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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不必客气,我自便就是。”
宛春微微地笑,笑容里说不出是讥讽还是怜悯。一样的面孔,不过是换个身份,就叫陆家的人卑躬屈膝起来。要是以往,哪里还有她坐下的份儿,早就该端茶递水的伺候了,由此可见权势逼人之甚。
秀儿乖觉,瞧宛春腿脚不便,放下了水果就去搬了椅子来道:“四小姐,坐吧。”
宛春慢慢坐下去,陆老太太的目光还在她周身打着转。
这四小姐不止是样貌像她死去的大儿媳,就连一举一动都像到了极点。比如她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神情,都同那个人如出一辙。——只除了身份和年龄,果如建裙所言,这位四小姐的年纪看上去比谢雅娴要小上许多,更像是谢雅娴初嫁过来的模样,也是这般青葱貌美,一对眸子如墨画似的,左右邻里都夸她生得好。
而今才知,生的好又怎样,到底是投错了胎,瞧瞧人家这气派,北岭李家岂是寻常人可比?
陆老太太暗暗摇着头,倘或当初建鹏娶得是这样一位小姐,她如今可不就是仆佣成群了,何必要受女儿的罪,想想都让人生气。
她无声喟叹几句,瞧着宛春坐在床沿只看自己微笑,忙就掩盖起烦乱的情绪,笑道:“早几日就知道四小姐住在隔壁了,怎么样,你的伤好了吗?”
“多谢老夫人挂念,我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宛春低眉看了看脚踝,要是不好,她这一趟还不能够出来呢。难得有机会可以和眼面前的老太婆平起平坐,她便又道,“早知老夫人也在这里休养着,一直要来拜会。可惜伤势未痊,竟一直不能如愿。方才我在隔壁听到你这里吵吵闹闹的,像是出了什么事情,心里记挂的很,所以过来问问,有没有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
她明知和她吵得那个人就是建裙,却还要再提一遍,存心的让她不好受。
陆老太太焉知她的鬼主意,只以为这个四小姐的心地真是良善,她原就装了一肚子的不满。苦于无人可说,现今有人登门安抚,她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道:“能出什么事情。还不是家门不幸?四小姐大概是没听清楚,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给她丈夫捐了个交通部的视察一职,这还没上任呢,就拿起官太太的架子来。要撵了我这个老母亲走呢,最好不要拖累了她们。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宛春点头勉强地笑劝她两句,脑袋里却如拧开了机括,喀擦擦就活动起来。她正要去问仲清陆建裙捐的是什么官,想不到眼下老太婆就一咕嘟说了个完全。倒省了她一步功夫。
交通部的视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是个可以说得出口的官位。还不至于让人看不上眼。仲清大开口许她这样的官,背后要的酬劳必定不少,陆建裙不肯奉养老母也算是事出有因。可是,陆建豪为什么不来?
宛春微蹙着眉,就算那人心狠手辣。这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便是走个过场也该到病床前问候两句。以免落人话柄。他不来,总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心上,不知哪日就出了事。宛春便向那陆老太太问道:“老夫人,这几日我只瞧见了你女儿常来常往的,怎么不见你的两个儿子来?”
陆老太太脸色一白,似乎没想到宛春知道的这么多,忙就道:“四小姐怎知我还有两个儿子?”
宛春张张口,半晌失笑着应付她道:“是陆小姐去我那里说话时聊起过的,据闻你的大儿子还是财政部的次长,那真是了不得呀。”
她几乎要说漏了嘴,幸喜老太太当了真,想着陆建裙那个大嘴巴子果然是什么都敢往外说的,况且她求人办事,不拉出陆建豪撑场面人家谁愿搭理她?于是说道:“了不得有什么用?自我住院,我那大儿子一日都没来过,倒是小儿子还时常惦记着,往医院里跑跑看一看我。小儿子说他大哥公事忙,任务重,一天竟要编出七八个理由替他大哥遮掩。我也看得透了,他来便来,不来……就当我没这个儿子罢了。”
“或许,他真是大忙人。”宛春兀自笑笑,慢慢低下头,一张脸却如初冬的冰面,融雪未消。
这会子衙门忙不忙,看一看姐夫就知道了,听芳菲说他三日倒有两日是闲在家中的。陆建豪不过是个财政部次长,再忙也不见得忙过镇守使去,怕是又不知跑到哪里投机钻营了。这人当真是没有丝毫的舐犊反哺之情,宛春无由中对他的憎恶越发深了一些。
老太太倒是没觉察,犹自顾自的说下去道:“再忙的人也该抽出点时间不是?我又不是旁人,养他们这么大,图过他们什么呢,都说养儿防老,我看哪,当初倒不如自己把嫁妆留着,也省的看人眼色去伸手要保命钱。”
嗯,嫁妆?宛春听得回神,抬起头困惑的眨了眨眼。她明明记得听陆建裙说过,婆婆当年是因了童养媳之故,才嫁给比她大十岁的公公的,哪里来的嫁妆一说?反是印象里想起那一回陆建裙同陆老太太争吵,陆老太太曾言前世的自己嫁过去的时候陪了不少的嫁妆。
她那时还当是陆老太太哄建裙所言,而今见她当真说的是嫁妆,心内不由暗自生疑起来。莫不是,母亲亡故的时候的确给自己留下了嫁妆,而自己却不知道吗?
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给人家做帮佣那些年,虽所赚不多,总够娘儿俩的花销,后来上海时局好转,母亲一人同时在几户人家兼职,要说有积蓄也不是不可能。况且,她那时同陆建豪的往来已经公开化了,母亲是见过陆建豪其人的,明着没说什么,背地里却很赞同,因为陆家说是穷,到底比她们家要好过许多。不过,送嫁妆只见过明着送的,哪里有暗送的道理?
而且,陆老太太那时还说漏了嘴,言明肯答应陆建豪娶她是因为她们家有一宝之故,至于这宝是什么,她倒没有说清楚。但宛春长至如今,却并未从母亲口中听过关于宝藏的只言片语。
种种疑惑,狂如杂草,在心田疯长起来。
宛春垂眸许久,方做不经意的样子笑道:“或者你的儿女也有他们自己的难处,说了几句气话总难免的,您毕竟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孝敬你也是应该。说到嫁妆,我们旧京的风俗都是女儿家自己留用,倒不知你们上海的风俗如何,难道同旧京不一样吗?”
她言下满是打探,陆老太太张嘴欲说,话到舌尖上却陡然就打住了。她当真是让陆建裙气糊涂了,一时忘记嫁妆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大儿媳的。说来也奇怪,谢雅娴明明是个穷人家的女儿,嫁过来的时候,也不知谁有那么阔的手笔,竟在新婚前夜一送就送了十几箱的嫁妆来,且是以谢雅娴至亲的身份。
她记得建豪曾说过,谢雅娴父母双亡,在上海无依无靠,并没有什么亲朋在,所以婚礼大可从简。以至于嫁妆送进门的时候,她看着那一箱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瞪大了眼珠子都难以相信。事后偷偷问建豪,会不会谢雅娴在上海还有门富亲戚,建豪却一力否认了,对于如何会出现这么多嫁妆,不仅他不知道,连谢雅娴本人也都不知道,所以她才敢背着儿媳将嫁妆全部收归己有。只是藏住的时间不长,就让陆建豪一并借了过去,充作官场活动的物资。
这件事在陆家一直都很隐秘,建裙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自己无意露了富,让她误以为那嫁妆是司家送给她的彩礼。
这时既是宛春无意问起,老太太随即打起马虎眼圆场道:“送嫁妆的习俗南北两地都一样,我就这样一说,人老了,话总是没完没了的。这么大的岁数,即便有嫁妆,也经不住这么多年花销呀,我就是气儿女们不争用罢了。”
“哦,看来是我误会了。”
宛春笑了一笑,抬眼看着斜对过的挂钟,自己出门的时候不过是三点一刻,这会子就已快到四点了。她本身同陆老太太就没有什么话要说,要解恨的事总不能操之过急,只要陆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长得同谢雅娴相似的人在,就已足够了。
他们欺负过自己的,自己终会一点点欺负回去。
建鹏去送建裙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此处不宜久留,宛春于是就起身告辞道:“老夫人既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且安心歇着,下次得闲我再过来陪你说说话。”
陆老太太且喜一个大家的小姐这般客气对待自己,登时便笑道:“四小姐客气,请慢走。”
宛春含笑带着秀儿出了房门,听到身后传来咔哒的关门声,那笑容才似收线的风筝一般,慢慢降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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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致歉,年关临近,着实太忙了一些,尽量保证一天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