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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昭仿佛没有听清严瑜的话,她微微侧了头,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侍卫队长和最亲近的大哥。
她感到自己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严瑜的话明明很简单,她却只听懂了一半。她那样看着严瑜,眼神清澈,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让严瑜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是他随着月姑姑回到帝京的第一个上元节,他坐在院中的大树之上,吹着《入阵曲》。因为没有良师教导,他只能自行摸索,这首曲子反复练习了数月,方才能够连成一曲。
皇后第一次来拜访姨母,穿着素色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微笑着唤他“瑜儿”,有种熟识的亲切之感。她身边站着一个被裹成雪团子一般的小人儿。风帽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酒窝浅浅。
雪团子糯声糯气地道:“你刚刚吹的是什么?真好听!”她说着就从皇后的身后跑了出来,一拉牵住严瑜。
月姑姑上前一步,却被皇后拦住了,她道:“让孩子们自己玩吧。你我姐妹许久未见,想要说的话很多。”
皇后和月姑姑进了内室,院中便只留下了两个小孩子。
自来熟的夏侯昭已经拉下自己头顶的帷帽,兴致勃勃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小的院落。她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一叠声地问道:“这树会结果子吗?这个我听国巫大人说过,是我百姓家自己晒的干肉。对了,你们怎么不去我家玩?”
她有那么多的疑问,多到他回答不上来。又指挥着他从皇后带来的礼物中取出一盏做成了兔子形状的灯,高高地挂在树上。
“今日可是上元节,怎么能不挂一盏灯呢。”她煞有其事地点评道,说着还绕树走了两圈,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配上她团团的一张脸,十分可喜。
在他的记忆中,她似乎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迷茫的神色。她又问了一遍:“大哥,你刚刚说了什么?”
严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殿下派李罡去信州不单单是为了帮助安秀。您已经察觉到李家的意图,虽然您并不准备答应这门婚事,但也不愿意伤害到李罡。故而借机将他派到信州,也是爱护人才之意。”
派出李罡的时候,丘敦律等人都有异议。丘敦律认为李家本为九边番属,既有归顺之意,夏侯昭理应先将其理顺后,再做差遣。
如今贸贸然将李罡派往信州,也失去了李家将其放在帝京为质子的本意。
阿莫林考虑得更实际一些,李罡虽有高爵,带兵的经验却远远不够。信州情势复杂,万一有所闪失,丢的可不只是李家的颜面。
只有严瑜赞同夏侯昭的观点,他将京内的军力分布一一分析,指出的唯有加紧训练墨雪卫的士卒,方才能够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更好地保护夏侯昭。彼时秦王夏侯明尚有行动自由,的确是心腹大患。
而信州则是最佳的机会。
严瑜又道李罡虽为李家之人,实则心地淳厚,对公主殿下十分忠诚。他是墨雪卫的队长,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旁人自然唯有听从。李罡就此成行。
夏侯昭没有想到,原来严瑜早就明白了自己没有言说的深意。
自从信州大捷之后,李家的态度越发明显,连帝后都有所察觉,身为当事人的夏侯昭怎会全无所知。
再加上其他的著姓大族也不是没有打这个主意的人,芷芳殿中的礼物都快堆成小山了。
而夏侯昭对此事的态度只有一个:从不理会。
只是旁人她可以毫不在意,对跟随了她三年的李罡却不忍心这样做。在夏侯昭看来,李罡本人对成婚什么的,也是全无概念,一心只想着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与其将他留在帝京,受到李岳时不时的怂恿,还不如干脆送他北上,一展宏图。
事实证明,她的这一决策的确是正确的。李罡用他的战绩向世人证明了初怀公主麾下,勇将辈出!
“李罡是飞鹰,我又岂能因为一己之私将他留在帝京?”
夏侯昭摇摇头,道,“如今陈睿和阿莫林都是曾在边疆立下战功的大将,若有不测,也能委以重任。但等他们年纪渐长之后,大燕军中,却无后继之人,此情不可不虑。李家固然算不上毫无异心,李罡本人却可托赖。”
“殿下绸缪百年,又深为李罡考虑,确是不易。但殿下也要知道,今日送了李罡出京,明日还会有王罡、赵罡、张罡……到了那时,您又该如何处置?”
这番话显然在严瑜的心中盘桓了许久,此时说来,字字掷地有声。
出城的时候夏侯昭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到了此刻,在严瑜的逼问下,那剩余的醉意也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了。
但她越是清醒,越是茫然。严瑜既然明了她送李罡出京的缘故,自然也该知道,她实是不愿在婚事一事上做出任何举动。
她不想成婚!不愿成婚!也不能成婚!
“大哥,即便有再多的人出现,我也不会成婚的。人人都说,大燕朝的驸马难做,可若是做了皇太女的驸马,那是连命都会丢的。”夏侯昭道。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历数大燕朝的驸马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而几位曾经参政的公主,都曾经历锥心往事。
惨烈如兴宪公主,未婚夫被自己的兄长派出刺客谋害。刚烈如南康公主,在得知太子兄长以自己的婚事来威胁父皇,毅然身赴祭台,昭告天下与神明,誓不成婚。哀婉如兰陵公主,刚刚成婚,驸马就身染重病,不过半年便撒手人寰。
逝者已逝,她们留下的凄美故事却并未消失。
方才帝京之中的旖旎气氛早就消散殆尽,夏侯昭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既然一早知道结局,何必……何苦?”
何必要从那些居心叵测的中间找寻良人,何苦要拖累那些本来不愿与皇室联姻的有志少年。
这是夏侯昭从未告诉过别人的想法,今天终于在酒意和严瑜逼问的双重作用下讲了出来。
若是换了一人恐怕只能听出她对于自己婚事的无措,而在严瑜听来,却隐隐体察到她话语之间的悲凉。
悲凉?
严瑜望着马上的夏侯昭,她还不到十五岁,正是如花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凉的心境?
他的脑海中有什么飘了过去,但眼下并非细究此事的良机。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您可曾想过,如果您不成婚,那在争储一事上,便是留了莫大一个空隙给对方。”
“是啊。”夏侯昭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回望帝京,城内的灯火越过高高的城墙将那一侧的夜空映亮。在那里有刚刚结为夫妻的秦王夏侯明和王雪柳,尽管在旁人看来,雪柳的选择并不明智,但无论如何,她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而对于秦王夏侯明来说,这一桩婚事乃是稳赚不赔的美事。只要有王家做他的后盾,圣上总会解开他的圈禁令。
与此相比,尚未成年的夏侯昭就等于少了几分筹码。这也是丘敦律等人积极为她谋划婚事的原因之所在,只要夏侯昭有了一个家世说得过去的驸马,自然抵消王家的影响。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夏侯昭本人并不想成婚。她曾经犹豫过,但在皇后有了身孕之后,这个主意就越来越坚定了。
“若不是母后有了身孕,恐怕此事还不容易得成。但有了弟妹之后,想来臣工们也不用为后继者担心,”夏侯昭语气轻松地道,“我成不成婚,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