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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一道青稚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小太监圆桂缩着身子,偷摸摸的跑到苏妹身旁道:“姐姐,尚功局的青瓷姑姑托人送来了些废布。”
一边说着话,圆桂一边将掩在宽袖里头的一大坨布头塞进了苏妹手里。
其实虽说是废布,但尚功局里头出来的东西,哪样是差的。
苏妹摸了摸手里厚实的布料,便知晓这定是青瓷特意给她留的,冬日将至,南宫里头无厚衣裹身,便是煤炭也被人克扣着,更别说有人会送衣物过来了,所以人常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在尚功局中,苏妹一走,青瓷便顶了她的五品女吏官职,青瓷素是个要强性子的,爱憎分明,苏妹平日里与她的关系极好,自然也不在意这事,只青瓷却是心中过意不去,时不时的来找苏妹想让她回尚功局。
苏妹自然是不能回去的,但她又不能明说原因,只能隐晦的点拨青瓷让她多往尚功局的门口转转,早些碰上那个半路破了官服的太常寺好出宫嫁人去。
上辈子时,苏妹记得很清楚,青瓷在那周旻晟继位之前被太常寺求了出去,堪堪躲过一劫,现下想来,苏妹总是觉得这事太过巧合了一些。
“姐姐,怎么了?”圆桂看着苏妹只盯着那布头却不动作,赶紧凑头到苏妹面前道:“姐姐莫担忧,奴才进来时那两个婆子正睡着呢。”
这南宫里头加上苏妹,服侍周旻晟的只四人,两个婆子是景帝安插在里头的,平日里基本不干事,只负责看管周旻晟不让他出了却非殿,圆桂是被不情不愿调进来的,年岁与苏妹一般大,却小了一月,因此一直唤苏妹为姐姐,除了嘴碎些,基本没啥毛病。
所以整个南宫里,只有一个苏妹是硬抛了五品女吏的官职栽进来的,这般傻的人,也难怪周旻晟看着不顺眼,毕竟哪里有人会抛了到手的五品女吏官职,甘愿在废太子宫做一个无品阶宫女的,说她没有目的,谁会信。
“无事,我将布块拿进去,你去后头挖些菊芋过来。”
这菊芋是苏妹无意中在却非殿的后头发现的,根长的极其像姜块,苏妹看到上头有啮鼠的啃噬痕迹,便大胆尝了尝,发现味道居然还不错,便挖了好几日蒸煮来吃。
“哎。”圆桂轻应一声,赶紧拱着身子走远了。
看着圆桂那在秋瑟冷风里头几乎缩成一团的纤瘦身子,苏妹紧了紧手里的布块,想着这些料子大致可以做三件小袄背心,冬日里裹在宫衣里头,也是看不出来的。
汲着脚上的木屐,苏妹偷摸摸的带着手里的布块进了却非殿。
却非殿里头依旧阴冷的紧,那周旻晟坐在矮木塌上,身后的窗棂大开。
“王爷怎的没有关窗?这若是着了风那可如何是好。”毕竟这南宫里头根本就不会有御医过来,就连弄副平常的药都艰难的紧。
放下手里的布块,苏妹赶紧上前去关了窗棂,然后又走到炭盆边挑了挑里头的炭火道:“这炭火还是不能一直烧着的,省着些用才好。”
穿着宫装的小宫女拿着手里的铁钳子细细拨弄着面前的炭盆,白细小脸被照的莹白如玉,仿若世上最细滑的璞玉,只细看之下却是一副娥眉紧蹙,唇瓣轻抿的忧愁模样,看似好像是有几分心事。
美人蹙眉,自然是惹人怜惜的,周旻晟斜睨了一眼苏妹,裹着身上的被褥仰躺在了矮木塌上。
听到动静,苏妹转头,看到那粘上茶水的被褥,赶紧急匆匆的疾奔到矮木塌前一把将周旻晟扯了起来道:“别睡,这茶水还未收拾呢。”
“滚!”瞪着面前的苏妹,周旻晟一把甩开自己被苏妹抱在胸前的手臂,咬牙沉声道。
“奴婢收拾了茶水便出去,王爷您只剩下这一条被褥了,若是湿了,那晚间可没得盖了。”一边说着话,苏妹一边手脚利落的将那矮木塌上的茶水擦干,然后又用自个儿从尚功局里头带出来的厚铁片烧烫了烘干了被褥,这才让周旻晟躺回被褥里头。
“那处不是还有?”周旻晟靠在矮木塌上,突然抬手一指侧边小榻之上的被褥道。
听到周旻晟的话,苏妹微有些吃惊,毕竟她到这南宫大半月,周旻晟只对她说过一个字,那便是“滚”,今日听到这么多字还能串成问话,真是不简单。
顺着周旻晟的视线看了一眼那小榻上头的被褥,苏妹声音清婉道:“那是奴婢的,不是王爷的。”
“嗤。”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声音,周旻晟裹着被褥便翻身闭上了眼。
苏妹也不管他,只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从柜子里头拿出自己的针线剪子,坐在矮木塌上头开始做小袄背心。
周旻晟被困在这却非殿里头,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睡觉,起码苏妹看到的是这样的。
“王爷,王爷,您起来,奴婢给您量量身子。”周旻晟根本就没有睡着,可是那小宫女却一个劲的在聒噪,软软绵绵的声音吵得人不得安生。
“滚!”
“王爷您醒了?起来量身子吧。”
周旻晟虽看着很瘦弱,但力气却不小,这是苏妹无意中发现的,只因那次她站在却非殿门口,清晰的看到那人搬开了要三两大汉才能挪开的铁筑横架,悄无声息,青石硬砖之上甚至连痕迹都未留下。
因此,苏妹对周旻晟总是藏着一份心,有意无意的留意着他,可自那日之后,她却再未看到他做过什么奇怪的事儿。
“王爷躺着也成,奴婢看一眼便行。”一边说着话,苏妹一边快速掀开周旻晟身上的被褥看了一眼他穿着袄子的纤瘦身子。
苏妹从小便被送进了宫,跟在尚功身侧学习针线制衣,她不识字,但是却画的一手好图,那些跃然于纸上,精细新颖的宫装,便是尚功极为偏爱她的理由。
苏妹想,这大概就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吧,一双巧手,是她在这深暗宫中的生存之本。
用眼睛粗粗估略了周旻晟身子的尺寸,苏妹立刻便垂眸开始徒手剪裁起了手里的布料。
虽不及手量来的准确,但应当也八九不离十了吧。
一边剪裁着手里的布料,苏妹一边开口道:“奴婢晚间会做蒸菊芋,王爷多少吃一些。”
周旻晟斜睨了一眼苏妹,裹着被褥倒头又钻了进去。
没有听到周旻晟的回话,苏妹已然习以为常,她收拾完了手里的东西,起身将其锁进一旁的柜中,然后仔细叮嘱周旻晟道:“王爷,这里头是奴婢替您做的小袄背心,您瞧着莫让李嬷嬷和赵嬷嬷摸了去。”
其实这李嬷嬷和赵嬷嬷不多进却非殿,最多也就是在殿门口瞟看那么一两眼,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可是过冬的布料,青瓷拿出来,不定费了多少心神。
周旻晟依旧窝在被褥里头不回话,苏妹不放心,脱了脚上的木屐跪在周旻晟面前,声音轻细的道:“王爷,您不必多费神的,只要看到那李嬷嬷和赵嬷嬷走进殿里,说句话拦一下就可以了。”
小宫女说话的时候,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气,细细柔柔的发尾搭在他紧闭的眼睑处,酥麻一片。
“滚!”
第3章
夜幕低垂,苏妹伺候完那周旻晟吃过晚膳,便让圆桂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木制的脚盆已然有些破损,但因为木质好,所以并没有什么发霉阴潮的地方。
苏妹跪坐在矮木塌前,将周旻晟褪了鞋袜的脚小心翼翼的置入木盆之中。
“什么鬼东西。”装着清冽热水的木盆之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辛辣气,周旻晟的脚一抬,那飞溅的热水便打在了苏妹的衣衫上。
“奴婢让圆桂在里头加了一点生姜,驱寒用的,王爷今日吹了冷风,若是生了病,那奴婢可有的烦了。”浑不在意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濡湿痕迹,苏妹再次将周旻晟的脚压进木盆里。
微烫的热水漾漾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在脚上,但是却不及那双细软小手来的绵软舒适。
周旻晟微眯着一双暗沉眼眸,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宫女。
瓷白肌肤,鹿眼粉腮,穿着一身半旧宫装,粗粗挽起的漆发垂落,看着朴实无华,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身的清婉媚骨,尤其是那张脸,实在是扎眼的让人心烦。
小心翼翼的抬起周旻晟的双脚,苏妹用手中巾帕替他擦干脚上的水渍置于一旁,然后反身拿过一双新制的罗袜帮他套在脚上,动作熟练非常。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你好好的女吏不当,来我这南宫伺候一个废人做甚?”
卧撑在矮木塌上,周旻晟看着正准备端盆出去的苏妹,突兀开口道。
听到周旻晟的话,苏妹端着脚盆的动作一顿,片刻之后才细哑开口道:“富贵在天,人各有志,奴婢只盼着能安安稳稳的待到出宫的日子,因此即便是这却非殿里头关的不是您,奴婢也会过来。”
这周旻晟虽然说只是一个废太子,但那景帝已然做了夺位之逆举,为避他人口舌,自然是不会再对这周旻晟有所动作,因此苏妹呆在这偏僻的却非殿里,确是多了一重保障,起码那老太监不敢明目张胆的过来寻自己了。
毕竟若是被有心人看到,落了一个勾结废太子的罪,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呵。”听到苏妹的话,周旻晟突然嗤笑一声道:“说的大义凛然,还不是……”
“什么?”见周旻晟只说了半截子话,苏妹蹙着细眉,下意识的便接了口道。
“一个婢子,还敢站着与本王说话?”抬眸看向端着脚盆站在自己面前的苏妹,周旻晟转了话头,突然发难道。
“王爷可听过一句话?唤作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您现在就是那落了牙的虎,奴婢愿意搭理您,那是奴婢心善。”
说罢话,苏妹端着脚盆,径直便出了却非殿的大门。
看着苏妹那消失在殿门口的纤细身影,周旻晟动了动身子,然后面无表情的翻身躺进了被褥之中。
殿外寒风冷涩,清月高挂,苏妹哆嗦着身子将手里的脚盆倒了,然后缓慢蹲下了身子。
这周旻晟的戒心太重,自个儿若是一味的奉承他,只会被他认为是别有用心,不过好在苏妹本就没想着如何奉承他,只盼着这厮安稳些,待他做了皇帝,放自个儿一条生路便罢了。
“姐姐,怎么了?可是王爷他又发脾气了?”圆桂大老远的就看到了苏妹那蹲在地上的纤细身影,小小软软的缩成一团,让人看着可怜又心疼。
“没事,就是站的累了,蹲一会子。”听到圆桂的声音,苏妹缓慢从地上起身,然后将手里的脚盆递给他道:“时辰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就着清冷的月色看到苏妹那微红的眼角,圆桂嗫嚅片刻,终于还是犹豫着开了口道:“姐姐,你对王爷这般好,王爷他都不领情,依我看,姐姐还是趁早走了的好,省的日后……”
“都是可怜人罢了。”打断圆桂的话,苏妹轻叹出一口气,然后低垂着眼睫,细声开口道:“圆桂,我是不会走的,还有你说错了,我没有对他好,我只是个婢子,我做的,都是我应当做的。”
说罢话,苏妹朝着他摆了摆手道:“去吧,早些歇息。”
“……那我先走了。”端着手里的脚盆欲言又止的看了苏妹一眼,圆桂一步三回头的终于走远了。
看着圆桂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苏妹跺了跺自己被冻得僵直的小脚,缩着身子走进了却非殿。
却非殿里头的炭盆已然灭了,整个殿中阴冷的紧,苏妹思索片刻之后还是小心翼翼的从一旁柜中取了一些黑炭出来,重新点燃了炭盆。
这月的炭內侍监又没送来,怕是要自个儿去取了。
呛人的浓烟随着炭火的生起而滚滚涌出,苏妹赶紧起身稍推开了一侧的窗棂,冷涩的寒风呼啸而进,冻得她一个机灵。
伸手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宫装,苏妹走到一旁矮木塌边熄了小案上头的一盏油灯,然后摸黑躺倒在软榻之上。
昨日新晒的被褥已不带半点暖意,苏妹蜷缩在里头,使劲的将自己环抱起来,以期取得一点暖意。
她有什么可怨的呢?你看人家废太子沦落到这步田地不都还好死赖活着呢。
将小脸使劲的埋进被褥之中,苏妹吸了吸鼻头,然后缓慢闭上了双眸。
翌日一早,苏妹便开始在柜中捣鼓了起来。
她小时进宫的时候虽带了一些家私,但却半路都被别人给顺走了,后来进了尚功局,尚功念她制作宫服衣样有功,平日里倒是会给她一些小首饰作奖赏,再加上她平日里攒起来的一些月俸银钱,用来换些黑炭,应当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苏妹翻了半响,却是没看见那柜子里头的银钱和首饰,她看着那破烂的布头,心下陡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矮木塌上,那废太子依旧睡着,苏妹咬牙转身步出却非殿往后头走去。
宽大的侧殿之中,李嬷嬷与赵嬷嬷正缩在软榻上头磕着瓜子说着话,手里各抱着一个暖炉,身侧的小案上头稀稀落落的满是苏妹的首饰银钱,也不避讳的直接摊了一小案。
苏妹站在厚毡处,双眸圆瞪向那两个老婆子,纤细的身子被气得直哆嗦。
“哟,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赵嬷嬷吐掉嘴里的瓜子,斜睨了苏妹一眼道。
紧紧的攥着拳头,苏妹轻缓的吐出一口气道:“嬷嬷,这小案上头的东西,怕是我的吧?”
“你的?这可是我俩找着的,怎能算你的呢。”李嬷嬷随手拿起一支细小的珠钗朝着苏妹晃了晃道:“怎么点小物件,我倒是还看不上眼呢。”
“若是看不上,李嬷嬷还给奴婢便是了。”努力的咽下嘴里那口子浊气,苏妹缓和了几分声音道。
“罢了,苍蝇腿也是肉,好歹能换几盘子瓜子吃吃。”拢了拢自己身上盖着的厚被,李嬷嬷不耐烦的催赶苏妹道:“没事就快出去吧,那废人可离不得你。”
听着李嬷嬷粗哑的声音,苏妹静站在原处,紧紧的绞着自己的双手,片刻之后终于咬牙离去。
今日的天色有些晦暗阴沉,怕是要落雨,苏妹汲着脚上的木屐,噼里啪啦的一阵疾走,直冲回了却非殿里。
那废太子还裹在被褥里头睡着,仿若死去了一般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