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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家二小姐见她这样,插言说:“太傅大人应当有他的苦衷,他不能选择忘掉一些事记得一些事,不能选择忘掉一些人记得一些人。要忘掉只能全部忘掉,要记得只能所有都记得。一定是这样的。”
小十二不高兴地看着雷家二小姐,嘴角抽出一丝笑意,冷冷地说:“不论怎样,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全部忘掉。这是他本人的意思。我和你们一样,都受了他的嘱托,让他忘记这一切。我们既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现在是我们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小十二看了看医馆里的众人,然后挥手说:“小的们,把他抓起来!你们如果不愿意参与,那就让我一个人来让他遗忘这一切!”
皮囊师门徒们一拥而上,将鲤伴摁倒在地。
小十二从怀中掏出一小捆雪白的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邪魅的笑,说:“这是用雷家雪蚕丝做成的线,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捆上之后,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越挣扎,这线会勒得越紧。这样会伤了你自己。”
雪蚕丝的坚韧,鲤伴自然是知道的。
“这雪蚕丝捆住妖怪,会使妖怪无法变幻。用它来对付你这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怪物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小十二说。
树枕眼神里满是担忧,可是没有往前迈出一步。她不停地回头看雷家二小姐,似乎催促雷家二小姐操控她的身体上前阻止。雷家二小姐的手握成拳头。
鲤伴奋力挣扎,可是毫无用处。他被小十二轻而易举地捆住了双手,接着,小十二又将他的双脚捆住。
鲤伴以为小十二就此罢手。
不料小十二拍了拍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捆雪白的线,在鲤伴眼前晃了晃,说:“仅仅捆住你的双手双脚,我还是不放心。”
说完,他将鲤伴浑身绕满了雪蚕丝,将鲤伴捆得像一个蚕蛹。
树枕着急地说:“这也捆得太紧了吧?”
狐仙也有些不忍心,说:“捆住手脚就够了,何必这样?”
小十二塞了一团布在鲤伴嘴里,朝蚕蛹一样的鲤伴踢了一脚。
鲤伴滚出了好远。
小十二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能让他彻底安静,不然初九来了,他弄出什么响动,会让在座各位都吃不了兜着走。”
树枕咬了咬嘴唇,说:“他毕竟曾经是你师父,为什么不留给他一点尊严?”
小十二走到树枕身边,小声说:“你还心疼他?我知道,你和初九一样,都对太傅大人倾慕不已,愿意为他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为了他,你宁愿他忘记你,忘记他创造皮囊术之后的惶恐和痛苦。但是,为了他,初九想尽办法让他记起以前,初九跟你不同,她希望她爱的人记得她,而不是忘记她。我现在所做的,不都是你希望的吗?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就像你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一样。”
树枕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并没有期待你为我做任何事情。”
小十二皮笑肉不笑地说:“当初你让他来巴陵县城找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对我有所期待?”
树枕说:“我并没对你有任何期待。你的妹妹是初九让她消失的,你我对初九都有深仇大恨,我才让他去找你的。”
小十二说:“可是我在桃源附近滞留那么多年,不只是为了寻找我妹妹!我是在等待你的召唤!我随时可以为你卖命!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师父还是那个位极人臣的太傅大人,我可以放手,让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他,你看看,他有什么能力保护你?”
树枕苦笑,说:“你别忘了,要不是你学了皮囊之术之后到处收徒,到处给人换皮削骨,弄得人人争先恐后地使用皮囊之术,弄得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弄得人人愤怒,他至于陷入那种难堪的境地吗?他至于剔去肉削去骨吗?他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
小十二眼冒怒火,挥舞着手说:“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创造皮囊之术,然后他选择了授予我,他选择了忘记一切!包括他命令我们不要让他再记起以前的事情,这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要忘记你,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狐仙颇为无奈地说:“太傅大人‘转世’之前说过,叫我们不要让他再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们在他家楼上这么多年,一直为他保守秘密,也是这个目的。”
树枕沉默了。
雷家二小姐说:“现在给他一双翅膀他都飞不走了,为什么不给他留一点颜面?”
雷家二小姐手指一动,树枕就走到鲤伴旁边,将他嘴里的布团扯掉了。
小十二着急地说:“万一初九现在过来,他大喊一声,我们就糟糕了。”
树枕不听他的话,伸手给鲤伴擦了擦嘴。
小十二朝皮囊师门徒使了一个眼色。
皮囊师门徒将蚕蛹一样的鲤伴抬了起来,往小门走去。
鲤伴扭头看着狐仙,大喊:“白先生,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救明尼,昨晚你的暗器没有杀死金刚,却伤到了明尼的脸。临死之前,你能否答应帮我救救明尼?”
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狐仙的脸。那是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是一张孤傲冷峻的脸,是一张书生气的脸。
鲤伴心想,原来遗忘之前的我是这般模样!
小十二冷笑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想救别人。”
狐仙说:“我们从未想过要将你置于死地,你何必说是临死之前?”
鲤伴大声喊:“人死之后,投胎重生,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我虽未死,却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岂不是跟死了一样?这是我临终遗愿,还望白先生成全!”
树枕听到鲤伴这么一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脸颊滚落下来。
狐仙说:“你放心吧,我会将他治好的。”
皮囊师门徒问小十二:“我们进哪个门?”
小十二说:“他既然说忘记一切跟死了一样,那就从死门进去吧,待我将他剔肉削骨之后,你们再将他抬进生门休养。这一死一生,就算是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于是,皮囊师门徒将鲤伴抬进了死门。
进门之后,鲤伴看到一个偌大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几个床,床是竹子编成的。每个床旁边都有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小刀和小盆。那是皮囊师门徒在学成之前用来练习的器具。
在对着小门的墙壁上,有一幅两人来高的画像。鲤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狐仙的画像。画像上的脸跟他刚刚看到的狐仙的脸一模一样。可是转念一想,不对,那是太傅大人的画像,是他自己的画像。是他创造了皮囊术,皮囊师和皮囊师门徒都将他当作祖师爷,供着的画像自然是祖师爷画像。
画像前面有一个案桌,案桌中间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有百十来根已经熄灭的香。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可见这画像常常有香火供着。
鲤伴觉得眼前的情景简直可笑至极。在自己的画像旁边,自己要被自己创造的皮囊之术剔去肉,削去骨。
皮囊师及其门徒明明将他奉若神明,眼下却又对他如待宰的猪。
门徒将他扔在其中一个竹床上。
一个看起来比其他门徒地位要高的人点燃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朝画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门徒中有一人有些兴奋地对旁边的人说:“师兄上香,说明这是要剔肉削骨了!”
旁边的人也兴奋不已,面露喜色地说:“是啊,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师父剔肉削骨了!这次一定要仔细观摩,学会其中精髓。”
鲤伴浑身一冷。小十二这么着急动手吗?
第八章伤口
那个人上完了香,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
其他门徒立即安静了下来。
那个人威风凛凛地说:“各位师兄弟,你们有眼福了!难得师父回来,更难得师父今日亲手展现皮囊之术,你们可要看清楚了!你们在这里守候、隐忍了十多年,就是因为不愿放弃这门奇技。各位原来都用植物草木做过无数次练习,离真正的皮囊师只差一步之遥。而要跨过这一步之遥,最好并且最快的方式,就是看技艺高超的皮囊师如何将你们已经习得的技艺运用在真人的身上。今天!就在今天!你们将跨过这最后一步!成为真正的皮囊师!”
那人说完,大手一挥。
其他门徒顿时眉飞色舞,大声叫好。
鲤伴大喊:“十多年前的教训你们都忘记了吗?你们就是因为不具备皮囊师的资格而躲过一劫,现在竟然还敢学习皮囊之术,还敢成为皮囊师?”
那人听到鲤伴的叫喊声,冷冷一笑,说:“师父给你做完皮囊之术,你就忘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知道?再说了,我们在这里苦等十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对不对?”
“对!对!对!”其他门徒纷纷举手附和,个个激动不已。
鲤伴想挣扎起来,可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扭动一下身体。他等门徒们稍稍安静,又大喊:“小十二是你们的师父,我是你们师父的师父!我是你们上香敬拜的那个人!你们怎么可以对我如此不敬?”
上香的人回头看了看画像上的人,嘴角一斜,轻蔑地看着蚕蛹一样的鲤伴,说:“忘记一切又容貌变化的人就是死去又重生的人,也可以叫作转世的人。你上辈子是我们师父的师父,这辈子跟我们师父毫无干系。另外,你上辈子已经放弃了皮囊之术,还命令当今的皇后娘娘初九对我们赶尽杀绝!哪怕曾经恩重如山,如今也已恩断义绝!”
“对!恩断义绝!”其他门徒又纷纷大喊附和。
这时候,小十二走了进来。他双手平抬,然后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门徒们重新安静下来,让开一条道。
小十二走到鲤伴旁边,俯下身,凑到鲤伴的耳边,轻声地说:“师父,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这些徒孙能留在医馆十多年,并不是因为他们尊师重道,而是他们想获得跟我一样的一双手。这世上仍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换皮削骨,他们获得了这样一双手,就能从那些人身上赚到用不完的钱。你跟他们讲你那套东西,他们听得进去吗?”
鲤伴恍然大悟。
小十二又说:“师父,我之所以要给你剔肉削骨,也不是因为你之前的交代嘱咐,而是因为你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因为树枕对你念念不忘。师父,你真的忘记了吗?我以前对你不敬,是因为我喜欢树枕姑娘。我现在绑了你在这里,也是因为我喜欢树枕姑娘。你忘就忘了嘛,何必又记起来呢?”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师父,你真的忘记了吗?你决定去桃源之前跟树枕姑娘说过诀别的话。你说,这一生能相爱相守,就要好好珍惜,因为,下一世无论爱与不爱,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鲤伴头皮一麻。
小十二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无比,在鲤伴耳边大吼:“可你为什么不遵守诺言!”
鲤伴脑袋里嗡嗡作响。
小十二脸上的皮肉在颤抖,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是因为过于愤怒,又仿佛是因为过于激动。他将剧烈抖动的手放在鲤伴的嘴上,缓缓从左边嘴角摸到右边嘴角。
“呜呜呜……”
鲤伴想说话,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从小十二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嘴巴已经不见了。
围在小十二身边的皮囊师门徒们见此情景,忍不住发出阵阵赞叹。
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徒儿们,我的师父教我皮囊之术的时候跟我说过,人的嘴巴其实是一个伤口。你们看,这嘴巴是红色,边沿是皮肤色,就如一刀划开,皮开肉绽。所以本来这里应该是没有嘴的。”
“呜呜呜……”
鲤伴想要大喊,让外面的树枕或者雷家二小姐或者狐仙进来救他。他听到小十二这么说,再从小十二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居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嘴的位置好像原本就应该这样。
再看小十二的嘴和门徒们的嘴,鲤伴恍惚觉得他们的嘴是皮囊师划开的尚未愈合的伤口。
小十二满意地看着鲤伴的脸,说:“为什么话能伤人?因为话是从伤口里出来的。它比刀刃还要厉害,刀刃只能伤人,却伤不了心。它不仅能伤人,还能伤人心。伤了心的人,看似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实际上里面已经支离破碎。师父,我原来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后来遇见树枕,我就懂了。”
鲤伴模模糊糊想起以前自己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小十二说完,将双手放在了鲤伴的眼皮上。
鲤伴惊恐地放声大叫,可是仍然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门徒们更加兴奋,仿佛是一群饿狼,每条狼的眼里都散发出渴望的光芒。
小十二的手在鲤伴的眼皮上轻轻一划,鲤伴就感觉到一只眼皮如同沉睡在噩梦中一般睁不开了。
鲤伴奋力挣扎,可是雪蚕丝太坚韧了。雪蚕丝割破了皮肤,勒进了鲤伴的肉里。
小十二的手在鲤伴的另一只眼皮上划了一下,鲤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师父,师父,眼睛也是伤口吗?”
明明是旁边的门徒在问小十二,鲤伴却感觉那声音是小十二发出的,问的是他。
他感觉床边站了一个年轻的孩子,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看着他。
眼睛看不见了,他反而记起了以前忘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