝非短时内能完成。大约是前朝僧人为了避难而开挖的,正巧被这帮北狄人利用上了。
再往里走有一间石室,两边各连着一道门,瞧着颇为敞阔。东边是一张简单的床塌,西面放置着四张坐席,恰成犄角。
一个北狄女子正用匕首抵在萧侯的腰肋上,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们。
“先坐罢,”楚向澜边招呼着卫潜入座,边取竹勺舀了三杯茶搁在坐席前。“僧院简陋,连个桌案都没有,委屈陛下了。”
又对那个用红绳结辫的北狄女子道;“阿燕,你也别太紧张了。尝尝中原的嘉茗,在北狄可是喝不到的。”
被称作阿燕的女子毫不领情,只是一径盯着卫潜:“你便是中原的皇帝?我还当是个甚么英雄,原来却是弱不胜衣之辈。”
“你又是个甚么东西,井底之蛙也配议论天上飞的大鹏吗?”萧锦初大怒,若是议论她也就罢了,敢说她师兄简直就是找死。
那女子也不吭声,只是利落地将手中匕首一反,撞在她的肋骨上,满意听到一声闷哼。
“阿燕……”楚向澜当即变了脸色;卫潜的目光阴冷,声音更是几乎要凝成冰:“北狄莫不是要向朕宣战?”
阿燕很是倨傲地扫了楚向澜一眼,慢吞吞地道:“楚先生,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女人,不过眼下她是人质。若要怜香惜玉,还请换个时辰!”
“她已经服了我的软筋散,没有反抗之力。若是你敢伤她分毫,妨碍了可汗的大计,你便是北狄的罪人!”楚向澜也不示弱,把茶盅一搁,立时反击了回去。
萧锦初好容易熬过那一阵疼,忍不住冷哼出声:“假惺惺……”
见她还有力气讽刺人,卫潜总算可稍放下一点心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气恼:“萧锦初,你现在越发长进了。既已落入敌手,还不知道安份些。”
肋下隐隐作疼,又挨了师兄骂,萧锦初不禁委屈非常,眼圈都泛红了。看在楚向澜眼中一阵不忍:“阿燕你松开点,她要喘不过来气了。”
燕翎是北狄贵族之女,本就不服大可汗器重一个杂种。此时见两人态度迥异,却都对这位萧侯异常关切,更是激起了一时瑜亮之心。
幸好她理智尚存,没再故意挑衅,只是狠狠剜了一眼楚向澜:“大可汗派你来中原是办正事,可不是折腾那些风花雪月的空架子。既然人都齐了,便敞开说话,本姑娘没兴致在这里陪你耗。”
虽然这话不中听,但意思却与卫潜不谋而合。卫潜又看了眼尤愤愤不平的萧锦初:“楚向澜,还不开价吗?”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楚向澜也就不再强求大家坐下好好商量,拱了拱手道:“陛下爽快,我请二位来此并无奢求,只是想要一纸手谕,与西戎解除婚约的手谕。”
这还不算奢求……果然,这场联姻终究让北狄坐不住了。萧锦初冷笑了几声:“如此说来,蒋澄被伏击,也是你的手笔?”
楚向澜对她的态度却很温和,仿佛还是宫中那位本草待诏。“阿锦,这是两国之间的事,我亦无可奈何。只能怪他命中有此一劫罢了!”
“好个命中劫数,”不说还罢,他这一解释萧锦初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着牙道:“你帮着嫡母算计了蒋十郎,抢了我十四妹的婚事,借此从鸿胪寺得到了使团的路线图,这些都是无可奈何。楚七郎心思缜密,环环相套,我甘拜下风。只是从此你最好夜夜祈告,今后永无相见之时。否则万一落到我手里,可别怪我的剑不认识你楚向澜!”
这里头的纠葛太深,楚向澜不禁沉默下来。这些事确是他做下的,他不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卫潜唯恐这丫头一时说顺了嘴,再惹来皮肉之苦,出声制止道:“含章,万事有朕在,你少说两句。”
孰料萧锦初这回却不肯罢休了,梗着脖子就顶了回去:“师兄你自己识人不清,还老让我闭嘴。要是我再少说两句,你这会已经帮我和楚待诏赐完婚了。”
实在是这番话让人无从反驳起,卫潜险些给气了个倒仰,饶是硬撑住了,脸色也很是精彩,白让北狄人看了场笑话。
“你们说够了没?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燕翎眼见他们唇剑舌枪,深感中原人做事太不干脆,当即插了进来。
“你们还是早些回草原做梦去罢!”萧锦初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就不信了……”燕翎生就的火爆脾气,当场又要动手,却被楚向澜一个箭步拦住了。“我说过,不许再碰她。”
“谁管你这个杂……”只见燕翎瞪大眼睛就要骂将起来,却在与楚向澜的对视中打了个寒战,自己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那个男人的双眼没有一点温度,仿佛看着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堆血肉而已。更可怕的是,在下一刻,他已经又变成了那个温和的模样,教人无从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片刻的寂静之后,楚向澜重新戴起微笑的面具,转身向卫潜:“陛下,北狄与中原休战已久,擅起战端对谁没有好处。西戎首鼠两端,妄想一女二嫁,这才惹怒了大可汗。此事与陛下无关,只要您同意取消与西戎的联姻,大家都不伤和气,岂非一举两得。”
“若是朕答应了你,你们凭什么自信能出得了中原疆界?”大家都不是傻子,昔时楚怀王武关会盟,是为什么被扣在秦地至死不得脱身?也不过是出于轻信二字,卫潜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条件。
燕翎终究不肯输了气势,又跳了出来:“那就要靠萧侯送我们一程了,若是咱们能平安离去,自然不会伤了她。”
她的眉梢眼底有掩不住的得意,位高如何?权重又如何?就算这个女子曾杀得北狄边关闻名而色变,如今还不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卫潜的视线一一扫过石室内的这几个人,其实对方手里的筹码极少,偏生抓住了他的软肋。一道手谕换萧锦初的命,是换,还是不换?
“你们是不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萧锦初忽然就笑了起来,眼中是说不尽的讽刺:“手谕你们拿去,我也还在你们掌心里攥着。我说,你们该不会让我把你们送回平城才算数吧?”
燕翎的脸上现出羞恼之色,但因着楚向澜之前的威胁,究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作为一个将军,萧锦初其实很惜命,正是见多了死亡,才懂得生的可贵。但如果这条命是要牺牲国土与百姓来换,她不愿意。
所以,她看着卫潜的神情是前所未有地认真:“陛下,朝廷与西戎的国书已然换过。在此时毁婚,不仅朝臣们不答应,西戎更会因此衔恨。若是因为我一人,致使西境不宁,那是万死难赎的罪过。”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楚向澜不禁叹了一声:“阿锦,你这又何苦?”
燕翎急了,若是卫潜真的狠下心来不受威胁,她们岂不是无功而返。当即道:“若不答应也成,便请中原的皇帝也随咱们去平城一游吧!”
“阿燕,此地何时换了你主事,我怎么不知道?”楚向澜皱起眉来,若是动了卫潜,中原与北狄的一战便在所难免了,只有那个蠢女人才会说出这样没头脑的话来。
卫潜的神色不变,还附和了一声:“她说的不错,如今不仅是含章,朕也在你们掌中,自然万事随你们摆布。其实朕还没见过拓跋利,有机会见一见也好。”
他也曾拿过刀枪,带着大军横扫于漠北,比之拓跋氏的少主要早成名十年。如今这点阵仗,实在算不得什么。
“陛下玩笑了……”楚向澜又狠扫了燕翎一眼,心下却在盘算怎么打破眼前这个僵局。早先以他的判断,为着心上人的性命,卫潜肯定是愿意写这封手谕的。未曾想事到临头,油盐不进的那个却是萧锦初。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难以善了。他们有人质在手,又是易守难攻。难道真要挟持皇帝出逃吗?
他能想到的事,萧锦初与卫潜也都在想。一时间,室内竟然静得落针可闻。
“师兄,”静默中,最先开口的是萧锦初。“我最近闲来想了想,先生给我算的那一卦廉贞坐命应该不大准。”
这个开场白让卫潜的心不由一沉:“含章……”
“我命中的富贵,是用无数尸首垒起来的,就像吐奴、彭虎、齐皋。坊间传我克夫,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瞧,每一回你遇上什么倒霉事,不都有我的一份么。也亏得你没答应娶我,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石室内的灯火昏黄,萧锦初的笑容却很明亮:“这一回,我便不拖累你了……”
卫潜已经明白过来,但他的速度又怎么可能比得上早存死志的人。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以飞蛾扑火地姿态撞上了燕翎手中的匕首,飞溅出一抹温热的红。
燕翎猝不及防,竟一下松开了手,沾着血的匕首当啷落地。萧锦初瘫软着往前倒去,正落在楚向澜的怀中。
“阿锦……”楚向澜伸出的手在微微发颤,甫一接触到她的鼻下立时又收了回来,速度之快像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