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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一开始的站立行礼,如今便是一个个还比不上英太太跟前的那些姐姐们,至少也能站得如一棵松般挺拔,蹲得似一口钟般扎实了。
进府后的第五天,红衣正带着阿愁等人在院子里练着“端盘子功”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转眼间,原本紧闭的院门被人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阿愁等人吃惊抬头,就只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姑娘站在院门处,先是探头往院里看了看,然后回头对身后招手笑道:“看吧看吧,果然都在这里呢,我没骗你们吧!”
随着她的话音,只见院外呼啦啦进来好几个衣饰华丽的小郎君小娘子们。
红衣愣了愣,赶紧从廊上下来,迎着那些人走了过去。便是红衣嘴里还没叫出“小郎”这样的字眼来,阿愁也已经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位被莺莺燕燕所簇拥着的王府小郎君。
于红衣的招呼声里,那二十六郎李程冲着阿愁露齿一笑。
他的身旁,二十七郎李穆带着一脸歉意跟红衣说着话,那从阿愁脸上一扫而过的眼,却是莫名就叫她眉心里一阵刺痒。
第六十五章·青眼
就在阿愁的眼和李穆的眼对上时,李穆的身后,那院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年约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生得甚是儒雅。另一个,竟是阿愁的熟人——少房东周昌。
看到周昌时,阿愁的小眼儿不由瞪大了一圈。走神之下,手中托着的青砖一斜,竟险些儿掉了下来。
此时李穆也注意到她手上托着的那块青砖了。顿时,他的眉头就是微微一拧,面上却是不显,依旧笑问着红衣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红衣还没回答,那领着他们一行人闯进来的赵帘秀就抢着笑道:“表哥没看出来?红衣姐姐这是在教这些丫头规矩呢。”又看着李穆,嘴里却问着红衣道:“不是说,这些都是被送来跟洪白两位姑姑学手艺的吗?怎么倒学起府里的规矩来了?”
——虽说是宜嘉夫人答应授艺,可如今她到底身份不同以往,是再不好直接跟阿愁她们这些执贱业者有什么来往的。所以,真正授课的,也只会是那两位姑姑。
显然,在李穆拐着弯地引着赵帘秀等人过来时,曾跟人讨论过这样的问题,所以赵帘秀在抢着问出这个问题时,才会那般看着李穆的眼色。
于是,李穆便回应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温柔的一笑,不由就叫那跟李穆同龄的赵帘秀红了脸,眼神里闪过一阵掩饰不住的欢喜。
而同样是这一眼,却是引得围在李穆四周的那些赵家女孩们,纷纷对那赵帘秀投去一阵不善的目光。
虽然红衣依礼敛袖而立,其实眼尾处一直在扫着这些小娘小郎们的动静的。自然,几位小娘的眼神变化,一个也没逃过她的眼。她却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只恭恭敬敬地答着话道:“没个规矩不成方圆,她们到底要在府里呆个三年,所以还得先教好了规矩,才能送到两位姑姑那里去。”
李穆看看廊下的阿愁,心里不由一叹。到底是他思虑不周,倒白叫阿愁受了一回苦楚。
他这里正想着怎么令阿愁脱困时,李程已经先他一步跳出来,却是跑到廊上,就直接抓过阿愁手里的青砖给扔到了一边,拉着她的手,回头对红衣道:“别人我不管,这丫头可是我罩着的人,红衣姐姐可别刁难了她。”
阿愁:“……”
她看看李程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再看看那飞出去落在泥地上的青砖,然后抬头看向红衣,又飞快看了一眼身边的九个小伙伴。
自然,红衣此时的脸色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而她的身旁,九个小伙伴中,那眼色也是各具意味。
这熊孩子,这是打算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就在阿愁挣扎着抽回手臂,正要开口时,那边李穆的眼一闪,也几步上了台阶,却是拿过林巧儿手里的砖,也随手往廊下一抛,回头对红衣笑道:“红衣姐姐莫怪,这两个丫头跟我们是旧识……”
他话还没说完,原本沉默跟在他俩身后的那个儒雅少年便出声打断了他:“廿七,二十六!”少年冲着李穆和李程二人皱眉道:“莫要胡闹。”
虽然被阿愁挣脱了手腕,二十六郎依旧站在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对那廊下的儒雅少年笑道:“我俩哪里胡闹了?原就是找着她……”他看看站在李穆身旁的林巧儿,加了个字:“……俩来的。”
李穆也对那少年笑道:“二十三哥,我俩就找她俩说两句话罢了。”
阿愁这才知道,这一身书卷气的男孩,原来也是王府里的小郎君,看来是排行二十三的。
这般听着三人间的相互称呼,她忽然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二十七郎在他两个兄弟的称呼中,都被叫作“廿七”,可不管是二十七称呼着那两位小郎,还是那两位小郎彼此间相互称呼,却都是规规矩矩的“二十三”或者“二十六”……为什么就不是“廿三”或者“廿六”呢?
她这里依着规矩垂眼胡思乱想时,就听得李穆对红衣笑道:“红衣姐姐莫怪,实在是打年后我们就没见过她们了,听说她俩如今都进了府,我俩难免都有点好奇,就只借她俩出去说一会儿话,一会儿就把人送回来。可好?”
对于林巧儿和阿愁竟跟两位王府小郎是旧识一事,总在府里不出门的英太太和红衣还真个儿都不知道。如今两位小郎——特别其中还有未来的家主廿七郎——开了口,红衣心里便是怎么不对味儿,此时也只得默默后退一步,任由两位小郎把人给带走了。
许别人会觉得,被两位尊贵的小郎君认作旧识,是一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再世为人的阿愁可不觉得。特别是,她清晰地从红衣眼底读出“不以为然”四个大字。
就在阿愁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时,只见林巧儿已经乖乖巧巧地跟在李穆身后下了木廊。
见李程伸手要来拉自己,阿愁眨着眼避开他的手,抬头看向红衣。
她看向红衣那征询的眼,似乎叫红衣眼里的不以为然略淡了一些,便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又回头对着林巧儿嘱咐了一句:“好生侍候小郎小娘们,莫要忘了规矩。”
阿愁和林巧儿都向着红衣屈膝行了一礼,这才跟在那一群小郎君小娘子的身后,呼啸着离了那小院,直把那一地或羡慕或嫉妒或不屑、不忿的复杂眼神全都留在了身后。
才刚一出院门,李程就蹦到阿愁面前,对她笑道:“其实你们进府的头一天我们就知道了,原想着当天就过来找你们的,可不巧了,那天也是我们拜夫子进学的日子,竟是没能找着空儿偷溜出来。”
又叹着气道:“廿七也真是,他又不是一个人进学,便是没那几个陪读,总还有个二十三哥陪着他呢,可他竟非要把我也拖上。你看看,我可是那读书的材料?可坑死我了。偏永昌先生还不是王府里的那些不管事的夫子,把我们几个都当犯人似的管得极牢,且一旁还有二十三哥看着,叫我们找不着一点机会溜出来找你。亏得每五天就能有一天的休沐,我和廿七才能得着机会来找你。”
原来如此。阿愁此时才明白,原来她们进府那天,英太太说“府里有事”,竟不是敷衍,而是果然有大事——廿七郎正式拜师呢!作为他的干娘兼亲姨母,府上可不得替他大办了。
想着她们这些人连后门都没有资格进,只能走角门,再看看周围锦衣玉食的一伙人,便是个成年人,阿愁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一阵嫉恨——万恶的旧社会!
二十六郎却是对她心里翻腾着的黑暗面一无所知,依旧快快活活地跟她唠叨着他和廿七二人的近况。
却原来,李穆拜的老师,竟不是别人,而是那于文坛之中颇负盛名的永昌老先生——就是那梅花书院的掌院,二十三郎的亲外祖父。
这般听着二十六郎说着那二十三郎、永昌老先生、以及宜嘉夫人和廿七郎之间那单纯又不怎么单纯的关系时,阿愁心里不由就又暗黑了起来——两位王府里的庶出小郎君,加上一个有钱的宜嘉夫人(以及其身后的一个“隐形*oss”),一个有名的永昌先生(以及其身后的一片“桃李天下”),几方势力搅在一处,只怕就是王府里嫡出的小郎,遇到这二位,也得先退避一二吧。
想到这里,阿愁忽然就动了动眉尖。因为她忽然间不太记得,王府里是不是有嫡出的小郎小娘了。不过,她想,有没有的,这些人原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倒是这二位总拿她当个玩具耍着的小郎,只怕已经给她招来了不少的麻烦。不说红衣那不满的眼神,只她身边的那些小伙伴,以后该怎么相处,只怕也都成了问题。
从前世时,阿愁就从不认同“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以孩子的天性来说,虽然也有美好的一面,但其黑暗的一面却是要比那能够控制自己的成年人更为黑暗可怕。比如当年,她就曾因一时的嫉妒而险些犯下杀人的重罪。因此,她深知,两位小郎的所谓“青眼”,会叫她于小伙伴里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她微微抬眼,从眉下看向侧前方。
她的侧前方,林巧儿半垂着头,一脸乖巧地跟在廿七郎身后。
相对于仅只受到二十六郎“青眼”的自己来说,显然为二十七郎所看中的林巧儿,身上的压力要更大一些。
她这般同情着林巧儿时,忽然就感觉到一股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顺着视线看过去,却原来是落在他们身后的周昌。
她回头看向周昌时,二十六郎也注意到了她回头的动作,便回身一把将周昌抓了过来,推到阿愁的身边,笑道:“你俩又不是不认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阿愁:“……”
周昌:“……”
于是二人僵硬地笑了笑,便一个向着另一个作揖,另一个则屈膝回礼。
见他二人笑得如此僵硬,二十六郎哈哈笑起来,正待要调侃他二人一句,前头忽然爆起一阵轰笑。最爱个热闹的他立时丢下这二人,追上李穆问道:“你们笑什么?”
李穆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跟周昌相对无言的阿愁,心里默默一哂,便叫过赵帘秀,让她把刚才说的笑话给二十六郎再重复一遍。
赵帘秀活泼地答应着,眼眸里忍不住带上一丝得意之色。而四周那些脸上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孩子们,在避着李穆看向赵帘秀时,那眼神里则都不约而同地又多了一把钢针。
李穆心里再次冷笑一声,只悄悄缓着脚步,偷偷听着身后的动静。
他的身后,阿愁和周昌却是一阵相对无语。他俩都不擅长主动跟人搭讪,何况,便是对方年纪再小,终也是个异性。周昌一向知礼,自然知道避讳。阿愁则是猜到周昌如今应该是伴读的身份,怕提及此事叫他感觉尴尬,所以也小心地沉默着。
二人清默了约四五息的时间,周昌才出声笑道:“年后我就进了这府里,倒不知道你也在。”
又静默了一息,阿愁才小心问道:“你……是哪个小郎的伴读?”
“二十七郎。”周昌笑道:“小郎说,与其找个不认识的,倒不如是我了。”顿了一顿,仿佛解释般,又加了一句:“家里供我不容易。”
阿愁一阵沉默。
便是跟她师傅相比,房东周娘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富婆,可凭着她一己之力想要供出周昌的功名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就如那“强者愈强”的马太效应,哪个时代里的资源都是不平衡的,便是周昌曾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梅花书院,他依旧只会是个普通学子,再没那个本事投到名师门下。倒是跟着二十七郎,能叫他沾了不少的光。虽然伴读其实差不多就是个仆下,可毕竟他依旧是个小郎君的身份。更何况,雇用他的还是王府里的小郎君,等李穆长大,将来出来独挡一方,周昌更会有一个妥妥的前程……
他二人这般沉默着,不知不觉便落在了众人身后。
却不想,忽然就听得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喝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阿愁回头,就只见身后横眉竖目站着个年纪在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女孩虽然嘴里喝着他俩,眼睛则带着嫉恨,看着前方那正跟李穆并肩说笑着的女孩。
跟李穆说着话的女孩也听到了这一声儿,便回过头来,看着那女孩故意露出一种轻蔑之色。
顿时,这女孩就拉长了脸。
因有李穆在,赵帘青不好跟赵帘秀直接冲突起来,便瞪着周昌和阿愁煞起性子来。又因刚刚二十六郎才对阿愁表现出“青眼有加”的态度,她也不好直接挑衅了二十六郎,于眨眼间,她便把周昌定作了出气的对象。于是,她看看周昌,冲她的丫鬟一呶嘴。
丫鬟得令,立时便横着肩膀撞向周昌。
周昌脸色一僵,有心要闪避,可一来这防火穿巷内地方狭窄,二来阿愁正跟他并肩站着,他怕他避开后,会带累到阿愁。
就在他僵硬着不知如何是好时,阿愁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二人便都贴到了墙壁之上。
丫鬟撞了个空,不由回头看向她家小娘子。
那赵帘青的脸色顿时一阵不快,那眼带着恶意瞪向阿愁,又见前方诸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依旧说着笑话的赵帘秀身上,她便向着她那丫鬟又使了个眼色,只命那丫鬟直接撞向阿愁和周昌两个人。
阿愁不由看了看周昌——这孩子,不是李穆的伴读吗?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连她都知道,李穆将来肯定是这府里的小主人的,怎么这主仆二人竟敢这么对他?!
她却是不知道,赵家这些被送到夫人身边“待选”的孩子们,其实各自在家时就已经经过了一番无声的厮杀和拼斗。可以说,便是赵帘青如今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生出了一双毒眼,什么样的人可以惹,什么样的人又不能惹,这些孩子单凭着嗅觉就能判断出来。
跟他们相比,那禀性纯良的周昌简直就是一只掉进狼窝里的小白兔。虽然他进府不过才四五天的时间,却是早就被那些人看穿了本质。那赵帘青早知道周昌自恃君子,不肯于背后告人黑状,加上她也看出,她表哥李穆对这位伴读并不怎么上心,再借着这会儿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她这才有那胆子挑着这软柿子下了手。
主子是这样的,那丫鬟则看上去有点缺心眼,她家小娘子让她如何就如何。
眼看着那生得五大三粗的丫鬟就要撞上自己了,阿愁正想着若是她抬脚去揣这丫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想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周昌,将周昌甩向那个冲过来的丫鬟,下一秒,她就被另一股力道给拉了过去。
“唔!”
鼻子撞在一个虽算不得怎么坚硬,却也绝算不上柔软的物体上,令阿愁忍不住闷哼出声。待抬头看去,却是叫她又小小地受了一点惊吓。
就只见她的头顶上方,那看着总唇角含笑的李穆正阴沉着一张脸,一双沉默凝在她脸上的乌黑眼眸,不由就令她的脊背一阵生寒。
那眸中闷烧着的火焰,不由就令阿愁眨了眨眼,然后赶紧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出来。却不想他的手劲儿一收,竟将她更往他怀里拉了一拉。
“……”
——男女授受不亲呢!
就在阿愁担忧着自己的名节,抬眼欲瞟向四周时,忽然就听得耳畔暴起一声怒喝:“混账东西!”
随着一阵风从身旁刮过,阿愁下意识回头,就只见身后,周昌正被人从地上扶起来,那二十六郎则如一只暴怒的小狮子般,扑过去就对着那被周昌撞倒在地的丫鬟猛踹了两脚。
这暴力的一幕,不由令阿愁浑身一僵。
顿时,一只手覆上她的脑后,将她的头硬转了回来。
阿愁惊讶抬头,则又和李穆那幽深的眼眸对在了一处。
就只听她的身后,二十六郎暴躁骂道:“狗东西,我的人你也敢动!”
“我的人”……
阿愁不由恶寒了一个。
李穆的眼眸也狠狠一眯,抬头看向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