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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喜梅撅噘嘴,从身后掏出一个瓷罐子来,又笑道:“我给嫂子买了些梅子,她没胃口的时候可以吃吃。”
焦三柱接过罐子,见罐体精致,手下沉沉,知道价格不便宜,有些心疼,口中低声道:“你嫂子知道你乱花钱,才不会高兴。你在诗社赚的钱,该好好存着,将来大有用钱的时候,莫要大手大脚的。”
焦喜梅撇撇嘴,“哥,一罐梅子才多少钱?我舍得花,自然有本事挣。倒是你,前阵子青竹哥给你出的那个主意挺好的,怎么不见你编了茶篓来?”
焦三柱皱着眉头,低声敷衍道:“赶着秋收嘛,哪有时间?”
焦喜梅自是不信,立马戳穿了他,“如今开春了,你是不是又说接下来忙着插秧?”
“别扯这些,我来是接你回去的,快把你的东西收一收。”焦三柱在自己妹子面前,难得有些慌张。
焦喜梅叹口气,缓了语气道:“哥,我知道你对嫂子好,嫂子也对我们家人好。嫂子嫁进我们家本就委屈了,你不想再惹她生气。可是,你是大男人,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些事情你明明和嫂子不是一个想法,可你却不敢反对她。就拿我的事情说吧,你明明也知道我留在这里能长本事的,心里并不反对,可你怕嫂子不高兴,就来劝我回去。”
焦三柱见自己的心事被妹妹全然说中,忽而不知如何回答她,脸竟有些红了起来。
焦喜梅见他这样,也是不忍,又道:“哥,你先拿这罐梅子回去哄了嫂子,然后跟她说,阿媛姐和青竹哥这里实在忙不过来,我既然来了,没道理看到人家需要人手也不帮忙,从前人家也帮过我家好多回的。一但他们这边忙完了,我立马就回家去。嫂子听了,明白是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再让你来找我了。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反正我们一步步走着,等嫂子生产了,天天带孩子,哪里还有空管我。”
说罢,她嘻嘻笑了起来。
焦三柱叹口气,笑骂道:“你这个鬼精灵!”说罢,宠溺地拍了拍妹妹的肩头,便算作同意了。
于是焦喜梅就这么留在了阿媛与颜青竹的家里,每日帮阿媛切菜,淘米,和面,兼着做些打扫清洗的家务活儿。
这么一来,阿媛的负担大大减轻了,糕点的生意也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因着有焦喜梅做帮手,每日还能有精力多蒸一笼糕点,差不多能一个不剩地售出。
焦喜梅每天乐呵呵的,倒让白日里这个略显空荡的小楼开始生机勃发。
这日得闲,阿媛拿着剪刀修剪天井处各种植株的老叶,助它们春日里抽发得更好。
而焦喜梅坐在旁边的楼梯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膝盖上摆放的东西,一会儿动动手指似乎在摆弄什么,一会儿又摇摇头。
阿媛笑问道:“喜梅,发什么呆呀?”平日里叽叽咋咋的小麻雀,今天安安静静地坐着,倒让阿媛有些不习惯。
焦喜梅抬起头来,微微有些皱眉,“没有发呆,我是在思考。”她拾起手中一个三角板,朝阿媛示意。
阿媛明了,“你在玩七巧板?怎么想到玩这个?”
焦喜梅苦笑一下,“我之前看到路边有小孩在玩这个,就自己买了一个,想改日上山的时候给家里的弟弟妹妹玩儿。这几日我没事儿也玩一玩,我发现我好像这方面特别笨,怎么都把图案拼不出来,我想让自己动动脑子。”
焦喜梅觉得做生意一定要脑子聪明,但她近来发现,原来她不够聪明。比如算账的时候经常算错,阿媛姐让自己背的九九歌她也背不了。
从前她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没想到接触这些之后,她发现原来她很笨,只是以前在村里,在诗社,用不到某些方面的脑子,没有暴露出来而已。
阿媛与她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她的想法有几分了解,便鼓励了她几句,又和她一起玩起了七巧板。
阿媛本是凑个热闹,让焦喜梅别一个人闷头玩儿。可焦喜梅见阿媛很快拼出了图案,越发质疑自己了。
阿媛笑笑,不敢再参与。
接下来的时日,焦喜梅又不甘心地寻来一些九连环,鲁班锁,没事儿的时候就玩玩。
这日晚饭时分,颜青竹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门,就听到焦喜梅一阵欢天喜地的笑声。
颜青竹不解地朝旁边也笑呵呵的阿媛问:“这是怎么了?”
阿媛道:“她刚解开一个九连环。”
颜青竹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日午后得闲,焦喜梅坐在楼梯处继续玩她的智力玩具。而阿媛则拿着一本《随息居饮食谱》在厨房闲看。
春意越发浓厚,再过得几日,又是清明。
埠头下的水更绿了,鱼儿在水下沉闷了一整个冬季,终于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浮出水面嬉戏。
阿媛放下书本,探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本是一句伤怀的诗,如今心里想起来竟不觉得是悲凉的。人不同,未必就是不如以前了,还可能比以前更好呀。
阿媛觉得,她的日子就是一天比一天好。
她想着,唇角浮起笑容。
这时,埠头下的静水被划破,一个渔家女撑着小船从阿媛家面前的水道渡过,船舷上站着六只英姿勃发的鸬鹚,正用它们的长喙梳理着乌黑光亮的羽毛,船舱里堆满白鱼和黄鱼,隔着渔网偶尔扑腾一下。鸬鹚看着充满诱惑的鱼儿,无奈嘴已被稻草拴住。
渔家女站在船头,双手摇橹,大概满载而归,煞是满意,口中便唱起不知名的渔歌,婉转动人。
阿媛被这歌声吸引了,不由朝那渔家女仔细打量,只见她穿一身粗布衣裳,上半身罩着蓑衣,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脚下裤腿挽起,倒露出两截纤细雪白的小腿。
渔家女划到阿媛家埠头下时,却突然顿了歌声,摇橹靠了过来。
是买糕吗?阿媛也站起来迎她。
渔家女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雪白的瓜子脸,红嘟嘟的嘴唇,墨染般的头发,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个美人胚子。
她怯怯地一笑,露出一点白玉似的贝齿,低声问,“我没带钱……可以用鱼来换你的糕点吗?”
阿媛皱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又觉得她天真可爱,便道:“可以的。”
渔家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渔网下摸出一条大黄鱼,“今天的黄鱼很嫩,你看看能换多少个?”
阿媛吃惊地一笑,“我家里才三个人,一顿可吃不完这么大的鱼。不如,你先说说,你想换多少个?”
渔家女看着笼屉前冒着热气的糕点,睫毛像蝶翼一般煽动起来。
“好漂亮的糕点啊!我想换十个,可以吗?”她指了指自己船舱里的鱼,“我还有小些的鱼,你要哪只,我逮给你。两只小的也可以,要不我拿一条小白鱼和一条小黄鱼跟你换吧。总之,不能叫你吃亏的。”
阿媛见她爽快,当下包了十个糕点给她,又附赠了一个不同口味的。鱼的市价阿媛是晓得的,便只挑了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鱼,没叫渔家女吃亏。
渔家女将油纸包仔细收好,道谢后又撑着小船走了。
她又唱起了歌,这次歌声似乎更加喜悦。
阿媛看着她,也不由漾起笑意。
只是阿媛没想到,几日后,她又遇见了这个渔家女。
……
近来镇上风行起一种紫竹伞,名曰楚腰。这种伞以紫竹做柄,阳光下颜色柔和光亮,甚为绮丽。伞经过特殊技法,具有撑开大,收拢小,质轻便的特点,特别适合女子使用,所以一经推出,供不应求。
这种伞,最初是颜青竹和几个老伞匠耗费心血革新而来。只是内行里存不了秘密,伞卖得好了,内行人买一把来看看就知道门道。
于是从最初只有颜记伞坊卖这种伞,到后来整个枕水镇都在卖这种伞。
颜青竹想知道,别家伞行出售的“楚腰”能达到什么水准,却又不便派自己伞坊的人去,焦喜梅还不太熟悉镇上伞行的分布,于是阿媛留她在家卖糕,自己替颜青竹出门走了一趟。
回来时,阿媛背上的背篓已放了好多把伞,都是从各家伞行买来的。
就在阿媛从落月桥上过时,意外发生了——一个陌生汉子突然从她后面窜出来,伸手一把从她腰间抢走了钱袋。
阿媛大惊失色,待反应过来,那汉子已从桥上跑到了对岸,桥洞里藏着的小船划了出来,划船的人也是个年轻男子,自然便是接应刚才抢钱袋汉子的人。
汉子跳上船,与接应的人一前一后稳坐于船上,四桨齐动,很快驶出了几丈远。
划船虽没有奔跑逃离速度快,可却避免人的追赶。譬如阿媛现在就没办法追赶他们。
这两个人必是算准了时间的,知道这个时候,留在家中的都是老弱妇孺,即使她呼救也没有用,而河道上,现下也没有别的船,即使有,在船上,如何能抓人?
阿媛呼喊了几声,附近二楼上倒是有妇人打开门窗来看,果然都是些没法帮忙的人,只拿同情的眼神看她。
阿媛想起上回家里遭姓姜的带人来抢了东西,也是现在这般情形,心下晓得钱多半是追不回来了,可还是边叫着,边顺着河岸追了上去。
这处河岸狭窄,跑不快,眼看着两个贼人就要划进另一处水道。
这时,一艘载着鸬鹚的小船从对面划了过来,阿媛见她装束,认出是那日的渔家女。似乎听到阿媛的叫喊声,渔家女明白了情况,两个贼人的船从身边过时,她拽紧橹使劲朝那两个人打去。
两个汉子触不及防,慌忙躲避中,竟有一人落下水去,船上那人设法拉他上船,却是又遭到了渔家女的不断击打。
阿媛想到渔家女那日羞怯又天真的模样,没想到当下竟如此勇猛。阿媛也赶忙跑了过去,却只能站在岸边。
“快把钱拿出来!拿出来!”渔家女一边击打,一边催促。
还在船上的汉子手忙脚乱,船身摇晃着,他也深怕掉了下去,终于从怀里掏出那钱袋,扔了过来。
渔家女接住,又朝岸上的阿媛扔去。
因着刚才这一出的时间停留,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两个贼人也并非有豹胆熊心,一个终把另一个拉上岸来,慌忙划船走了。
看热闹的人散了,渔家女将船靠到岸边,招呼阿媛道:“我顺道载你一程吧。”
阿媛向她道谢,也不客气,跳到了她的船上。
船很快划动,渔家女是个撑船的好手,行船又快又稳。
“姑娘,你好生勇敢,叫人佩服。我一直呼喊,却只有你一个人肯帮忙呢。”
阿媛说罢,将钱袋收了起来,再也不敢挂在腰处,只小心收到袖袋里。
渔家女羞涩一笑,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勇敢,我也很害怕的。”她这会儿又毫无刚才勇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会帮我呢?”阿媛以为她谦虚。
渔家女的声音这才响亮了些,“我们小渔村的先生说,有些事,如果知道是对的,就算害怕也要去做,这样才不枉为人了。”
阿媛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有些好笑,倒又忍住了。她招呼渔家女去自家做客,想做顿饭好好谢她,渔家女却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自己一船的鱼道:“最近不太平,我的船系在埠头下,只怕鱼儿和鸬鹚也要遭了贼。”
阿媛想着刚才的情形,也有些后怕,便道:“那你还是先把船靠到我家埠头下,我从窗子那里包些糕点给你,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总该谢谢你的。”
渔家女红着脸一笑,划船泊到了阿媛家埠头下。
阿媛走上埠头,拉了拉绳子。焦喜梅听到铃声,赶忙跑了过来,见是阿媛,有些讶然。
阿媛道:“喜梅,给我包十个青团,十个艾饺,十个蒿饼。”
焦喜梅见埠头下的船上还有一人,心想便是包给那个人的吧,她一边应下,一边麻利地包起了糕点。
一共是三十个,一个是五文,那三十个就是……三五……三五多少来着?
焦喜梅发现自己的脑子又不灵光了。
阿媛让焦喜梅又用油纸多包了一层,这才将糕点放到渔家女的船头。
渔家女有些不好意思,“施恩不图报……我收你这么多东西怎好得?”可她又突然很高兴,“不过,先生说,这个糕点很好吃,让他有些怀念呢。我今日本也打算再用鱼给你换的,先生他明明吃不惯我们小渔村的粗食,却从不会嫌弃。”
“先生?”阿媛好奇,她怎的三言不离这位先生?
渔家女面上浮起一抹红晕,“我们小渔村里新来了一位教书先生,他很年轻,却很有学问,我们那里从前都没有私塾的,他来了,就是第一位先生,我们小渔村的人都很敬重他呢?”
阿媛看着她少女怀春的模样,心下笑道,恐怕对你而言不只是敬重吧。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阿媛道,她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呢。
渔家女摸了摸鬓发,红着脸道:“我没有什么名字呢,家里排第五,爹娘都唤我五儿……不过,先生说女儿家应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哪怕是小名也好。他说他会帮我想一个好听的名字的,等我有了新名字,再来告诉你。”说到这里,她蓦地有一丝兴奋。
阿媛笑着朝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