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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宅中好张灯结彩,红绸从门口一路挂到堂屋,门廊下边栏杆边上,俱是结的红结,贴的喜字,秀娘带了蓉姐儿往前王家去,告诉她是小姑姑要出嫁。
蓉姐儿怔了一回,才想起这小姑姑说的是桃姐儿,她扁扁嘴儿:“咱们作甚要去?”偷眼看看秀娘不像生气的样儿接着道:“定是想要爹把红包。”鼻子里哼哼,还是跟着去了。
朱氏在门口亲迎,自小到大,也没见她这样笑过,朱氏老了许多,自梅娘出嫁那一回,她便再不曾见过朱氏,这回甫一打照面,竟认不出来,她脸上少了尖酸刻薄,带了喜意,满面是笑,抓了喜糖生果往蓉姐儿手里头塞。
蓉姐儿原觉得这个院子可怖,打小便不愿意来,阴沉沉暗幽幽,一进门秀娘便松快不起来,她初初学作客的规矩,便是秀娘要带她到朱氏这儿来,不许讨东西,不许露馋相,到了潘氏那儿从来没有什么规矩,想吃就要,便是她不伸手,潘氏也要摸了铜板买个糖球给她甜甜嘴儿。
朱氏年轻的时候气盛,到了这个年纪,女儿婚事百般不顺,儿子又是这个模样,别说养孙子,连人道都不行,叫苏氏嚷嚷出来,紫帽儿街上哪个不背地里笑她,说她这是报应不爽。
还有那同她交恶的,还说甚个阎王手上一本帐,作好作歹都有数,时候到了就报应在她子女身上,朱氏要叫王大郎休了苏氏,可苏氏在外头呆了这些年,再不是那个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媳妇了,叉了腰立在门边就骂,婆媳两个骂得一整条无人不知王大郎不行。
泺水才多大点子地方,这样一嚷,还有什么能瞒得住人的,王大郎便是休了妻,也娶不进别个来,苏氏天天翘了脚尖儿磕瓜子,无钱使便寻朱氏伸手要,她不给便倚着门骂个不休,哭自家命苦,嫁了个没卵用的男人。
朱氏见扯着儿子,哪里还会不给,苏氏活儿也不干了,家事也不理了,只作个甩手掌柜,见天的挑眉瞪眼,一时要肉一时要鱼,上桌前还先挑去半边儿留给自家,跟宝妞两个分吃。
宝妞跟亲娘不亲近,同朱氏也不亲近,她只跟带大她的养娘亲近,可她年纪大了,身边再用不着养娘,苏氏一跟王大郎搬回来,便把那养娘退了回去,宝妞哪里肯依。
她越是不依,苏氏越不能留下养娘,这些年在外头自家快活,倒把女儿疏远了,回来了女儿也已经十三岁,再不跟她亲近,在她心里恐怕苏氏还排在朱氏后头。
苏氏在朱氏跟前横,待王大郎更是想骂就骂,半点颜面都不留,可对着女儿却一点气性也无,再没有不依她的,要吃要穿要首饰,她应承下来,转脸就去问搜刮朱氏王大郎。
他虽不能人道,人事儿却还是要干的,没得让老娘老婆养家,大事儿是做不成了,这个年纪再去学徒也没个铺子肯收,走货串巷的,他又觉得别个看着他便似背地里笑他那事儿不行,闷头在家几天,还是朱氏心疼儿子,给了他本钱。
王大郎晓得自个儿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是行情好的那些年,赚回来也不多,倒不如干个本小的,他自不行,便似阉了的公鸡,连鸣都不会打了,走起路来也缩头耷脑,倒是苏氏,紫帽儿巷子里头横着走。
王大郎做了个闯学堂的书客,也不必挑担儿,只拿个包袱皮包了书,背在身上到各处学堂去,他识得几个字,又跑过货,进的都的些吸人眼睛的志怪杂谈,再不就是香情艳色,一本是一个价,两本搭在一处又一个价。
那家里有闲钱送儿子上学读书的,也都多饶几文下学了吃个点心,买不起的,就跟他租,每日付个三五文钱的租费,这点小钱盘下来,竟在泺水最大的学馆外头支了个摊儿,半卖半租,租旧了的书,还肯折价卖人,倒有了一份进项。
蓉姐儿抬眼扫过去,苏氏还同原来一个模样,成日里好吃懒作,尖脸盘也滚得圆了,腰条也粗了,嗓门比过去还要大,只声气儿还同原来一样。
王大郎却缩在堂屋里,看着老了十岁,他不过比王四郎大几岁,立在一处倒似叔伯辈儿的,蓉姐儿扯扯秀娘的袖子,还不待说话,朱氏就来拉了她:“妞妞如今生得这样好了,原不过这么点子大。”说着比一比拉住她往前带了两步:“赶紧着,给你小姑姑坐房去。”
“我等我二姐姐。”蓉姐儿脸上笑,手却缩了回来,转头往门边看去,纪二郎先进了门,脸上笑得喜气团团,到处同人拱手行礼,还径直走到堂前,拍了王四郎的肩:“四郎,一向少见。”
蓉姐儿脖子都伸长了,这才看见桂娘跟萝姐儿进门,母女两个身上俱都穿着簇新的衣裳,头上还带了金首饰,近了细看,才看出衣裳不合身,两边的袖子还带了折痕,首饰也粗糙的很,金灿灿看着贵重,却是拿银子镀金的,衣裳也是才从成衣店里头买来的。
萝姐儿的裙子太短,将将遮住了脚面儿,她看见蓉姐儿才抿了一个笑出来,桂娘脸上敷了粉搽了胭脂,却遮不去眼睛下边的青灰,一张了口却还是原来模样,半点儿也不诉苦:“我前些日子病着,倒没上门去望你,茂哥儿呢?怎的没来?”
朱氏还想叫茂哥儿当坐床童子的,王四郎哪里能肯,索性不把儿子带过来,秀娘见她这样,知道她要脸,也不说破,点头应道:“他身子一向弱,这许多人气儿,怕把他熏着了。”
蓉姐儿扯了萝姐儿的袖子,两个立到卷棚下边,借着爬藤的丝瓜叶子挡住了问她:“你可好?”萝姐儿笑着点点头,再不肯多说,蓉姐儿知道她的性子,压低了声儿:“那一个听说走了?”
若不深问她,她是半个字儿也不会说的,吃这一问果然低了头,半晌才绞了裙带子应一声:“他还不如,不回来。”
可桂娘却不是这样想,纪二郎回来了,她又是茶又汤,又菜又是饭,样样整治精细,恨不能给他端到床前服侍他吃用。
萝姐儿晓得亲娘这么着都是为了她,一颗心譬如浸了苦胆汁儿,却半点都吐不出来,听见屋里头亲娘细声细气的赔了小心问纪二郎女儿婚事,她心头就一片凉意,冻得手脚发木,人似落进了冰窟里。
纪二郎口口声声是猪油蒙了心,说把那贱妇打出门去,又骂自个儿受了她的骗,只当那是桩好姻缘,如今醒过神来,差点儿就误了女儿终身。
虎毒都不食子,怎的自家的爹比禽兽都还不如?
萝姐儿坐在堂前,耳朵听着内间的动静,眼睛看着绣花筐里的剪子,手在腿上紧紧交握,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掌心,心里混混沌沌,一时似又听不见亲娘惊喜的声音,一时纪二郎那一句句又如同打在心头。
还是桂娘出来唤醒了她,她喜的脸上泛光:“这回可好了。”说这一句,就差点和淌下泪来,萝姐儿往隔断里头望进去,纪二郎正翘了脚,吃着炸鱼儿吐了满地骨头。
萝姐儿低了头,桂娘还只说个不住,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你爹给了银子,咱们现去成衣店买两件衣裳,明儿就是桃姐儿出嫁,一家子都要过去的。”
萝姐儿说的这一句,蓉姐拉了她手,听她说的话不像高兴的样子,握了她的手,不知说甚劝她才好,心里也跟着难受。
徐娘子这些天都不曾上得门,这事儿怕是不成,蓉姐儿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却又不能说得明白,只笑:“等你出了嫁,便好了。”
秀娘说话她也听见一二句,此时学着说了出来,满以为萝姐儿要羞,可她却一点羞意也无,冷淡淡一声:“我何苦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蓉姐动动嘴唇,到底忍了没说话,一片红映着萝姐儿满目愁绪,除了陪着叹息,也没别的法子。朱氏又来请,两个姐妹携了手进屋,桃姐儿穿了嫁衣,端正正坐在床沿,一屋子的妇人都扭过身来瞧她们两个。
一个个不住口的赞一回,眼睛落在蓉姐儿宝蓝织金的裙子上,嘴里啧啧有声,蓉姐儿捡个角落拉了萝姐儿坐住,外头喧闹闹的锣鼓一响,迎亲的上了门,一屋子人都涌到外头去看新郎倌儿,屋子里刹时便只剩下桃姐萝姐蓉姐三个。
桃姐儿早早就盖上龙凤喜帕,两手交握在腿上,此时听见响动到底按捺不住,把红帕儿掀一掀,见着屋里还有两人,先是一震,又低声开了口:“蓉姐儿,烦你给我倒杯茶。”
蓉姐儿站起来给她倒了茶递过去,桃姐儿也不知是搽了胭脂面红,还是真个羞,眼睛往门口转了转,又收回来拿嘴儿抿一抿茶,只略沾沾唇,便谢了蓉姐儿让她还端回去。
“你怎不多喝些,要坐好些时候呢。”蓉姐儿一声才落,桃姐儿就笑:“坐船去的,哪里能喝水。”她夫家在泮水,还须得有个押送嫁妆的兄弟,朱氏原想同王老爷说项,叫王四郎送了去,王老爷只不肯应,还是桃姐儿自个儿拍了板儿,还叫她亲哥哥王大郎送。
她压低了声儿倒听不出有多哑,好些时候不见,她生的越发像朱氏年轻的时候,瓜子脸长条眼儿,眯起来很有些媚色,见蓉姐儿打量她,低头笑一笑,把红帕儿掀了下来。
“新郎倌来哉!”外边媒人婆一声喊,桃姐儿原就打颤,手一动,袖子里头掉出个巧果儿来,炸的干点心当饥,吃起来又不会花了妆。
那巧果儿滚到屋子中间,媒人婆就要进门,蓉姐儿上去一脚把那巧果儿踢掉,桃姐儿立时把帕子放平,手端正正握着,同方才一样,坐的又端庄又挺拔,媒人嘴里好话儿不断,扶了新娘子往堂前去,不待她说,桃姐儿就哭嫁起来。
苏氏掀掀眼皮,转身兜了些瓜子点心端到女儿屋里,自扯破了脸皮,她便再不管事,原还有个王老爷镇得住她,如今老头子不管事,连女儿出嫁也是刚刚从里屋出来坐到堂前。
桃姐儿哭拜父母,朱氏陪了落泪,王老爷却还是不说不动,等她拜完立起来了,才道:“既去了别个家中,就遵循别家规矩,过好过歹都是你家事了。”
虽说嫁女如泼水,却也没有当面说这话的,媒人婆脸上笑着圆过去,朱氏心里却凉透了,她把帕儿一捏,急跟着送女儿出去,等一屋子人都跟了送亲的出门,她才回转来:“如今女儿也嫁了,你要回乡,你自回去,我不同你一处。”
王老爷点点头,连脸皮也不动一下,应道:“也好,想来,她也不愿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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