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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伯父年轻时欠下的债,如今终于被叨登出来了。”回到梨雪斋后,母亲喝着参茶吊精神,和郝嬷嬷闲话,“我看咱家的孩子还是少去南府,刘氏留下的一儿一女很是出息,一个中了乙榜举人,正要应华亭县知县的肥缺,一个嫁了寒门出身的进士,这两兄妹不好对付,彻大哥哥又不是能稳住阵的人,以后谁压过谁还不一定呢!”
“若南府真的争起来,北府该帮着哪边?”郝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嗤笑一声,“帮谁?谁也不帮!一个是虎狼之人,一个是停妻再娶所生之子,哪个都不是良善之辈,帮谁都不讨好。他们不是自诩为正统,最重伦序礼法,让他们乱上一回就知道什么叫正人先正己。”
郝嬷嬷哑然,良久才喜道:“夫人竟有这般见识!”
母亲苦笑道:“我倒恨不得浑浑噩噩一辈子,再说,家里有二哥照顾着,用不着我费心,侯府才该是我专心经营的。”
话才说完,沁芳忽然进来禀报:“夫人,南府的柔则小姐刚刚出痘了,太夫人让各房看看自家的少爷小姐可还安善。”
母亲松了口气,“不妨事,盈盈一岁前出过了,家里其他孩子呢?”
沁芳道:“几位少爷也都出过了,只有四爷的宝则小姐没有,已先请了郎中入府调理了。柔则小姐今儿一天都在房里哭,没怎么出来,想来没事,不过是求个稳妥,特来问问。”
既然丧事已毕,又出了疫病的传闻,母亲也没心思留下去,第二天就命人收拾箱笼,准备隔日一早离开。
离开前一夜,天阴沉的不见一丝月光,密层层的浓云间劈下一道雷,秋雨骤然而至,地上腾起一片水雾凝成的白烟,纷乱的雨声敲得人心慌。
三更时,梨雪斋的人都已睡下,大门却被叩响了。
披着蓑衣、满腿泥泞的洪昌跑了进来,嘴唇冻得发僵发抖,使他的语调变得冷硬怪异。
“三夫人临盆,老夫人乱了方寸,请夫人速速回去一趟!”
母亲震惊地从椅子上坐起,“你说什么!”
若按十月怀胎推算,三婶娘的孩子应该在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降生,如今才入十月,足足提前了近两个月。
洪昌道:“是家里出了点事,小的不便细说,夫人回去就明白了。”
母亲感到不祥,不忍惊动女儿,就让奶娘陪她留下,临走前嘱咐道:“别带小姐出去,尤其别和四弟家的宝姐儿在一处。”
其实冉念烟早已醒了,躺在碧纱橱里将洪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早产甚至流产是宫中妃嫔的惯用手段,萧穆身子孱弱,自她入宫后后宫再没有喜讯传出,可是那些前朝秘辛她还是听说过的。
两位妃子同时有孕,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先降生以便争夺储君之位,竟刻意用药让孩子不足月就脱离母体。
明明无孕,为博圣宠而弄虚作假,最后嫁祸给与自己敌对的妃嫔,诬陷她暗地下毒。
每天服用安胎药,用心调养着,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三婶娘怎么会平白早产?
若是为了栽赃母亲,母亲半个月来不在府中,只要想想都觉得勉强。
难道是对付大伯母?以大房在祖母心里的地位,根本对三房构不成威胁,三婶娘何至于用亲生骨肉去赌。
总不会是为了陷害三叔父吧!
她自嘲一笑。
奶娘知道她是醒着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服侍的小姐就是和别的孩子不同,一双眼睛通透的仿佛能看到别人的魂灵里,小小年纪,什么事都心里有数。
她拍着冉念烟的背,小声道:“小姐,睡吧。”
冉念烟也不在奶娘面前隐藏,翻身问道:“三婶娘为什么会提前生弟弟妹妹?”
她没生育过,觉得问问奶娘也许能得到答案。
奶娘低头垂目,颇不自在地扯着她的被角,“小孩子不该问这些,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冉念烟道:“那咱们天一亮就回去。”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奶娘并没回答,可她知道奶娘从来都是顺从的,永远不会质疑她。
☆、第十四章
第二天,奶娘带着冉念烟回到寿宁侯府,远远看见一人跪在二房的院子里,走近一看却是浑身雨水的紫苑。
奶娘想问一句,可终究忍住了,没直接到正房请安,而是先去了西跨院。
小文和其他几个小丫鬟正在收拾花样子,奶娘随手拿起一张,是麒麟送子的,因而问道:“这些不是给三夫人准备的吗,干嘛收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奶娘已感觉到事情不对。
小文没精打采地偏过头,道:“昨儿晚上三夫人得了一对龙凤胎……”
“双生子,这是喜事啊!”奶娘道。
小文摇头道:“一落生就没了一个,只剩个少爷了。”
奶娘了然,小声道:“剩下的那个……是少爷啊。”
冉念烟知道奶娘在替她担心。
奶娘又问:“紫苑姑娘怎么在院里跪着?”
她话还没说完,小文的脸已经腾地一下通红起来,胡乱把花样子塞进炕柜,没头没脑地逃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正绕线的小丫鬟道:“这话说来可长了,您小心手酸,把小姐放在椅子上吧,我慢慢给您讲!”
昨夜母亲冒雨回到侯府,立刻去了三房,隔着门就听见三婶娘在房里惨叫,房里出来一个稳婆,说是难产,又是第一胎,三婶娘不懂配合,怕不能全保住,到了要紧关头是保大还是保小。
三叔早就慌了,在屋檐下踱来踱去,肩膀湿了半边,听稳婆这么说,当即红了眼眶,看向母亲,问她:“二嫂,您看呢?”
还没等母亲说,门里突然传来三婶娘的叫骂声:“挨千刀的,冉家没一个好东西,把我的命交给你们这些奸夫淫~妇定夺?休想!”
这话说得响亮犀利,就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快剪刀划破嘈杂的雨夜,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母亲的脸也越来越冷。
“三弟妹这是什么话,女人生产时阵痛难忍,骂几句解气也是有理的,可这刺人心窝子的胡话可不是浑说的!”
母亲说这话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说完后才狐疑地看着三叔父,厉声道:“三叔,你媳妇几时开始说这些村话的,你可知道?”
房里的惨叫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三叔低头不敢看母亲。
还是三婶娘的陪嫁站出来说:“今天三爷和您房里的紫苑姑娘说话,被我们夫人瞧见了,一时情急而已。”
这话说得隐晦,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绝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
母亲暂不和三叔纠缠,定下心神道,大声道:“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否则要你的命!快把慈荫堂盯住了,不许让老太太有半点闪失!”
丫鬟们领命去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母亲给琼枝打了个手势,让她先回院里找到紫苑,不许让她随意走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雨势渐收,天边已透出熹微日光,房里响起了微弱的婴儿啼哭,漫无边际的黑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母亲从三房那边回来直接进了正房,紫苑就一直跪在正房门前,也就是奶娘看见的那一幕。
冉念烟有些怔忡,她一直以为三叔父是在祖母过世后才开始放纵的,没想到现在就和府里的丫鬟不清不楚,关键还是二房的丫鬟。
小叔和兄嫂的房里人有染,这家的门风一定会被指摘。
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院里传来脚步声,小丫鬟跑去偷看,回来说:“是夫人叫紫苑姐姐进去!”
小苹立即呵斥道:“以后不许叫她姐姐!”
小丫鬟低头,含混地应了一声。
小苹问:“夏奶娘,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别真出什么事!”
奶娘道:“陪不了苹姑娘了,我也怕出事,所以不能离开小姐。”
小苹抱起冉念烟,笑道:“小姐回来后还没到夫人面前问过安吧,我带她去!”
奶娘要拦,小苹已经抱着孩子走出去了,一路小跑着来到正房门外,鬼鬼祟祟地贴在帘栊上听里面的动静。
冉念烟也在听。
“是什么时候的事?”这是母亲的声音。
“很早了是侯爷走之前。”紫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并不带愧疚。
“你还有脸提他?做出这没脸的勾当前怎么不想想主子!明日就把你送去田庄,别再回来了。”
紫苑没说话,母亲冷冷道:“怎么?不服?觉得三爷肯为你求情?觉得我不该这么发落你?就凭你造下的这些孽,用命都赔不起,要不是看你从小服侍侯爷的情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房里传来咚咚的磕头声,紫苑给母亲行了三拜大礼,挑帘走出来,人却像失了魂魄,双眼无神,和小苹擦肩而过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径直离开了。
奶娘早就追了上来,可不敢弄出声响,索性也附在门边听墙角,见紫苑出来了,赶紧抱冉念烟回到西跨院。
怪不得她对紫苑没有印象,原来上一世她就因同样的原因离开府里。上辈子母亲意志消沉,无心应付三婶娘的怒火,选择逃避;今生则不同,父亲不在的这段时间,母亲并未心灰意冷,而是将家中庶务把持在手中,要替丈夫守好这份家业。
无论父亲能否平安回来,冉念烟已经足够感谢命运,让她的母亲不再随波逐流。
三婶娘这件事,说到底是三叔父和紫苑相好在前,三婶娘进门在后,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家里丫鬟不清不楚早已不是新鲜事,可如今这件事又与其他的不同——其一,紫苑是他哥哥房里的丫鬟,其二,三婶娘因此早产,还夭折了一个女儿。
二房没管教好丫鬟,毕竟理亏,可宅门里的事就是这样,无所谓谁更正义,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一旦显露出让步的势头,下一个可怜虫就是你自己。
母亲私下也感叹:“三弟妹是个可怜人。”
听说紫苑到田庄第二日就上吊死了。
府里的人都说紫苑走之前恍恍惚惚,透着一股死气,恐怕命该如此。
可冉念烟知道,八成是母亲找人动的手,送紫苑离开的是夏奶娘的丈夫,那片田庄曾是他管辖的,她不相信母亲这么安排没有目的。
三婶娘惊怒交加,加之生产的损伤,一直卧病在床,听说紫苑死了,一边大笑一边咬牙切齿,“若是小贱人不死,我就拿她逼死二房那个活寡妇!”
她的陪嫁道:“夫人快别生气,那天晚上我本想把那个小贱人抓过来,可是二房的琼枝拦着!”
三婶娘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一阵疼痛,又倒回床上。
祖母来看过几回,见三婶娘身子实在不好,幸好之前雇的奶娘已经提前来了,刚出生的男孩还有人看护。可婴儿哪有不夜啼的,同在一个院子里,三婶娘每晚都被哭声惊醒。
“这怎么行,要不然把孩子接到慈荫堂吧。”祖母和三叔商量着。
三叔的事一直瞒得很好,外面的人几乎不知道紫苑的事,只当是她做错了事被赶出来,想不开死了,因此也传出寿宁侯府人家骄横的流言。
没人告诉祖母,可她多少也听到些风声,不过是不愿深究罢了,把自己的嫡亲孙子放在三房院里,她每晚都睡不安生。
三叔答应了,来到妻子房里,三婶娘正拖着病体哄儿子吃奶——其实她没有奶水,不过是图个天伦之乐,病恹恹的脸上果真有了久违的笑意,却见丈夫径直走进来,抱过孩子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三婶娘厉声道。
“他吵得你不安生,不如送到别处养几天,你身子大好了再接回来。”三叔道。
“你!你把儿子还给我!”三婶娘急火攻心,就要下床去抢,腿上无力,竟一下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