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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迟那时快,她向后触摸的手掌已经摸到了窗棱的边沿,木头的僵冷直刺入掌心,不得不庆幸,大概是为了采光便宜,这儿的窗户搭建的十分低矮,矮到足够她纵身跳出去。
宛春说完深吸口气,置之死地而后生,现今她总算是将此意了解个通透。
凌空而起的刹那,她还犹自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的毅然决然。同样不敢相信的,还有杜九。
趴在窗户边的身子已经坠落了一半,要不是外头阿狼他们听见动静及时冲进来抱住他的腰,他几乎要跟她一起跳了出去。她竟敢这么做,她竟然真敢跳下去!
所有的懊悔、绝望与痛心,在她跳下去的时候,就像是突然间涨起来的潮水,把他整个人都全然淹没。
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了这样?他以为远远的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就已是最大的幸福,可老天爷偏不如他的愿。他不过是离开上海一阵子,再回来,看见的就只有两具冰凉凉的尸骨。
现在她回来了,他只是......只是想多留她两天而已,并没有打算真的让她死啊,她为什么要跳下去?为什么?
“九爷,九爷......”
身侧阿狼还在心有余悸,他已在外面将二人的谈话听个完全,就怕会话赶话生出是非来,果然叫他猜个正着。那砰的一声巨响,吓死的不止杜九一个人,还有他们外头的一帮兄弟。奔进来看着杜九几乎跟着跳出去的样子,要不是他手脚快,这会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拦腰抱住杜九,阿狼眼角瞄到楼下那艰难蠕动的身影,忙又对郭麻子他们说道:”快下去看看那位小姐伤的如何。这样的高度跳出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他情急之中,没来得及顾忌,倒是杜九听完他的话,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阿狼他们,慌慌张张的就疾步向楼下跑去。皮鞋上钉的脚掌踏踏踏的从楼梯上踩下去,一步几乎迈出去三四个台阶。
宋姆妈也风闻了动静,擦着手从厨灶间出来,眼瞅着一个大活人趴在了水门汀的地面上。唬的身子直发软,跌跌撞撞就奔过去,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抱着宛春直问她道:“小姐,我的小姐呀,你这是怎么了?你......你这......”
她不敢去想她是跳楼下来的,人家一个大姑娘,不论是何等出身。能急迫到需要跳楼来解决事宜,总归不是小事。二楼上,只有杜九他们在,这些人素日里的吃住都是她照料,她实在不愿相信他们是坏人,只有等着宛春来打消她的疑虑。
宛春不想这水门汀的地面是如此结实。尽管跳下来的高度是不怎么样的高。然而这一下子着实摔得不轻,她自己都错觉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双腿已经痛到麻木,几乎毫无知觉。手掌和手腕都是大片的鲜红的擦伤,下唇也在落地的时候磕碰到了牙齿,流出一线血痕。
宋姆妈的问话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遥远极了,细细微微,仿佛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她想告诉她。送自己出去,去医院去诊所或是去大街上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可是要张嘴的时候,才发现这点的力气都是奢侈。
眼前阵阵的发起花来,模糊里只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冲向自己,扬起了春天般温暖的风,把自己紧紧的包围住。她听到那团白色的影子说不会让她死,听到他说对不起,还听到他说——要送自己回家去。
她闭上眼轻轻地笑,到底还是自己赢了,虽说赢得并不精彩。或者是因为得了回家的准信儿,她一闭上眼困意就排山倒海的涌过来,手掌的痛,手腕的痛,似乎都不那么明显,连沉重的四肢都开始轻柔起来。
像是多日没有休息过一样,她这一觉睡得真是太长了,长到做下的梦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断。多少次以为是醒着的时候,陡然之间换了另一幕场景,才知依然在梦中。
梦里好像有说话声,但她实在是太疲惫,听都不大愿意听了。后来那说话的声音简直越来越大,吵得她心神难平,她才忍不住嘟囔着问:“是谁?”
似乎是母亲余氏的声音,又似乎是二姐仲清的声音,在她耳边欣喜的唤道:“囡囡,囡囡,是我呀。”
她尽力掀起沉重的眼皮,仰起头,到处是纯净的白,像是雪染的沙漠,无边无垠。天花板是白的,窗帘是白的,墙面是白的,地板是白的,她身上的被子衣服是白的,甚至于母亲和二姐、金丽、姑姑的脸都是白的——白得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
宛春低低呻吟一声,迟钝的痛感这会子才慢半拍传过来,听到她的呻吟声,母亲余氏又是一阵泣涕,手里的帕子不停歇的抹着眼泪,还强行忍着来问她道:“孩子,痛得很厉害吗?你且忍一忍,医生已经为你换了药了,过会子就不疼了,你忍一忍好吗......”
她近乎商量的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怜惜与慌张,看过的医生都说,这次真的是宛春命大,跳下来的时候脚先着了地,没伤到要害,不过是折了脚踝,修养几日就可。倒是手掌和手腕上的伤,消炎之后还需好好保养才行。
宛春见着她,才终是一点点的清醒,知道自己是真的回到家了。初时被绑的那些磨难,跳楼时的决然,在见到余氏的时候,全都化作委屈喷薄出来,她一张手抱住了余氏的腰身,腻上去只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禁不住滚下泪来。看的仲清她们又是心疼又是高兴,都道:“好了,好了,可算是醒过来了。一天一夜,真是要把人给吓死了。”
余氏搂着宛春也是又气又笑道:“可不是吓死人。要我说真是算那个汽车夫命大,竟然自个儿一抹脖子死了,要不然交到我们手里,只为了他今日做下的糊涂事,就不能让他这么轻易了断的。”
宛春窝在余氏怀里抹干了眼泪,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跳楼之后被送到医院的,至于送到医院如何,杜九又是怎样通知她的家里,她都一无所知。此刻听余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那个被杀的汽车夫头上,想是杜九已经编好了一通话来应付枫桥官邸和李家了,她便问道:“妈和姐姐是怎样找到我的呢?”
仲清哼了一哼,她原是在宛春床头站着的,此时为了便于说话,就随同余氏和李岚藻一同坐在床沿,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轻轻握住,道:“这是我的不是,四妹妹,累及你受苦了。那个汽车夫我原以为是个好人,没成想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他见你是我妹妹,又初到上海,所以才劫了你欲要挟我们李家。幸亏杜九爷明断,接了金丽的电话之后,立刻就着人各处寻访去了,找到你的时候,据说你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至于抓了你的那个汽车夫,你放心,他绝没有好下场的。”
宛春不做声的聆听,真是要赞杜重光一声高明,他竟可以把一切的罪过都栽赃到汽车夫的头上。只是,这究竟是出冤案,宛春张了张口,自己也不知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捅了,是杜九的不是;不捅,又不能平白失了一条人命。
她转了一转脑袋,似乎很为难,不料转过来才见到床头还站了一个人在那里——竟然是那个送口信不成的梅若兰。
宛春心头骇然一怔,不明白她在这里做什么,便下意识瞪着她发起呆来。梅若兰却是自顾自朝她微笑着,稍稍躬下身子,软语向她说道:“四小姐若是醒了的话,那么我就先行告辞,同九爷说一声了。他对于四小姐的伤十分挂念,没能及时搭救四小姐,是他最遗憾的事了。”
宛春双眸轻轻地转动,梅若兰会这样的说,想必来时已经从杜九那里知道自己跳楼的缘故了。她可真是个聪明人儿,来这里一方面或许是为了查看自己的伤势如何,另一方面更怕是为了监视自己,防止自己一时嘴快说出真相的吧?
难为他们考虑的这样周全,宛春看着梅若兰,毕竟她曾为了自己的逃脱尽过力,杜九派她来大抵也是猜着自己会在此事上给梅若兰留三分颜面。那个人,已经把每件事情都算计到分毫里。
她在床上点一点头,似是保证又似是告诫的对梅若兰说道:“有劳九爷费心,还请您回去告诉他一声,今日之事我已经铭记在心,对于他的恩情自然感激不尽。”
梅若兰笑容柔媚,再次朝宛春躬了一躬身子,才向众人道别离去。金丽得了李岚藻的指示,亲送了梅若兰到门口。
宛春便在病房里向仲清问道:“姐姐这次救我,可有胡乱许给人家什么话吗?”她总不能相信杜九会这样容易的放开自己。
果然仲清的面上顿时不大自然起来,她突兀的笑着,掩住口却避开宛春的话道:“照理人家出了力气,咱们也该还他一个人情。你的伤还疼吗?疼的话,我叫医生来再给你看看,总归是醒了,再做次检查我们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