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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兰说的很缓慢,也很冗长,仿佛是在讲一个无尽的故事。宛春坐在床沿边,一边听着,一边就将自己带进了故事里去。故事里的房子也是这样的一所石库门建筑,只不过比这里要破败老旧许多,弄堂口的铁门每到夜晚都是吱呀呀的想着,有可能是上夜班的人回来了,也有可能是风吹动的声音,每逢这个时候看弄堂的人总会大着嗓子喝骂几声,像是以此恫吓心怀不轨的人一样。
母亲坐在楼道里生着煤球炉,路上放着一个小钵,里头煮着荸荠——偶尔的,也会煮些白芋头粥。自己坐在通往楼梯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坐着,听母亲一面煽火一面絮絮叨叨的和一同租房子的姆妈们说些家常话。她们总问她男人去了哪里,姆妈说男人死的早,她们叹息着同情着,转而又劝她趁还年轻,再找个人家。姆妈这时候就会拿着那蒲扇朝自己的方向点一点,呶呶嘴笑道:“不行的呀,我还有个小拖油瓶。”
那些姆妈们就都笑了,刺耳却又欢欣。她也坐在台阶上笑,母亲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就会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拎着她的辫子,轻轻晃一晃说:“妹妹,走,我给你做了一个小风车,你来看看喜欢吗?”
她不知道什么叫风车,跟着母亲生活的日子里,只记得糖葫芦和糖糕,第一次听见小风车只以为那也是个好吃的东西,就跟在他屁股后头爬上楼去。有时候他嫌她爬的太慢,就会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到楼上的她们住的屋子里,然后将她放在桌子边儿坐着,自己去捧了小风车,鼓起嘴巴像风箱一样呼噜噜的朝着风车吹着风。风车呼啦啦就转动起来。
那风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扇叶子上涂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比糖葫芦糖糕都要好看得多,她拿在手里看着看着,就一口咬下去,咬的嘴巴里都是涩涩的味道。男孩站在自己身边又好笑又无奈,只得从她手里将风车夺下去,告诉她明天还要给她做个更漂亮的。
她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然而因为自小就没有同母亲之外的人这样亲近相处,对于那个男孩。她一直都很喜欢,他不论说什么在她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也难怪母亲总逗她。要是她再嘴馋,就把她许给小光哥哥做媳妇。
小光哥哥说.......小光哥哥?
“小光哥哥!”
宛春糊里糊涂中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倒把正在陈诉往事的梅若兰吓住了,愣了片刻才微微笑道:“四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宛春怔怔摇摇头。坐在床沿上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很熟悉不是吗?这样的布置格局,除却家具,与她们旧日家里的布置真是相似极了。她那会子着实是年纪小,小到不是梅若兰提及,她简直想不起来童年里还有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伙伴。
原来杜九就是杜重光。杜重光就是杜九——这还有比缘分更为离奇的事情吗?他们果然是曾经的故人,母亲领着杜重光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家里坐着剥荸荠。荸荠上黑黑的外皮难剥透顶,她只好用牙齿来咬着,咬完了再把皮吐出来。母亲微笑着让她把手里的荸荠递给小光哥哥,告诉她从今后小光哥哥就住在家里了,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小光哥哥留一份。
她自然是听母亲的话。把荸荠递过去给他,他接在手中挨着她坐下来。垂下脑袋一点点的剥着皮,剥完了自己没有吃,却都塞进了她手里。那时候的他,大概是因为在绝望中突然有了容身之地,所以对于一切都心怀感恩,对她更是好的不能再好,全然不似今日。——今日,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宛春发着呆,如果当初杜重光没有加入黑/社会,如果母亲当初还愿意继续收留他,会不会长大后他们真的就可以在一起?而她也不会遇到人面兽心的陆建豪,不会生下宝宝,更不会无辜淹死?
然而这一切都是不能用如果来解决的了,世事已成定局,她与他终究还是形同陌路。
鼻端里酸酸的疼着,宛春对于在这个时刻回忆起过往,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更是想不到母亲当初的收容之举,看在杜九眼中竟是救命之恩,并且还把这份恩情一并记到了她的头上,让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刻她已不是谢雅娴了,更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妹妹,自己不可能告诉他李宛春就是谢雅娴,谢雅娴就是李宛春。作为北岭李家的四小姐,与今日的杜九爷之间当真可以说是陌路相逢。
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情谊可言,便是看在谢雅娴的面子上,如今的杜重光也不是往日的杜重光了,他自然有他的计量,不会将她与谢雅娴同等对待的。
稍稍静一静心情,宛春努力摆出聆听的面孔,对梅若兰的话做出该有的反应说道:“想不到梅老板竟对杜九爷知道得这般详细, 也想不到杜九爷还会有这一段往事。只是我也不过长得像而已,毕竟不是九爷的那位故人,焉知他会对我开恩呢?”
梅若兰淡淡的笑开,纤长的玉指从鬓边缓缓的划过去,梳理着眉梢。她暗自沉吟着,能够知道杜九的往事,也是因了那位故人的原因。没有告诉宛春,她与那故人也是相似的,不在容貌,而在眉梢——两个人都有一双很好看的柳叶眉。
杜九就是因为这一双眉毛,才对她心生怜顾,将自己的往事告诉了她。若是宛春不来,她想这一生怕再没有人能比她更得杜九的宠爱。可眼下,宛春来了,她自然看得出自己同她的差距。
她有一张几乎完全一样的脸,而她只不过是眉毛而已。
自嘲的笑了一笑,梅若兰深感自己从前不是这般瞻前顾后儿女情长的人,或许是这两年受得恩惠多了,所以才贪心起来。想要得到更多。明知那个人不可能允许自己僭越,还是期望着在他眼里自己会是不一样的那个。如今宛春问出这样一句话,梅若兰便似是劝慰自己也似是劝慰她道:“若然四小姐与那位故人长得不像,我想九爷也不会这样善待您的。绑架的事情我见得不多,却听过绑来的人质所受的非人之难,唯有四小姐您毫发无伤,这就是他待你的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宛春无端黯然,说出来真像是一场闹剧,她被绑架了,结果还是看在她自己的面子上。才能活命至今。
两个人说了这么多话,也没唱出一句戏来。
阿狼在门口站着,仔细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正不知屋里头二人搞的什么鬼,恰巧他们上楼的时候吩咐过姆妈将饭菜端上来。这时姆妈就拎了饭盒走到楼上,一见他就道:“九爷出去了吗?这饭菜你们还吃不吃呢?”
阿狼便道:“吃,吃,里头有位贵客。九爷虽然出去了,这饭菜却是给她准备的,你端进去吧。”
姆妈答应着,就要来推门,一抬眼看那门上牢牢的缠着一把大锁,哎哟一声就道:“怎么把屋子锁起来啦。那位小姐不是还在里面吗?”
阿狼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从身上拿出钥匙将那缠在上头的大锁打开。让姆妈进去。自闪开的门缝中,恰看得见宛春和梅若兰肩并肩坐在床头,不像是在唱戏,反而像是在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
阿狼念起杜九临行前吩咐的话,不免多几个心眼。招手又对姆妈说道:“你把饭菜送去看看梅小姐在干什么,要是无事。麻烦告诉她大乐园那边来人了,请她出场招呼悼念的客人呢。”
姆妈同梅若兰经常见面,虽然对于她的职业不大喜欢,但是对于她的为人,还是很认可的。觉得一个女孩子,在那样花红酒绿的地方还能洁身自好,也实为不易,故而每次梅若兰来,她都会问一问她有没有吃过饭。
这会子见她和宛春都在屋里坐着,姆妈就拎着饭盒走进去笑道:“两位小姐,有什么话放一放再说罢,这儿的饭菜都是刚做的,还热乎得很,都来吃点饭吧。”
宛春和梅若兰听见开门声的时候,还以为是杜九他们回来,转头瞧着是一个送饭的老妈子,宛春就依旧坐在床沿上,只有梅若兰站起身来朝着那老妈子说道:“宋家姆妈,我现在还不饿,就不吃了,还是让四小姐吃点饭吧。”说时,便对宛春笑道,“你今日可有吃过饭没有,饿了吧?不论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的,什么事情都等吃饱再说罢。”
宛春嗓子眼里若有如无的嗯了一声,轻声道:“放在那里吧,想吃我自然会吃的。”
宋姆妈听她的语气不大和善,嘴里头哦哦答应几句,就讪笑着将那饭盒放到了玻璃面圆几上。
她因之前没见过宛春,以为她和梅若兰一样,都是在大乐园里工作的,便朝她微微的点一点头,却单单对梅若兰说道,“梅小姐,你好歹也坐下吃一些,我听阿狼说你还要回大乐园去,不吃饭怎么成?”
梅若兰愣了一下,方道:“姆妈,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不是说让我在这里给四小姐唱戏的吗,怎么还会叫我回大乐园去?”
姆妈笑道:“是阿狼叫我递话给你的,说是大乐园那儿来人找你去什么会上待客呢。”她不认得李玉君,阿狼和杜九嘴巴又严实,所以并不知道李玉君死了,兼之年纪大耳朵总不大灵光,常常听错听漏了话,传达的意思也只好有个九成真就算不错。
梅若兰听着猜着,倒也明白过来说的是李玉君的悼念日,今儿是第一夜,别人不去犹可,她不去就太失礼了。于是站起身,朝宛春歉意说道:“那么我要对不住四小姐了,这一回还是没能够给你唱一出戏。大乐园那边的事情有些繁琐,大概是要忙上几日,你在这里住几天呢?要是来得及,我可以到府上去唱出堂会。”竟一时忘记了宛春当下是绑票的身份。
宛春自己也哭笑不得,只想着或许自己是真的受到了优待,要不然梅若兰怎么会误会至此?当下就道:“我的时间可由不得我来定了,这要问问你们杜九爷,何时才能送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