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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涛在徐西临半死不活的那段时间试着打过几次电话,徐西临都没接,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听说是毕业以后踏踏实实地当体育老师去了。
说起来也是世事弄人,小时候渴望远方的,长大以后往往会留在本地,小时候娇宠恋家的,反而会越走越远;小时候最能惹是生非的,往往过得朴素踏实,小时候那些学习好、让人省心的……将来也许会变本加厉地找回那些早年没发散出来的叛逆。
反倒是老成长情,锲而不舍地给徐西临留言、打电话,发挥其死不要脸的狗皮膏药精神,成了徐西临毕业以后唯一有联系的高中同学。
那几年,徐西临从来不去高中同学的群,不看他们聊天,也不参加任何聚会。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曾经的同学。
不是徐西临不相信老成和吴涛,那两个人虽然一个二百五,一个混蛋,但都不是会把别人的私事满世界宣扬的,可是他们不宣扬,也不代表不跟别人说,毕竟,上了大学乃至于出了社会之后,知根知底的中学同学就都成了自己人,互相之间说话无遮拦很多,免不了偶尔漏出几句。
世界上哪还有不透风的墙呢?
与其整天或相信、或猜疑别人的嘴严不严实,徐西临干脆也不指望能有人替他保守秘密。
蔡敬被判刑之后,他们曾经辗转打听出了他关在哪,几次有人想去送东西、看他,蔡敬都不肯见,徐西临工作稳定下来以后,突然有一天老成给他打电话,说有同学去看了蔡敬,他好像愿意见人了。
两个人急忙约了个时间,去看了蔡敬一次。
蔡敬剃着薄薄的平头、穿着囚衣,徐西临第一眼几乎没认出他来——停留在他记忆里的蔡敬还是个才华横溢的清秀少年,跟面前这个有些弓背的阴沉男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少年当年有些没长开的骨骼已经被铁窗磨砺出了粗糙的轮廓,跟“清秀”二字全然不沾边了,人也胖了,但是气色并不好,当年安静温文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他身上沉淀出了某种成分复杂的油滑和沉稳。
见了他们,蔡敬只是客气又疏远地笑了一下,说:“差点没认出来。”
徐西临就知道,原来别人眼里的自己也是面目全非。
老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蔡敬淡淡地说:“都到这了,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吧。”
他跟个话题终结者似的,一句把对面两位都堵得没话了。
算来老同学见面,无外乎回忆往昔,交流交流各自的生活,可惜哪怕徐西临和老成都觉得自己活得像狗,也不便在蔡敬面前汪汪叫。
他们仨以前坐前后桌,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有时候晚上还要互相打电话,谁也不嫌谁话多,如今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一起,面面相觑,居然有点对面无言。
老成干咳了一声,拿眼神示意徐西临救场。
徐西临搜肠刮肚了片刻,对蔡敬说:“我们攒了点钱,打算开个烤串店,叫‘姥爷’,就在你家附近,将来……”
蔡敬听到这,看了他一眼,徐西临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傻话,他看得出来,蔡敬对这个小小的心意不但没有感动,可能还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徐西临转念一想,发现的确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跟蔡敬易地而处,他也不想提“回家”俩字。家里又没有家人,只有一条王八蛋的怨魂,回去干嘛?
他们小时候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当年的一片赤诚,至今看来,其实也是挺可笑的。
不过蔡敬虽然神色毫无触动,面上却还是接受了他们愚蠢又令人尴尬的好意,客气地点了下头:“叫‘姥爷’吗?行,我以后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们仨大眼瞪小眼地强行聊了会天,东西送到了,人也得走了。
徐西临和老成在来时路上其实商量过,见了蔡敬,不要问他当年为什么做那件事。不过老成是个胸无城府坐不住屁的东西,到底没忍住,临走还是多嘴问了蔡敬一句:“老蔡,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
蔡敬脸上笑容犹在,摇摇头,却说:“过去了,早忘了。”
徐西临一抬手按住老成的后脑勺,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强行掰了回来,冲蔡敬挥挥手,示意他过一阵子还来。
时过境迁,再有一次,你还会不会拔/出那把刀?
这种问题就跟“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喜欢某个人”一样,都没意义。
从蔡敬那离开以后,老成郑重其事地对徐西临说:“我想把烤串店开起来了,你帮帮我行吗?”
开烤串店并不容易,主要阻力来自老成家里。
当年老成虽然错过了第一志愿,但大小也上了个重本,毕业以后应他父母的要求,悬梁刺股好几个月,考上了一个公务员,这会刚入职小半年,据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他家三姑六婆手里的“压轴货”,遇上等闲姑娘都不舍得给介绍,非得条件特别好的才能见一见这位“镇店之宝”。
眼下,镇店之宝居然要辞了公家饭,去当买买提,等于从“压轴货”自贬成“处理货”,他们家四舅三娘二大爷等一干亲朋集体炸了锅,自此对老成和他未来的烤串店展开了孜孜不倦的迫害。
烤串店的前期工作,老成专注对付家里的封建残余,而店面选址、租金砍价、拿执照、装门面等等一大堆琐事,都是徐西临用业余时间帮他跑的。
工作以后,虽然偶尔加班,但徐西临的生活还是安逸了不少。
比起他大学时代的兵荒马乱,工作几乎就跟养老一样,他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干,业余爱好就是回家给外婆做饭,做得越来越像样,淮扬菜、鲁菜、官府菜都会一点,基本具备了撑起一桌台面的能耐。
为了烤串店忙起来,刚开始他还挺有些不习惯。
不过徐西临可能骨子里有点“无事忙”的因子,很快找到了状态。
创业的琐碎事,他是一回生二回熟,手续跑得有条不紊,三个月以后,他们俩联手对付了内忧外患,硬把烤串店开起来了。
开业第一天,宋连元就带着一大帮小弟过来捧场,把小店挤了个满满当当,一帮汉子一边吃串一边看国足,闹腾到了半夜三更。徐西临觉得那天气氛太好,得到了一点灵感,干脆拿球迷烤串店当了噱头,在小店窗户上行挂满了球队标志,一有重要比赛,就发起“一起看球”的活动,把姥爷烤串店包装成了一家球迷俱乐部。
俱乐部果然是棵摇钱树,烤串店年底分红,老成家里的“九九八十一难”们在人民币光芒照耀下,熄火了一大半。
小店走上正轨以后,徐西临就丢给老成,甩手不管了,成了个安静拿分红的股东,不过经此一役,他有点安不下心在平庸的工作岗位里慢慢沉沦了。
他这份“稳当”的工作,一年到头零碎收入加在一起,也就勉强够他们家交物业水电费的。
不过这一回,徐西临没急着辞职下海,他已经吃够了“准备不周”和“冲动决定”的苦头。他一边做着本职工作,把自己每天想辞职的*牢牢压制住,一边从业余时间慢慢帮人做商业企划开始有意识地积累经验与人脉。
没有声张也没有显摆,全部是默默思考和铺垫,攒够了经验值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阶段。
不料世事无常,还没等他稳妥完,“姥爷”烤串店就过了它短暂的辉煌期。
自从“姥爷”烤串红了以后,方圆一公里内接连开了好几家名目不同的“俱乐部”,不可避免地分走了客流的同时,每个月上涨的租金也成了个问题。
那时候正好是房地产热,市区的房价一日千里,临街小店面个个成了香饽饽中的香饽饽,房东被涨价冲昏了头,一天到晚跑来涨房租,经营成本直线上升。
而老成以其吃货小青年的执拗,一点也不肯在质量上妥协,坚持要用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香料,周围的街坊邻居却吃不出什么质量不质量,最多夸一句“你家的好吃”,然后翻脸无情地投入更便宜的怀抱。
几个月下来,烤串店成功扭盈为亏。
就这么坚持到了年底,终于还是难以为继,惨淡经营的烤串店关了门。
老成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失败的痛苦,在月半弯喝了个酩酊大醉,哭得直抽抽,拽着徐西临的袖子:“我大学四年,除了打游戏之外就没有成就,连个恋爱也没谈过,直接被赶进相亲市场……现在都开始给我介绍二婚的了……我、我对得起我这几年青春吗?我的青春都被狗吃了……”
徐西临抚摸着他的狗头:“没事,咱让它吐出来,乖啊,不哭了。”
徐西临一边随口安慰,一边拿手机刷网页玩,时而“嗯”一声给老成,示意旁边还有个活物。
他对于这种程度的得失,看得已经非常淡了。
宋连元听说他们包间里点了一堆酒,有点不放心,过来一看,被百无聊赖的徐西临和撕心裂肺的老成逗乐了。
终于,老成喝得断了片,安静无声地躺尸去了。
宋连元这才把徐西临杯子里的矿泉水倒了,两个人各自倒了半杯啤酒慢慢喝。
“工作挺顺利的?”宋连元问。
徐西临:“还成,就是钱不多,没什么意思。”
“都一样,慢慢熬资历吧。其实月半弯也没什么意思,”宋连元抬手一指包房里略显陈旧的装潢,“好多年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当年是时髦,现在……唉,我是打算走了。”
徐西临吃了一惊。
宋连元初中辍学,从跑腿的小服务员干起,一直混到现在,据说月半弯里除了老板就是他,当年的大混混宋连元已经混成了宋经理。
徐西临:“哥,你要上哪去?”
“先去南方看看,”宋连元说,“我想自己闯荡闯荡,再不闯人就老了,一辈子交代在这,擎等着倒闭回家看大门。以后哥不在,你得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碰见……”
宋连元本想说“碰见可心的女孩就安定下来”,看了徐西临一眼,又把话咽下去了:“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宋连元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就走,结果没走成,被一件事绊住了脚步——苏文婉女士,风靡整个老年社区的偶像老太太,徐西临的外婆,没了。
那天正好是初五,无所事事的徐西临一大早起来突发奇想,自己炸了一锅油饼,祸祸了半桶油,油饼其貌不扬,但刚出锅的时候口感尚可,徐西临想跟外婆献宝,这才发现都已经过了九点外婆还没起来。
他叫了几次门没开,就直接推门进去了,发现老太太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的脸色是死人的青灰,头歪在一边,肌肤松弛。
然而细看起来,又似乎是微笑的。
徐西临呆呆地在她床边站了许久,一抬头,正对上床头柜上外公年轻时的照片,他笑容温柔,五官俊朗,是个老式的美男子。
看外婆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昨天晚上是外公亲自来接她的。
天地间羁旅客,离别三十余年,到头来,终有一聚。
苏文婉女士享年七十八岁,无疾而终。
亲朋好友都来了,隔壁家每天在院里种葡萄和小西红柿的老大爷哭得跟丧偶似的,被他闻讯而来的孙女连哄带劝地糊弄走了。
宋连元怕徐西临自己应付不过来,推迟了南下的日期,在他家住了几天帮忙。
郑硕也来了,几年不见,郑硕见老。一见面先郑重其事地跟徐西临道歉,说他想回国工作的安排一直不顺利云云,徐西临一听就明白,知道“工作”俩字就是用来推脱的,恐怕是他的新家庭有些问题。
不过他已经过了“仇视不负责任的爸爸”的年纪,徐西临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郑硕,感觉跟他聊起来还颇为投机,将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郑硕的地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徐西临忍不住给窦寻发了一封邮件,依然没有回音。
葬礼当天,祝小程特意回国,跪着给外婆念了一段经,然而窦寻没跟她一起。
徐西临暗自揉碎了心里的期盼和侥幸,上前跟干妈寒暄。然后他心里懂了,人间离别,原来并未比生与死的距离近多少。
哪怕在现如今一张机票能飞到天涯海角的时代,见不到的人,也依然是见不到。
可能直到这时,徐西临才真正接受了窦寻已经离开他的事实,他真像个反应迟钝的齿轮,三年才转一轮,独自面对着自己清晰而绵长的痕迹。
至此,他终于孑然一身。
其实窦寻压根没收到信,徐西临把不知道他去的是欧洲,根本不在美帝,在国内用的旧邮箱早弃置了,跟他那亲妈更是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不过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窦寻有一次为了查资料找自己一个论坛账号才翻到了旧邮箱,翻到大半年前的邮件,当时如遭雷击,立刻把所有事都推了,连夜回国……可惜回来已经找不着徐西临了。
徐西临送走了外婆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他当年哭着闹着一定要留下来的房子卖了。
那时候市里鲜少有他们家这种低密度住宅,从品质和地段综合来看,几乎是绝版。
当时房价正疯,他房子出手很快,买家好像生怕他反悔,连价都没还。
徐西临转手又买了三套房——两套交通方便、八十平左右的小户型留着出租,每月租金比他那破工作的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还高两千。
老成听完差点哭了:“我刚被房东坑得找不着北,你就叛变革/命加入了那个组织!你真是亲同学啊!”
包租公徐西临除了两套租出去的房以外,还买了一套地段稍微偏一点的三居室自住。
他把自己的卧室、窦寻的卧室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装满糖纸的巧克力盒,满柜子充满学生特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稚嫩搞笑、前言不搭后语的情书……一样没落下。
剩下一间屋子做书房,他把徐进女士的书房、外婆收藏的旧唱片都搬了过去。
徐西临把他的“新家”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纪念品,然后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安抚好了抑郁得拔自己毛的灰鹦鹉,让它习惯了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接着,他辞了工作,离开自己二十多年没离开过的家乡,毫无留恋地跟宋连元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