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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玥盯着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那是三月初,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那个时候,他还是大皇子的陪读,日日进宫。那一日,他听到了父王和母妃的对话,一个人落寞的离开,却在皇宫西南角,看见了一个小男儿坐在石阶上。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宫墙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斑驳的树枝投影在地面上,与他落寞的影子相融,模糊得有些分辨不清。
他走过去,“阿璃,你怎么了?”
小小的凤倾璃抱着膝盖,眼睛愣愣的盯着某一个点,眼神哀伤而凄楚。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赫然便是凤栖宫。
“你今天没去看皇后么?”
他顺势也坐下来,淡淡询问。
凤倾璃有些讶异的转过头来,怪异的打量着他。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动作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
“有心事?”
凤倾璃别过头去,半晌才开口。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不惜付出一切,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这一生,只想做好一件事。”
他有些惊异的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男孩儿,此刻他望着天边那一抹残霞,眼神是说不出的孤寂和悲痛,还有隐隐的痛恨和无奈。
“你想做什么?”
“我想…”
凤倾璃低头,却忽然问。
“你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歪头看着他,“你有心事?”
他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眼神专注又飘忽,突然道:“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即便倾尽我毕生之力也无法改变的事。”
凤倾璃皱眉,“什么事?”
他笑了,八岁的孩子,笑起来却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他不答,只是问。
“你呢?你想做的事,是也是穷尽毕生之能也无法达到么?”
他语气那般飘忽而哀凉,似乎有一种沉默的悲痛。或者是因为太过压抑,又或者是因为心中难以言说的秘密压得凤倾璃喘不过气来。七岁的他,看着八岁凤倾玥,忽然就有了一股倾诉的冲动。
“我想…正大光明的叫她一声…娘!”
他手指顿住,平静的回头看着凤倾璃。
凤倾璃又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看着凤栖宫的方向。
“她是我娘,我亲生母亲…”
那天下午,那个孤寂的小男孩儿对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末了低低道:“她不开心,我想救她出去。”
他沉默了,也看向凤栖宫的方向。奇怪的,突然听到这样的秘密,他却丝毫不觉得惊异。大抵是心境哀默绝望已至麻木,所以这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半分波动吧。
这样想着,他便笑了笑。
“我帮你。”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凤倾璃瞪大眼睛看着他,“你…”
他又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倾尽毕生之能也无法改变。可我想倾我所能,做好一件事情。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我帮你。倾我一生之力,帮你达到你所求。”
……
凤倾玥忽然低下头去,嘴角的笑意有些自嘲。倾尽一生所有,只为做好一件事。这是他的承诺。
那个时候的他,想尽自己所能让那个寂寞的小男儿认回自己的母亲。所以他默认郑馨怡接近自己,只为了将来她离开后给自己辞去大皇子陪读的身份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专心的帮那个小男孩儿。然而上天没有给他们机会,因为三天后,那个女子就死在了那场蓄意安排的大火里,尸骨无存。
他进宫,救了他。然后看着他眼底疼痛的泪水和彻骨的仇恨…
后来他告诉自己,“我要报仇。”
他仍旧如那天在皇宫里坐在他身边,对他温和的笑。
“我帮你。”
某一天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帮我?”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以为除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专心做什么。”
然后某一年某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只是眼神再次凝聚除了仇恨以外刻骨的疼痛。他微微的笑着,没有丝毫意外或者掩饰,只是轻微的叹了口气。
“不要再那样笑了,很难看。”
他坐在轮椅上,别过头去,很是嫌恶的说着,眼底却有着隐隐的担心和疼痛。
“不笑,难道我还哭不成?”
他眨了眨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璃,生命中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生,比如死,比如四季循环,比如日出日落…没什么好伤怀的。”
凤倾璃抿着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看着远方,手中仍旧拿着一截断枝。
“或许有。”
“是什么?”
凤倾璃眼神隐隐有着期待。
他低头,默默的看着地上涂鸦似的图案。
“也或许没有。”
凤倾璃又沉默了,他低着头,就如同那一日对自己说起他的身世那般凄楚荒凉。
“难道…我注定一辈子孤独寂寞么?”
他浑身一震,看着这个因为丧母而过早成熟过早懂得人世沧桑的男孩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会?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她会陪着你一生一世。”
“那你呢?你也可以…”
他随意的丢掉手中的树枝,站起来,负手而立,看着天边红霞满天,漫山遍野的红枫如烈焰刺目。
“馨怡公主回京以后,太后定会将她赐婚于我。”
“可你不喜欢她。”
他笑了笑,眼神温和而淡漠。
“我说过,这一生我只想专心做好一件事。其余的,便再也无能为力了。喜欢与否,都不重要。”
即便没有回头,他也能感受到那小男孩儿悲绝的目光,像斩不断的蔓藤般将他缠绕。
“那万一…你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呢?”
喜欢的人?当时他有片刻的迷茫,随后又笑了笑,回头看着他。
“你忘了我刚才说过什么吗?我一生只做一件事,除此以外,还有心去做其他事么?更何况…”他仰天叹息,“喜欢二字,太过沉重,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爱,更沉重。
所以他曾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世间纵然有千红百媚,他也无动于衷。只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他眼中。以为那只是不经意的惊鸿一瞥,擦肩而过,便是此生过客,相望无言。
他把着杯中酒液,眼神随着那晃荡的酒水漾开圈圈涟漪。其实应下也没什么的,只是口上应了而已,迟早都是要化为碎屑的。只是此刻忽然有些累了,或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女子明亮而讥嘲的目光。然而他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便只是那么一瞬,也不可以。
垂下眼睫,他放下了酒杯,刚欲站起来,上方忽然传来荣太妃的声音。
“太后今日是打算给馨怡指婚了么?”
凤倾玥顿住,忽然松了口气。
突然被打断,最郁闷的自然是郑馨怡。她颇有些幽怨的看向荣太妃,不知道这个老女人又想做什么。而其他人或看好戏或好奇或冷眼旁观。
总之,都没有人说话。
太后怔了怔,看向身边的荣太妃。
“馨怡不小了,如果有合适的,哀家和皇上也正有给她赐婚的打算。”
“哦?”
荣太妃似乎笑了笑,瞥了眼郑馨怡。
“太后方才说馨怡自小与镇南王世子感情好?”
太后皱了皱眉,不解她这是何意?
荣太妃语气凉薄而冷淡,“我记得那个时候镇南王世子和薛国侯世子都是大皇子的陪读,宫中一起到上书房念书的公主也只有长公主一人,而且还比馨怡小一岁。馨怡又自幼身子骨弱,皇子世子们都对她照顾有加。算起来,要是论起感情来,馨日日住在皇宫,倒是与大皇子感情更好一些。”
郑馨怡脸色刷的白了。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荣太妃却不给她机会,淡淡道:“而且那个时候馨怡才几岁?便是有感情,也不过兄妹之情。太后有意成其好事,但是莫要错点鸳鸯以至误了几个年轻人终生才好啊。”
当众这样反驳太后的,这世上只怕也只有荣太妃敢做了。下方的文武百官都沉默以对,凤倾玥忽而看向凤倾璃,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看向大皇子,眼神渐渐浮现几分寂寥和落寞。结合刚才他想要起身的动作,此刻又那般为难伤情。很容易就给人一种感觉,镇南王世子不是不想娶馨怡公主,只是顾念着幼时与大皇子情分,不愿夺人之美。
明白过来的众人,立刻恍然大悟,对凤倾玥有了几分欣赏和怜悯。
而大皇子,却是黑了脸。
“太妃多虑了,馨怡虽然自幼住在皇宫,但是本殿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万没有其他心思…”他忽然顿住了,因为察觉到皇后看过来的视线。那眼神深沉如海,似乎隐隐暗示着什么。
德妃想要做这个中间人将馨怡顺利塞给凤倾玥,好拉拢镇南王府。她正愁不好破坏呢,如今情势逆转,她巴不得。无论今儿这事儿这些人怎样说辞,这赐婚一事,至少今日怕死泡汤了。至于以后,那么她还有时间去谋划,不是吗?
大皇子看懂了皇后的眼神,是以他很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郑馨怡见荣太妃将她和大皇子扯在一起,早就白了一张脸,本来她以为大皇子要反驳,正高兴,没想到大皇子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她有些气恼,下意识的就想要解释。却被太后一个眼神下来堵住了所有的话。
太后面色有些不好,但是却没有斥责荣太妃。
“素心有所不知,这几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只不过馨怡自幼和玥儿格外走得近一些。”
孝仁帝也开口道:“是啊太妃,你看,馨怡才貌双全,又是公主。玥儿是王府世子,才华横溢。无论是家世还是其他,两人站在一起,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且这些天他们相处得也很愉快。朕和母后都有意成人之美,如何算是错点鸳鸯呢?”他又看向站在下方的郑馨怡,问:“馨怡,朕如果将你赐婚于镇南王世子为妻,你可愿意?”
如此直白又直接,这种场合问出来,于女子来说,难免有些难为情。
秋明月蹙眉,觉得孝仁帝的态度有些奇怪。再怎么说郑馨怡也是女子吧,这样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凤倾玥,本就不合礼法。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悄悄问身边的凤倾璃,“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这么诡异呢?太后的目的很明确,是希望郑馨怡嫁入镇南王府。可是皇上的态度貌似有点…”
凤倾璃抿着唇,没有看她,声音也有些奇怪。
“看戏。”
秋明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总觉得自从平安侯提起凤倾玥和郑馨怡的时候,他就开始变得很奇怪。似乎惆怅,似乎落寞,就像去年在镇南王府。他给她的那种感觉,历史洪荒,万事苍凉。
“柏云不会娶郑馨怡的。”
他低低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些恍惚和飘渺,却又那般的肯定。
秋明月不说话了,看向郑馨怡。
郑馨怡显然没有心思去想孝仁帝这句话是否有不当之处,她一心都在凤倾玥身上,此刻面色娇羞酡红,眼神低垂,已经羞得不敢抬头看所有人,只是低低道:“馨怡…单凭太后皇上做主。”
这就是答应了。
众人了然的点头。
洛王这时候朗朗笑道:“依我看,馨怡公主和镇南王世子的确是一对金童玉女。只不过到底是年轻人,脸皮子薄,不好向皇上开口罢了。”
洛老王妃也道:“王儿说的对。馨怡美丽端庄,镇南王世子器宇轩昂,两人又是自幼长大的情分,理应成就美好姻缘。”
坐在皇后下方的德妃也跟着附和,“是啊皇上,臣妾也觉得馨怡公主和镇南王世子极为相配呢。”
这几人一开口,下方那些大臣也顾不上这是人家的家事了,跟着附和起来。
“公主淑和德贤,是女子典范,与镇南王世子琴瑟和鸣,也是一段佳话啊。”
“对对,镇南王世子也是彬彬有礼,与公主在一起相谈甚欢,两人理当结为连理。”
众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荣太妃却突然沉默了,只是一双眼睛淡冷而嘲讽。
秋明月却是看着上方的孝仁帝,方才她可没错过洛王和洛王妃开口的时候,孝仁帝眼底晃过的一丝幽暗。在德妃开口后,那丝幽暗更深了几分。
皇后面色有些不好,眼神有些阴有些冷,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一旦开口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时候,一直波澜不惊的淑妃却开口了。
“皇上,虽然各位大臣都说得有理,但是这好歹是两个孩子的婚姻大事。臣妾觉得,还是要问问玥儿的意思,皇上再赐婚也不迟。”
孝仁帝望着淑妃的眼神非常温柔,“爱妃说得极是。”
秋明月差点没恶心的把刚才喝的酒混合着点心一起吐出来,虚伪,做作。这个老狐狸,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一边口口声声说自己对云皇后有多深情,为了别的利益又可以对其他女人温柔似水。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凤倾璃的父亲呢?
孝仁帝自然不知道此刻自己这个儿媳妇对他的印象有多恶劣,而是温和的看向凤倾玥。
“玥儿,你意下如何?”
镇南王妃面色紧张,就怕自己的儿子抗旨不尊。要知道,这样的场合,连洛老王妃和洛王都开口附和了。皇上也早就表明要赐婚,虽然是询问,实际上却是铁板上的事实。如果玥儿否认了,只怕会带来杀身之祸啊。
在万众瞩目下,凤倾玥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正中央,似乎想要靠近郑馨怡,然而又避开了。垂头拱手道:“馨怡公主端方优雅,淑贤德容,自是极好的。”
郑馨怡眼神亮了起来。
“只是…”
却不想凤倾玥忽然又话音一转,在郑馨怡紧张的视线里微微一叹,似乎有几分无奈和不舍。
“臣不愿夺人之美。”
郑馨怡脸色又白了,他误会了吗?误会自己与大皇子…这一瞬间她第一反应就是解释,然而他却忽然看了她一眼。极为清浅的一眼,快得只有她看见了。那一刻他眼底凉薄而无情,甚至还有深深的冷意与嘲笑。将她欲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口。
那眼神让她浑身刹那一凉,有什么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着的东西砰然碎裂。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那个男子,那个高华无双,永远对她微笑如故的男子,心里没有她。不止是心里,连眼里都容不得她的存在。恍惚中岁月倒流,一抹雪白的身影似天空中洁白的云,飘入了她眼中,落入了她心间。
从那一刻起,成为了她此生的执着。
他温和却也冷淡,他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着,以前她以为那样的笑容阳光而温暖,包容了她的所有。然而她没看见他眼底的凉薄和冷淡。不,或者她早已发现,只是一直刻意的去忽略。固执的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迷幻之梦中。如今梦醒,才发现往日温暖的阳光忽然成为了寒冰利剑,刺得她眼睛喉咙,连着心和血脉存存的疼痛。
十余年执着痴心,原来终究只是妄念。
她那一刻的凄凉痛楚却是被秋明月看在了眼里,她看着郑馨怡,突然觉得这个少女很可怜。一番痴心,却是成为了他人利用的把柄。她再看向站在大殿中央,微微低着头却仍旧让人觉得他高不可攀未有丝毫卑微姿态的凤倾玥。以前觉得这样的男子纤尘不染,如莲花般不可亵渎。然而此刻,她似乎看见了他内心的黑暗。
郑馨怡虽然有她的虚伪和骄矜,但是也不该成为这些男人争权夺利的棋子。
这个世界的女人,难道真的要永远成为男人巩固权力或者玩乐的棋子禁脔?
她突然有些讨厌凤倾玥的清高。虽然她不喜欢郑馨怡,但是更讨厌凤倾玥以深情的名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事到临头却又过河拆桥,还给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博得大度的美名。虽然她知道,凤倾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凤倾璃,但是她仍旧是有些排斥。
要成大事,非得用这样的办法吗?这样心安理得的利用一个女子对他的痴心,他良心难安否?
良心?
秋明月忽然无声的笑了,笑意凉薄而讽刺。她怎么忘了,生活在这座皇城里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冷心冷血的?
低着头的凤倾璃却抬起了头,看着凤倾玥的眼神很复杂。为了自己,他付出得太多了。包括…他看向身边的秋明月,想着当初如果柏云主动一点,会不会,现在她已经是镇南王世子妃而非自己的妻子?
今天的事早就在他们掌控之中,之前柏云一直未有行动,也是因为看穿了她会因此排斥厌恶吧。她那样的女子,可以心机深,可以算计,可以冷血,可以无情,也可以没心没肺。但却最是讨厌男人利用女人的感情来达到那些所谓的,见不得人的目的。
虽然,本就是郑馨怡自讨苦吃。但是如果柏云没有刻意纵容默认,也不会…
众人对凤倾玥的回答似有讶异,随后又了然,纷纷看向了大皇子。大皇子八风不动,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如山。一直沉着脸的皇后却是露出了笑意。与她相反的,德妃却沉了脸。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和兄长。那两位虽然面色也有细微的变化,倒是沉得住气,不约而同的选择静观其变。
太后皱了皱眉,孝仁帝也挑了挑眉。
“夺人之美?”
荣太妃忽然笑了,自踏入这大殿以来。不,从秋明月嫁入荣亲王府,就没看见荣太妃笑过。如今她这一笑,不可谓不惊心动魄。连太后,都似乎一震,眼神里有什么破裂开来,流露出那些年不曾有过的哀伤落寞。
“看来这事儿太后和皇上还得三思而行。稍不注意,可就真的让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了。”
荣太妃在太后和孝仁帝面前似乎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尊卑,而那两人,似乎也丝毫不介意她语气中隐隐的尖锐。
太后叹了口气,看了眼脸色惨白眼神悲怆的郑馨怡,道:“此话何解?依哀家看,你和馨怡自幼两小无猜,如何会是…”
淑妃突然接过了话来,“太后,大皇子也还没有立正妃。”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脸色又变了变。凤倾玥前一句不能夺人之美,淑妃就立即来提醒大皇子还没立正妃。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凤倾玥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大皇子么?
凤倾寰却皱了皱眉。虽然不希望德妃借着郑馨怡拉拢镇南王府,但是他却也没想过娶郑馨怡。那个女人娶过来就是个麻烦。如今这情势,似乎…
秋明月却看了淑妃一眼,再一次领略到了这个深宫女人的厉害。她不说话则以,一开口就挑重点。这才是适合做后妃的女人啊。聪明而不自负,温柔却又不怯懦。这么聪明内敛又心机深沉的女人,怎么会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后妃呢?
皇后沉了脸,正妃的位置何等重要?怎能容许一个空有公主之名而没有半点家族势力的女人占用呢?不说其他,光是林台太师都不会答应。于是她淡淡道:“母后,馨怡离及笄还早。如今她才刚刚回京,这些事儿得从长计议,慢慢来吧。”
德妃却转了转眼珠,如果郑馨怡不能嫁给凤倾玥,那如果嫁给大皇子占了正妃的位置,那么…
她快速的和自己的母亲兄长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达成了一致协议。
“皇上…”
郑馨怡忽然跪了下来,“馨怡谢太后皇上厚爱,只是馨怡虽然在五台山静养多年,身体日渐好转,却也仍旧没有痊愈。恐连累他人,还请太后皇上应允,待馨怡及笄之后,病体康复再谈及婚姻之事,馨怡感激不尽。”
嗯。秋明月点点头,还算聪明,知道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刚才孝仁帝说要给她赐婚的时候,她还一脸的娇羞,如今却因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前后矛盾,未免让人从心底觉得虚伪。
郑馨怡今日丢脸丢大了,先是输给了秋明月,后来又被心上人如此拐弯抹角的拒绝。她的脸都丢尽了,此刻如何还顾及其他?只要给自己台阶下就不错了。
太后叹了口气,眼神怜惜。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哀家还能如何?地上凉,快起来,莫让寒气入体。”
“谢太后恩典。”
郑馨怡低着头,眼神悲怆而不甘。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绝不…
凤倾玥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平安侯凑近他,眼神带着几分笑意。
“小子,荣太妃向来是个不近人情的。连璃儿媳妇都不讨她喜欢,今天她倒是破例帮你,连我都不得不惊讶啊。”
凤倾玥扯动嘴角,似乎是下意识想要笑,然而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哦?那我还真是幸运。”
不知怎的,平安侯觉得这一刻的他虽然仍及如平常那般温和,却多了一股子清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皱了皱眉,看了眼大皇子。
“你不该拒绝的。便是应下来也不会让你立即娶馨怡,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如今你虽然用了个看起来很有说服力的理由,瞒得过皇后德妃,却未必瞒得过大皇子。只怕他已经在心中起疑了。”他叹了口气,“老实说,都演了十多年了,不过也就坚持最后这一刻,何必呢?”
“可是姑父。”
凤倾玥抿着唇,声音忽而变得有些轻。
“仅仅半刻钟,或许就是地狱与天堂的差别。”
特别是,在那个嫉恶如仇的女子眼里。从前或许他可以坦然为之,然而此刻,他却做不到。因为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隐隐带着讥诮和犀利眼神。
点头和摇头,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对于他,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距。
宇文砚拉着薛雨华在旁边说着什么,所以没听到凤倾玥的话,平安侯却听得仔仔细细。他温和干净的眸子忽然多了几分锐利。
“此时此刻想要挽回,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总比一错再错好。”
凤倾玥似乎在喃喃自语,拒绝,总比答应以后再给人致命一击来得光明正大一些吧。他微微笑着,低下头,发丝垂下,握着酒杯的手骨节泛白。旁人看起来,便是伤情所致而落寞哀凉。想到他十余年等着一个人,好不容易可以抱得美人归,却因为美人有他人惦记不得不放弃。许多人难免有些同情,同时又觉得,或者是大皇子暗暗给他施了压力,对大皇子就有几分不满。
凤倾寰此刻脸色很不好,不仅仅是因为旁边那些人投过来异样的目光,更因为他发现凤倾玥一直在演戏。他竟然骗了自己整整十余年。别人不了解凤倾玥,他却知道。凤倾玥看着温和儒雅,实则清冷清高。但凡是他真心所求,绝对会执着到底。怎会因什么兄弟情义就这样把十多年倾心相恋的女子推出去?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郑馨怡根本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那么,这些年他几乎闭门不出是为什么?
自幼一起长大,凤倾寰好歹了解凤倾玥几分,自是知道他才高八斗惊才绝艳,若非刻意隐藏,什么三公子,加起来都不敌一个凤倾玥。
这样的人,如果参合了皇储之争,会如何?
他突然觉得遍体生寒,这些年,他似乎遗漏了什么。
宴会继续,歌舞丝竹响彻耳边,大殿觥筹交错不绝于耳。只是某些人的表情变了,虽然还是微微笑着,眼神却再无丝毫的笑意。比如说上坐的那几位,孝仁帝仍旧是笑里藏刀,太后老眼笑意里又似乎笼罩着叹然。皇后皮笑肉不笑,德妃也公式化的笑。淑妃一直温和安静的坐着,也不笑,只是那眼神有些漠然和疏离。只有郑馨怡,便是连勉强的笑都维持不住了,眼底是浓浓的戾气和森冷。
荣太妃…荣太妃最奇怪。她今天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刻意在和太后作对,但是每到关键时刻,又突然沉寂。秋明月觉得,这个老太太还真是不寻常。比如刚才她本来一直冷眼旁观郑馨怡和凤倾玥事件的发展,却又突然在关键的时候打断。她好像在帮凤倾玥,可是为什么呢?还有她对太后一直是用尊称,目光里却没有丝毫的敬意,然而隐藏着淡淡鄙薄讥讽。
在她印象当中,荣太妃一惯表现出来的就是强势逼人,甚至是无理取闹。但是今日她发现自己错了,这荣太妃似乎心机不浅啊。能让太后在她面前都礼让三分的人,还是凤倾璃说得对,定然不是一般的角色。
她凑近凤倾璃,低声道:“太后既然铁了心要把郑馨怡嫁给凤倾玥,而且这些天凤倾玥天天进宫陪着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果郑馨怡不嫁给凤倾玥,以后还有谁敢要她?”
凤倾璃似乎有些微醉迷离,声音低喃若风。
“你没听柏云说吗?不想夺人之美。”他怪笑了一声,“有人起疑了,这事儿得尽快解决。”
秋明月抬头看他,觉得他眼神突然雾蒙蒙一片,又似乎乍暖还寒,透着深深冷意。
“可我看着郑馨怡那样子,怕是不甘心啊。我猜,今晚她定然会有所动作。”
“那不是正好?”
凤倾璃向后靠了靠,懒散道:“说实话,当初要不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靠近柏云,也不会被柏云顺其自然的利用了一把。”他声音很轻,再加上耳边嘈杂,所以除了秋明月,没人听得见他说了什么。
“所以萱萱,你也不要怪柏云冷血。这件事郑馨怡虽然有一定程度的无辜,但是究其到底,也是她自作自受。”
秋明月抿了抿唇,忽然笑了笑。
“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对他余情未了?现在怎么反倒是替他说话了?”
凤倾璃蹙眉,语气有些郁闷。
“这是原则问题。”
“呵呵…”
她低笑,“你也会有原则?”
凤倾璃歪头看她,似乎有些不满。
秋明月微微低着头,借着吃点心的动作掩饰脸上的笑意。
“其实我不是怪他冷血。我只是觉得…”她顿了顿,眼底莫名一叹。
“子靖,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人很可悲。我不喜欢郑馨怡,因为她的骄矜做作和虚伪假善,也为她的自以为是和自命清高。但是我更不喜欢你们男人为了争权夺利的不择手段。”
凤倾璃忽然一僵。秋明月低低道:“你这么恨他,不也如此?”
这个‘他’,自然是指孝仁帝。
凤倾璃垂着眼睫,眼神有些游离。
秋明月看着殿中繁华,语气里有些哀凉和说不清的嘲讽。
“我自问并非良善之人,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十丈,别人若是算计我一分,我必定十分回报,但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可以,我真的讨厌这一切的争斗和血腥。尤其是,为了男人的争斗。女人何辜?郑馨怡那样的女人,给她教训是必须的。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有人故意误导她以至于让她心魔日盛才导致最后自取其辱。那么,未免太无辜。”
凤倾璃若有所思,突然道:“其实是他安排的。”
“嗯?”
秋明月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你说什么?”
凤倾璃抿唇,眼神有些黝黑。
“是他故意让郑馨怡靠近柏云的。”
秋明月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冷。孝仁帝,这一切都是他主导的。可是——
“为什么?”
凤倾璃声音更加低沉,“因为柏云要继承王府,因为郑馨怡没有娘家势力做靠山。因为,他想收回兵权。”他越说眼神越冷,声音却越来越轻。
“因为郑馨怡根本不是因为有病而去五台山静养,那是因为…他从小给她下了慢性毒药。”
秋明月瞪大眼睛,握着酒杯的手差点不稳。
凤倾璃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有微微的暖意,点点驱散了她心中的寒冷。
“他需要一个身份高贵却没有任何家族势力,能够配得上柏云却不能为他诞下子嗣的女人为世子妃制衡柏云。”
秋明月被他握住的手有些斗,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如果柏云不依着他的计划,那么中毒的那个人就会是柏云。”他嗤笑一声,“你看,他多会算计?用一个女人,光明正大的限制了柏云娶妻的念头,断绝镇南王府有嫡子诞生。他可有想过?那也是他的侄儿,曾经帮他夺位兄弟的儿子。他,没有人性。”
他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底深深的恨意和哀默。
无数次他都在想,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父亲?他那美丽纯真的母亲,怎么就被那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人如此玷辱了?
秋明月倒抽一口冷气,有些呆愣的望向对面。那个风光霁月,纤尘不染的男子,正低着头,似乎在为自己丧失所爱而悲伤落寞。
那样一个男子,其实也是不屑利用一个女子吧。那般高华洁净的人…自己,方才误会他了。
“可是…除了他,镇南王府不是还有嫡子么?”
凤倾璃嘴角浮现一抹讥诮,“上次你去镇南王府,为什么没有见到柏云的弟弟?你可知道?”
“为什么?”
她下意识的问。
“因为…”凤倾璃眼神冷意如天山不化的积雪,“他先天不足,又因幼时落水,当时是寒冬腊月,落下了病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三百五十天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所以,外界的人知道镇南王府有两位公子,却只见过大公子,从未见过小公子。”
秋明月手指有些不稳,连忙将酒杯搁在了桌子上,声音有些重,还好被殿内的喧嚣遮掩。
“先天不足,后天落水…可是人为?”其实不用问,如果不是人为,凤倾璃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来。
凤倾璃似乎冷笑了一下,眼神又讥诮又暗淡。
“你说…郑馨怡被下了慢性毒药。可是上次我和她接触过,没发现她有中毒的迹象啊。”
凤倾璃眼神又变得鄙薄而嘲讽,“当然了,在五台山修行十余年,如果不好,怎么回京?柏云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这个时候这个准镇南王世子妃不会来,就会有其他身份高贵家族势力庞大且身体康健能够为他诞下嫡子的女子代替世子妃的位置。那么他布下的这一步棋,不就成了废棋?”
耳边欢声笑语不断,那些迷乱的,享受的笑容浮现在不同人的脸上。这一切是如此的喧嚣夺目,是如此的繁华鼎盛。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然而秋明月却觉得,不知道哪里来的风,透过窗扉的缝隙吹进来,嗖嗖的冷意传遍四肢百骸。
“他知道,所以这些年无论静姨给他安排了多少女子,他都无动于衷?”她看着对面那个男子,十八岁,在她那个世界,也才刚刚成年而已。有还未褪青春的叛逆,也有对梦想的憧憬和狂热。然而这个少年,却早早的就已经懂得人世凉薄,懂得了收敛锋芒。
因为知道功高震主,所以他甘愿隐匿自身才华,甘愿十年闭门不出,将那些原本应该写满精彩诗篇的人生漫漫用白纸代替。他这般微微的笑着,却又是掩藏了怎样深沉的痛和无奈?
从前觉得他的笑容干净而温暖,然而这一刻,只觉得那笑容太过沉重,从孤独中提炼,漫漫融入血液,空洞而又无处不在的疼痛着。
“既然他知道你的身世,又知道一直在被人算计,为何还要不遗余力的帮你?”
凤倾璃沉默了。该如何告诉她十余年前的那个约定,该如何告诉她他无意间发现的那个秘密?又该如何告诉她,柏云为了那一句承诺,牺牲了多少?那些隐没在黑夜里无人看见的辛苦和苍凉,连他都不忍提及,更何况看似冷情实则柔软的她?不过柏云方才犹豫,是因为她吧。
他,终是沦陷了。又或者,他也曾有一瞬间的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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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虐渣渣,估计大家也看不惯虚伪做作的郑馨怡了,下一章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