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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衡来到明间,打量了四周后才道:“你住在母亲这儿还是太局促了些,梨雪斋暂时封锁起来,找几个道士做场法事,你也别想着再搬回去了,我找人另收拾出一座院子给你住,看你喜欢哪里?”
徐问彤道:“我记得原来父亲的书斋不错,当时他人不常在京城,空了许久,也不太像书斋,我就搬到那里去吧。”
徐衡道:“又是个草木极多的地方,你也真是,偏喜欢那些幽冷的地方,可你既然说了,我照做便是。”
说完,良久没再说话,徐问彤觉得兄长是有口难言,也不敢打断,等了好久,才听他道:“我这回来是为了问你一件事,盈盈和谢家的婚约究竟怎么收场?”
徐问彤一听,松了口气道:“横竖是要断了,只是……不怕兄长笑话,我愁的是究竟如何给她找个好着落,我那么热心地帮二嫂张罗款待苏家母子的事,也是为了相看苏五少爷,不过……显然不般配。”
徐衡回想了一下苏世独的样子,的确是个温文尔雅的栋梁之才,道:“我瞧着倒好。”转念一想,自己是帮儿子提亲的,故而转口道,“才气虽好,却有些羸弱,苏家男子大多是不识兵戈的文弱之辈,和我们家的女儿结亲是不般配。”
徐问彤没想到,一向不过问家事的大哥竟帮着自己参谋起女儿的婚事,惊诧道:“那依大哥的意思呢?”
徐衡道:“盈盈出嫁不难,只是我是你的兄长,更要考虑你的将来,金陵太远,指望着苏家那孩子进京无异于守株待兔,谁能说清将来有什么变数?光是储君一事就令人噤若寒蝉。让盈盈留在京城,最好留在和你沾亲带故的人家,一定是最好的打算。”
徐问彤点头道:“还是大哥想的周全,只是不知有没有合适的?”
徐衡想了想,还是直接道:“小妹,你看夷则怎么样?”
徐问彤当即没回过味来,愣了好久,见兄长由肃然变得失望,最后长叹一声,“算了,当我没说过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果然,小妹的掌上之珠,怎可能轻易交到夷则手中?
徐问彤起身叫住他,“等一下,大哥快坐,我也知道夷则的品性,只是没想到大哥原来有这个意思……”
真有此意,这么多年都不曾提起,偏在此时提出,颇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
徐问彤心下自然不悦,可听了徐衡接下来的话,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徐衡无奈道:“镇国公府迟早还是要交给夷则的。不留给希则,不是因为他是二弟的孩子,只要是徐家的子弟,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只是希则学问虽好,却不能立事,就像你不敢把盈盈托付给苏家少爷一样,我也不敢把徐家的成败兴亡系在他身上。泰则不软弱,却少了谋略,容易偏激生事。安则还小,又没了生父,缺了扶持,二弟、四弟怎会甘心?康则更不必说了,才会说话就被四弟妹娇惯出一身的坏习气……只有夷则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战场上运筹帷幄时的泰然、冲锋陷阵时的理智,当年的我远远不及他,以后的他更会胜于今日的我,有他在,我才放心。”
他又道:“可是你嫂子……没能弥合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是我今生一大遗憾,不过也罢,都过去了。我为夷则求娶盈盈,也是怕我百年之后,他们的关系继续僵持,嘉德的晚景会更抑塞清冷,幸而嘉德最喜爱盈盈这孩子,若有她在,无疑是个极好的中间人,她素来聪慧,说不定能完成我多年的心愿,消解嘉德心里的郁结。”
徐问彤心说,这只是其一,其二,若是自己的女儿嫁给徐夷则,就是变相为徐夷则寻找后台——她自己自然不必说,一定是女儿女婿一方的,老太太素来怜悯盈盈,也会更关注这位庶长孙。
不过她还是没想到,正当盛年的徐衡竟然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还不忘帮嘉德郡主谋划,真不知他们这多相处了半世的夫妻究竟是疏离还是亲密。
“让我想想,毕竟二嫂那边还要好好安慰。”徐问彤淡淡道。
徐衡也未再说什么,径直离开。
···
就在徐衡离开荣寿堂,准备打点行装重回军营时,小厮忽然来到阶下禀报。
“老爷,有大事!”
徐衡正安排人将成摞的公文装好,随口问道:“何事?”
那人道:“姑爷……不,是寿宁侯回京了!”
“什么?”徐衡把手中公文一扔,出门下阶,揪住那人道:“现下到哪了?”
那人脸白得很,像是一路跑来脱了力气,“回爷的话,刚有人来报,说是进德胜门了。”
德胜门?那是京城北门,更是防御突厥骑兵自北而来的冲要关隘,轻易不开,除非是将士得胜归来,那时必定是鲜花铺路、百姓云集,有时皇帝甚至亲自驾到,置酒为三军洗尘,山呼万岁之声更是倾压五岳。
可如今殷士茂串通突厥,冉靖的西北军已自内散乱,怎么可能打胜仗?
“快准备马匹,我要去德胜门……不,换朝服,直接进宫!”
···
与此同时,城西谢家。
一队锦衣卫不经通告,直接进入内宅,对于此景,禁军已经见怪不怪。
现在的谢家就像被风雨击打得千疮百孔的纸窗,当年有多显赫,今日就有多狼狈,莫说是锦衣卫,就连禁军中一个小小兵卒都敢横行而入。
锦衣卫来到正堂,昔日的兵部尚书谢迁便不得不亲自迎接,虽然品级尚在,不必跪迎,可若是其他人,作揖赔笑总是难免的。
谢迁毕竟是谢迁,神态从容,衣冠磊落,并不摇尾乞怜地行礼赔笑,虽然只身一人,一身宽大儒袍,竟在气势上压倒了诸多披坚执锐的锦衣卫。
为首的指挥使上下打量他几眼,心说不愧是三朝鼎盛的谢家。昔日在朝中见到此人,指挥使也曾心下不服,认为这些世家出身的文官不过是仗着一身簪缨,佯装清高,如今一看,果然自有其风骨。
仅凭这份不屈不折的风骨,他便能断定,谢家绝不会就此衰败。
心里想着,面上也恭敬了几分,拱手道:“谢尚书,陛下急宣。”
谢迁不因他的态度转变而沾沾自喜,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敢问所为何事?若是朝仪,我便穿着朝服去,若是治罪,我便披发敝衣前去。”
指挥使不由一笑,“谢尚书倒真会玩笑,请备好朝服吧,是寿宁侯回朝了,陛下说与其三堂会审,不如直接到宫中,一切由陛下圣裁,必不至使忠臣蒙冤,也不容奸臣逃脱。”
谢迁道:“如此,请稍待,我疏懒多日,冠帽、簪组都要重新令人寻找。”
指挥使更为他的淡然折服,闲居多日,竟没有急迫之心,换做别人,一定日日摩挲那身官服,只等着陛下宣召,唯独谢迁视浮名为微尘,见惯了贪官污吏苟且嘴脸的锦衣卫怎能不心折?
···
却说谢迁回到内堂,先叫来长子,问道:“暄儿,上次你动用杀手除掉殷士茂,今日终于到了功成之日。”
谢暄也像他的父亲,无论时局多紧迫,无论心情多复杂,都惯于以云淡风轻的一面示人。
他道:“父亲还要多加小心,当年的事应该再无人知道,您……也不需自责,您也是为了大梁江山永固,若不是您及时联合突厥使裴卓投降,削减了陛下对武将的盲信,他们早已做大,家贼永远比外敌可怕……”
谢迁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谢迁道,“你不必为我避讳了,都是我的过错,杀掉汉使,进而使裴卓陷入孤立无援的局面,都是我错了。”
谢暄一惊,却又听他道:“不过错归错,有我一人承担,不能报应在你们身上,今生过后,任凭阴曹将我投入地狱、堕入畜生道,也顾不得许多了。”
谢暄暗叹,果然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父亲。
他永远记得父亲的教诲——谢家从来不是某一人的私产,而是三朝以来列祖列宗前赴后继、苦心经营而来的荣耀与传承,后人没有权力恣意妄为,将其毁于一旦。
谢迁换好朝服,依旧是清癯如鹤,挺拔如松,却没人知道他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违心之举——裴卓是他亲如手足的至交,却间接因他而灭族,而他今日更是早有准备,宁可将冉靖陷于不义之地,也要保住谢家的声名。
门后走出一道憔悴的身影,却是彻夜未眠的谢昀。
“父亲的话我听不懂。”他说着,声音细如蚊蚋,“他要保全谢家,难道裴家的上百口人就该死吗?难道除了咱们谢家,世上的人命就不算命吗?”
谢暄冷冷看了弟弟一眼,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
谢昀讽刺一笑,“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口口声声说要保全家族、哪里想过自己?”他分明想起了冉念烟的那番话——婚事与自己无关,只需考虑两家的利益,“人活着,没有半分自己的哀乐,就算功名显赫,还称得上是人吗?你们所谓的家族,无非是个吞吃你们自己的怪物罢了,你们竟甘心……竟自愿被它连皮带骨地吞掉!”
谢暄见他疯言疯语,一挑眉,命人将他送回房间。
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谢暄脑中挥之不去的竟是他方才那番疯话。
“呵,什么哀乐。”末了,他冷笑一声,抬眼望向天际,那里正是九重宫阙的所在,“你懂什么?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有权力说哀乐,其余的卒子……怕是连哭得机会都没有。”
☆、第一百零六章
紫禁城内,午门之西有一座绿树环抱的幽深院落,不同于遍及宫内的刺目朱红,这座院落中的楼阁俱是翠瓦雕栏,清幽雅致,见之忘俗。
此地正是宫中藏书之所,名唤文渊阁,翰林学士在此编纂、整理历代书籍,除此之外更是天子日常讲读之所。
而此时,文渊阁正殿中,一个身着武官甲胄的男子长跪在地,使宁静祥和的大殿内凭空多了一丝肃杀之气,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宦官,姓那,是此地的总管太监。
那公公正弓着腰劝道:“侯爷,您先起来吧,陛下还没到。”
长跪不起的男人正是刚从西北归来的寿宁侯冉靖,此时他面色黧黑,鬓发却比数月前斑白许多,令人感叹边城的烽烟战火催人渐老,更何况还有难以提防的勾心斗角,不知何时朝中就会放出冷箭,几句似是而非的风闻就能让千里之外浴血奋战的将军身败名裂。
“公公请回吧,陛下尚未宽恕我的罪责,我不能起。”冉靖沉声道。
那公公急得火急火燎,跺着脚往外看,心说圣驾究竟何时才到,却不经意望到了一个清冷修长的身影。
是刘梦梁!
那公公夹着拂尘小步快趋着走出正殿,迎面来到刘梦梁面前,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道:“刘公公,您可来了,快进去劝劝寿宁侯吧!”
刘梦梁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殿内,轻声道:“由他去吧,你着什么急?”
那公公鼻子里挤出几缕哭音,道:“您可别这么说,谁知侯爷是立了什么大功才从德胜门进的北京城,叫功臣跪在我这儿,我怎么敢啊!”
刘梦梁道:“就算我劝了,侯爷也未必听,我过来不过是知会一声,陛下刚从东宫起身,坐步辇过来,还要两刻钟,你且等着吧。”
那公公奇怪道:“陛下从东宫过来?怎么不在乾清宫?”
刘梦梁道:“我记着咱们是同年进宫的,又都在义父手下做事,可这么多年你还是在乾清门外兜兜转转,为什么?还不是看不清事情?除了太子殿下的病症,还有什么能让陛下亲临东宫?”
那公公心领神会,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别见怪,我是看不清宫里头的事,可是因祸得福,正因为愚钝,才能做文渊阁的总管。陛下去东宫,是不是太子殿下的病又重了?”
刘梦梁道:“别问了,你就占了‘愚钝’这一样好处,就一直‘愚钝’下去吧,东宫那边自然有太医操心。”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个小黄门从宫门外跑来,行礼见过二人,道:“不好了,谢尚书、镇国公都来了。”
那公公又是一阵冷汗,看着刘梦梁,询问道:“谢尚书是陛下宣召来的,可是镇国公怎么也来了?”
刘梦梁叹道:“还能怎样,一个也别放,都在外头的便殿候着,等陛下来了亲自裁度。”
说着便袖手离开,毫不在意那公公古怪的眼神。
“啐。”刘梦梁走远后,那公公才忍不住啐了一口,小声骂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早几百年就是没种的东西了,还以为自己是公子哥儿呢!”
小黄门也跟着那公公学了一身毛病,忍不住多嘴道:“刘公公以前究竟是什么人啊?”
那公公道:“一个罪臣之子罢了,不过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是圣贤了?还不是鞍前马后地给人做奴婢?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向着皇贵妃娘娘?还不是二人都是罪臣之后,同病相怜罢了。”
小黄门顿时没了声响,心里却站在了刘公公一方,只觉得好好的公子哥儿沦落成这一流人物,实在可悲,真不如他们这些出身贫寒的人,还能安慰自己,在家也是吃不上饭,进宫算是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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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梁出了文渊阁,便见一手提拔的夏师宜向自己走来。
“成了么?”他道。
夏师宜面色如铁,只一点头,道:“成了。”
刘梦梁不动声色,事到如今已谈不上悲喜,他就是要让周世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下了毒的汤药送到太子宫中,此毒无色无味,只要正大光明地混在药中,就不会被人发觉,反而是另外找人鬼鬼祟祟地下毒才更容易暴露。
“动手吧。”刘梦梁道。
夏师宜点头,这是早已安排好的事,一旦下毒完毕,马上制造一起看似意外的谋杀,让周世济永远保密。据说那种毒无药可解,只有周世济潜心研究多年,找出一种办法,只有他死了,此事才称得上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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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迁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遇徐衡,两人是昔日挚友,虽然因立场不同而疏远,却也没有见面不寒暄的道理。
更何况谢迁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祸,徐衡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聊表关切,故而先揖让一番,请他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