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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愁的眼原是生得极小,如今这般又是双眼皮又是假睫毛的,却是整个儿都改变了她的眼型,这才叫众人一时都没能认出她来。
而阿愁给白姑姑做的双眼皮却没那么明显,且白姑姑也没要那夸张的假睫毛,只用睫毛膏微微加长加密了原有的长度和密度罢了。虽然这令白姑姑的眼看上去更大更亮了些,甚至连她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年轻了好几岁,却依旧还是白姑姑的模样。甚至不仔细看,都叫人看不出白姑姑有什么变化。
白姑姑则对这个妆容十分满意,答着洪姑姑道:“我可不是你,你一向大胆惯了,可我若真个儿做成那种模样,就出不去门了呢。”
洪姑姑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叫着阿愁道:“来,把你那套变脸的功夫用到我这里来试试。”
于是乎,阿愁果然应着洪姑姑的要求,用那鳞片改了洪姑姑的凤眼形状,做出个杏眼儿来,又给洪姑姑贴了假睫毛后,再以粉嫩的桃红晕染过眼尾,却是叫那张扬火辣的洪姑姑一下子就改了形象,竟难得透出一股温柔之态。
原本洪姑姑叫阿愁来,只是替自己做妆容的,如今插-进个白姑姑,便叫她们耽误了时辰。白姑姑见了,也不等洪姑姑做完妆,便先去了夫人那里。
府里几位主事聚首一处用早膳,这已经是许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了。当白姑姑进来时,英太太和她说笑半天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倒是宜嘉夫人,到底是此行里的老手,却是才刚从内室里出来,一眼就看出了白姑姑的变化。
等那如同换了一张脸的洪姑姑也过来用餐时,英太太就不可能再看不出来了。她盯着洪姑姑看了半晌,忽然感慨道:“以前听人说,江湖上有一种失传的技艺,叫易容术,可以把人改得连朝夕相处之人都认不出来。我原还不信,如今可算是信了,大概那失传的易容术也不过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约贴
从夫人府出来后,阿愁站在巷口处,看着珑珠家的方向一阵踌躇。
之前她就跟珑珠约好了,打算给洪姑姑做完妆容后,她要去珑珠家里看看珑珠新生的女儿和郑阿婶的。
可去珑珠家,话题里必定又得扯到远在京城的李穆。换作一个时辰前,阿愁还没个什么,可经过刚才洪姑姑那么一番打趣后,她忽然就有些不自在了。
一直以来,阿愁都把自己定位为是李穆的玩伴。然而,就算李穆当她只是个玩伴,显然别人并不是这么看的,特别是宜嘉夫人。
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她一直忘了一件事:宜嘉夫人是怎么看她的。
在夫人府这几年里,宜嘉夫人对待她们这些小梳头娘们都是一种老板对员工的态度——就是那种既不会刻意亲近也不会刻意远离的平和之态——对阿愁,她也是如此的一个态度。如果不去细想,阿愁还没觉得宜嘉夫人对她的这个态度有什么不妥,可只要联想到当初在杏雨楼上,她头一次被李穆召过去时,宜嘉夫人看向她时那种仿佛解剖一般的眼神,后来这种放任的态度,就明显是不对了。
宜嘉夫人会以这种平和的态度对她,只有一个解释:她通过了夫人的审核,是被允许接近李穆的人。
而从洪姑姑话音里所透露出的意思来看,显然夫人并不仅仅拿她当李穆的玩伴,许还把她当作李穆的“身边人”在预备着呢!
——可不,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这样的一个玩物,就算将来李穆结亲,被亲家知道了,也不会把她这么个小人物放在心上去计较。
如今好歹常常出入贵人后宅,且也听过这些后宅主母们常用手段的阿愁内心里不禁一阵叹气。万幸的是,亏得她长得不好看,李穆又只是孩子心性,对她应该没那等绮念遐思。
(……)
阿愁抱着那妆盒站在坊街边上沉思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应该只是夫人的意思。只要这不是李穆的意思,夫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于是她又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照着原计划去珑珠家。
等阿愁转过身去,却是这才发现,通往夫人府正门处的巷道里竟停满了车马。显然今儿夫人府里请客的规模远胜往常。
不知道这事儿和李穆在京城的事儿有没有关系。
阿愁正模糊地想着,忽然就听得身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她顺声扭头看过去,便只见夫人府里两个相熟的管事娘子正冲她着招手。看那二人的模样,今儿她们应该是负责在府外安排引导来宾车马的。
显然,那两位管事娘子也听说了今儿阿愁带着新妆容过来的,这是故意要叫她过去看一看她的妆容罢了。其中一人便拉着阿愁笑道:“果然跟阿大她们说的一样呢。若不是你在我们府里呆了这几年,换个跟你不熟的,只怕真要不认得你了。”
阿愁堆着笑脸刚要答话,就只见身后一前一后驶过来两辆马车,显然是有客人到了。
两个管事娘子顿时顾不上对阿愁的好奇了,只匆匆跟她打了声招呼后,便过去接应那两辆马车了。
阿愁也不以为意,正要转身走人,前头那辆马车的车窗锦帘忽然被人挑开,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着她道:“那边可是阿愁?”
阿愁回头一看,却原来那是司马府的马车。因她曾替那府里的少夫人做过妆容,所以倒也认得,车窗里露着一张脸的那个丫鬟,正是少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
见阿愁笑盈盈地过来见礼,那大丫鬟以惊奇的眼把阿愁一阵上下打量,问道:“你这是什么妆?竟从没见过。”
话毕,她的身形往后一顿,车窗里换作了她的主人,那司马府的少夫人。
少夫人也带着惊奇看了看阿愁的妆容,然后抬头看看一墙之隔内的夫人府,那眉梢一动,却是没问阿愁的新妆,只笑盈盈地问着阿愁道:“你这是才刚打夫人府里出来吗?”
阿愁忙敛袖应了一声“是”。
而,虽然少夫人的脸上是笑盈盈的,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却是很能体会自家娘子那一挑眉的真意,便在她家娘子将身形撤回去后,又堵着车窗,斜睨着阿愁冷笑道:“如今阿愁姑娘可真是个大忙人,下了几回贴子都请不到人。也不知道姑娘是真忙,还是我们没那本事请动姑娘。”
如今阿愁的名声也算是渐渐传了出去,同时传出去的,还有她每天只接五单生意的规矩,以及她是李穆门下的消息。
于是,阿愁毫不犹豫地再次祭出她的“家主”来,对那车内之人行礼陪笑道:“小的就一手艺人,哪敢挑三捡四呀。我这也是身不由己,每天只能接那几单生意罢了,若是误了正事,只怕连那几单也不许我接呢。”
车内的少夫人看看她,故作体贴状地叹息道:“你也不容易。”说着,又轻轻往回撤了一点身形。
那牙尖嘴利的丫鬟立时再次领会到她家娘子这一动作的深意,便如连珠炮般教训着阿愁道:“你的难处是你的,可你既然入了这一行,就得有个入行的模样。我就再没听说城里哪个梳头娘会像你这样,给自己主顾立规矩的,你竟是全天下独一份儿!我们娘子厚道,不跟你计较,可你也别忒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阿愁赶紧连连称是。
见她认罪态度良好,丫鬟偷偷从眼角处看了看她家娘子,见她家娘子微掀了掀眼皮,便见好就收道:“得了,我们娘子心善,体谅你的难处,不会怎么为难你。只是,后天我们府上有个小宴,到时候你可别说你又没空!”说着,从窗口内扔出一张约帖来。
“是是是。”阿愁忙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张约帖,又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送着那马车过去。
看着手里的约帖,阿愁心里又是一阵叹气。前一世,她还只是个前台时,就没少受过客人和上司的刁难,直到后来嫁给李穆,她跟着“鸡犬升天”,才再没人敢给她脸色看。这么想来,也难怪人人都想争着做那“人上人”了……
她胡思乱想间,便没注意司马府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刚才司马府少夫人跟她说话时,那辆马车便一直被堵在后面。这会儿终于能走了,那车夫显然是知道不好得罪前面那辆马车上的人,便拿阿愁刹了性子,却是在她的头顶上方虚打了一记响鞭,直把没个提防的阿愁吓得往旁一跳,再抬头间,这才看到那车上挂着长史府的标记。
阿愁在心里默默骂了那驾车之人一句,正要抱着妆盒转开,就只见那已经从她身旁驶过去的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丫鬟从车上跳下来,冲她喊道:“喂,你!”
阿愁愣了愣,犹豫地往左右看了看。
那丫鬟便指着她道:“就是你,别看了,过来。”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她和长史府从没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这丫鬟为什么叫住她。可疑惑归疑惑,人到底还是过去了。
那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问着她道:“你就是替思齐梳头的那个莫家阿愁吗?”
阿愁点点头,没吱声。
那丫鬟颇为高傲地一抬下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约帖递给阿愁,道:“我家娘子听说过你,想约你后天去府里给她梳个头。接着吧。”
阿愁看着那约帖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然后歉意笑道:“真是对不住,后天的约已经满了,实在抽不出时间了呢,贵人还请改个时间吧。”
那丫鬟一听就拧了眉,怒瞪着阿愁才刚喝了一个“你”字,就听得车内一个声音叫了声“春香”。那丫鬟顿时收敛了神色,回头走到车旁。不知车内之人说了句什么,那丫鬟便板着张脸,过来将那约帖丢进阿愁的怀里,道:“你哪天有空?”
这竟是非要阿愁不可的架式了。
而一般来说,真正需要用到梳头娘子的,都是需要迎宾或者出客等等的正经场合。这种情况下,若是阿愁没空,客人往往就会另找一个有空的梳头娘子。这般非她不可的情况,还真是少见。
阿愁心里奇怪着,却也只得接下了那张约帖,陪笑道:“大后天可好?”
丫鬟回头问了车里一声,车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那就约在辰初吧。”
这个时间点,却是又叫阿愁感觉一阵奇怪。若是这家人家自己家里请客,这个时间点做妆容显然有点晚了,可若她是应邀要出门作客的,这个时间点似乎又有点过早了。
她这里沉思时,那丫鬟已经看都不看她一眼,拉开车门上了那马车。
车门打开处,阿愁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看年纪应该二十刚刚出头的模样。
她看到那妇人时,妇人也看到了她。叫阿愁觉得奇怪的是,那妇人忽然抬手遮了一下脸,就好像害怕阿愁会认出她来一般。等阿愁正待要看那妇人第二眼时,那车门已经关上了。
阿愁想了想,觉得她应该没见过那人,便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两张约帖都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阿绸
正月十五过后,随着满街的鞭炮纸屑被清扫一空,新年的热闹也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坊间百姓的生活重又回归了日常的波澜不兴。
只是,对于阿愁来说,似乎她的新年一时是过不完了——因她在夫人府元宵宴上替两位姑姑所做的新鲜妆容,叫如今的她名声一下子甚嚣尘上,每天找上门来给她送约帖的人,竟是比过年期间来坊前街几家住户家里串门的人还要多。
而,便是人人都知道她早有“每天五单”的规矩,可那些在元宵宴上亲眼见识过洪姑姑如变脸一般妆容的贵妇们,却是许多都和左司马府的少夫人一样,觉得凭着她们的贵妇身份,可以叫阿愁对她们另眼相看。若不是阿愁托庇于李穆门下,加上李穆身后还有个宜嘉夫人,只怕她就真个儿难以应付了。
也亏得她可以狐假虎威,叫那些贵妇们只能像那天司马府的少夫人那样,叫丫鬟拿话挤兑她,倒是没一个真敢对阿愁有什么不利的。
正月十八那天,阿愁拿着约帖去了长史府。
之前阿愁从来没到过长史府,后来经她打听才知道,长史府的当家主母长年卧病,其膝下有三个亲子,长子在蜀地为官,幼子在京城国子监读书,如今留在广陵城里奉养父母的,是府里的二郎。请她上门去梳头的,则是二郎的正妻罗氏。
据说这位罗氏虽不是豪门世家出身,却也是书香门第,家族中从其高祖父起,直至其父,代代家主都被乡邻推举为孝廉,可谓是家风秉正。其人更是性情温婉,长年侍奉久病的婆婆,是城里有名的贤淑孝妇。
阿愁来到长史府时,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天那个名叫作春香的丫鬟早已经在后门处候着她了。
见她进门,春香以一种隐藏得不怎么好的自傲眼神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愁一番,然后才轻启薄唇道了句:“跟我来。”
阿愁跟着春香穿花拂柳,进到一进院落里,那位罗娘子却并不在院中。春香命阿愁在厢房里候着,却是等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才等到那位罗娘子回来。
坐在厢房里,听着外头的对话,阿愁这才知道,这罗娘子是去侍候她婆婆用早膳了。听那意思,这罗娘子今儿不像是要出门作客的模样。
外头略静了片刻后,才有个小丫鬟过来叫阿愁去正堂上见那位娘子。
阿愁进了门后,依着规矩垂首向上面那人行了个屈膝礼,又自报了家门,然后便垂手等着上面那人的吩咐。
只是,她默默等了半天,上面那人竟都没出声。阿愁正想着要不要往上首溜一眼,这才听得那位罗娘子吩咐道:“过来,让我瞧瞧。”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然后抬起头,向着那位罗娘子看了过去。
这原是常事。阿愁以为,这位罗娘子是因为头一次用她,不知道她手艺深浅,这是想要先看一看她给自己做的妆容。可等她抬头看向那位罗娘子,却只见那位罗娘子正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眼神在看着她,看上去像是对她有着很深的提防,却又于眼底隐约掩着一丝奇怪的怜惜。
且,那位罗娘子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盏,叫阿愁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似乎是在故意遮着自己的面容。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那罗娘子才缓缓放下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盏,看着她道:“你叫阿愁?”
“是。”阿愁乖顺地应着。
那罗娘子又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才问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
“虚岁还是实岁?”
“虚岁。”
那罗娘子看着阿愁又沉默了。半晌,才又问着她道:“什么时候的生辰?”
阿愁愣了愣。问她岁数是常有的事,问她生辰的,还真没几个。不过,她还是老实答了:“十月里的生辰。”
罗娘子张了张嘴,似要追问一句什么的模样,偏偏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又隔了一会儿,罗娘子再问着她道:“你叫阿愁?”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这问题……才刚问过一遍了。
不过,怎么着也轮不到她来挑剔客户便是。于是她垂头又应了一声,“是。”
“是……”那罗娘子顿了顿,“惆怅的‘惆’,还是……丝绸的‘绸’?”
阿愁一怔,忽地抬头看向那位罗娘子。恍惚间,不知哪里有个孩子在哭闹着说:“我不要叫阿绸,‘绸’字太难写了,我要跟阿姐换名字,我也要叫阿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