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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扭头看了眼跟在后头,同样走得十分艰难的青年,心中暗想,这苦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的,眼看就到头能回国了,怎么这人的脸上却没个笑容。
使臣想起几年前皇帝召见,在宫中见到桓岫时的场景。他裹着氅衣进宫,黑发白肤,看着像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他开口便向陛下请命,想要随行出使番邦。倒是把他们吓了一跳。
“喝点?”
像是感觉到前头的视线,桓岫拉了拉兜帽,从挂在马背上的布囊里拿出水囊丢给同僚。
去国离家多年,最先学会的就是喝酒。
番邦的酒不比永安的香醇,但胜在浓烈。一口下去,七经八脉都滚烫了起来。更重要的是,这酒藏在水囊当中,冰天雪地之下喝上一口,顿时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
有酒自然就得喝上两口。
队伍行进的速度也随即放慢了下来,有酒的都停下喝点,这才没僵了手脚。
桓岫爬上附近的一处雪坡,从高处往下看,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身后头,爬上来一个半人高的予弥国小孩,裹得毛茸茸的,睫毛上都挂起了雪花。
“还有多久?”
风很大,小孩才一张口,就被冷风灌得呛了一口。
“快了。”
桓岫说着走下雪坡,小孩连忙跟上,脚底打绊,惊叫一声就往他背上扑。
桓岫伸手,抓着胳膊把人拉住,抬眼见小孩身边伺候的几个奴隶匆忙赶了过来,随手便把人丢了过去。
“别让你们的公主到处跑。”
桓岫说完,回到队伍中。兵士们刚刚找到附近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山洞,正忙着寻找柴火,点火取暖。
方才接了水囊的苏使臣正往火堆里丢木柴,闻声回过头。
他是当年出使番邦的队伍中,年纪最大的,时任中郎将。如今一晃眼,两鬓都已斑白,肤色也黝黑了许多,再加上身上这身予弥国的衣裳,远远看去,和番邦那些胡人也并无多少差异。
他身边还跟着一对母女,是他在番邦纳的妾和妾生子。这次离开予弥国往别处去,自然便带上了这对妻女。
“那小公主喜欢你……”
“予弥国已与党项皇室接了姻亲。”
打断他的话,桓岫淡淡道。
“话虽如此。”苏使臣往那小公主身上看了两眼,“可小公主若是让人回国说上几句,怕不是这喜事就要落在你头上了。”
桓岫往火堆里添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那边聚集在一起的予弥国兵士们看了一眼。那作男孩打扮的小公主被身边的女奴围在中间,正噘着嘴发脾气。
“我已娶妻。”
大约是因为喝过酒的关系,以苏使臣为首的同僚们说话开始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其实已经娶妻也没什么。和离便是。能做驸马,为什么还要当娶世族小娘子为妻。这降妻为妾的事,朝中也没少有人做,好好哄哄也不是不行。”
“太小了太小了,那小公主才这么点大……”
他们说的是汉话,予弥国那些随行的兵士们听不懂,便各个都放大了胆子。
“小是小了点,再养几年,就差不多到了年纪,能成亲了。”
“说起来,仲龄你那妻子不是……”
不是李代桃僵的小婢女吗?
众人这时都想起了永安城那之前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的最多的,都是桓家娶进门的云阳县主,实际上是个被塞上花轿,李代桃僵的卑贱的婢女。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苏使臣出声。
“你认她?”
“你娶的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女,论理至多只能做妾,看你这样子,难道你还真想将错就错不成?”
同行的这一批同僚当中,不少人出身不低,就连妻妾,身份都不卑微。是以,对于桓岫这样明显把一个婢女视作妻子的做法,多少都有些看不明白。
“和身份没关系。”桓岫不愿多说,喝了口酒,避开小公主望过来的视线,“既已成亲,她就是我的妻。”
有同僚想要再劝劝,却是被苏使臣给拦了下来。
众人一同出使番邦多年,虽说交情匪浅,可桓岫依旧鲜少在人前提起家中事。
旁人的家事,自然不好过问太多。是以到这时才恍然发觉,这人哪是听不得永安城里的嘲笑才跟着出使番邦,分明就是因为妻子出了意外,心灰意冷这才去国离家。
毕竟,那小婢女先入桓家,后被赶出城,不久便出了意外,被人将尸首抬回城的消息,早已在永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了。
这一波风雪过后,一行人再度上路。
那小公主仍旧时不时往桓岫身边凑,可苏使臣等人这会儿却没再和往常一样打趣他俩,反而帮着挡了几回。
毕竟是要与党项和亲的小公主,他们嘴上说几回也就罢,可不敢真惹上大麻烦,阻了自己回国的路。
没了风雪大作的恶劣天气,之后的路便显得好走了许多。
等到了目的地,余下的事便只忠君二字。这些酒后说着不得体话语的男人们,清醒的时候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始终记得远在永安的皇宫之中,他们的陛下一直看着他们。
忙碌之余,所有人都在扳着手指算回程的日子。
桓岫也不例外。
乾章八年冬,桓岫终于回国。
隆朔六年出使番邦的队伍,总共招募了兵士等一百多人一起离开永安。天灾人祸,光是从永安到边关,就有部分人在路上受重伤不得前行或是病故。到最后到了番邦,一百多人,只剩九十余人。
这些年的艰难困苦,危机重重,到最后能够回国的,仅仅只剩下六十来人。
少年成了中年,中年早早斑白两鬓。
家书虽未断,可思乡之情,越是回国越是浓烈。到一行人入关后,在落雁城内停歇,所有人突然夜里难以入眠,上街逛起晚间的集市来。
桓岫在床上翻来覆去,竟也跟着失了眠。
落雁城的夜有些热闹。
哪怕雪纷纷扬,落雁城的百姓们似乎都没被寒冷所吓退。反而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热闹的人群。
当垆卖酒的胡姬,用并不流畅的汉话,吆喝着生意;吞火的杂耍艺人,正金鸡独立站在细杆子上表演;黑发黑眼的小童搓着手,等新鲜出炉的烤红薯……这些都是在番邦时难以看到的场景。如今入关,陡然间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是桓岫一时也多有感叹。
街边有皮货行的掌柜正揣着手抬头瞅杂耍艺人吞火,一边瞧,一边啧舌:“好家伙,吞下去也不晓得烫不烫。”
边上有伙计也跟着看了两眼,眼瞧着艺人往嘴里送了团火,忍不住自己探了探舌头:“瞧着真烫,那舌头都烫出茧了吧。”
这家皮货行做的都是收安西都护府当地的皮货,然后运往永安的生意。伙计是当地人,掌柜却是从永安来的,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
桓岫正巧从边上经过,难得听到熟悉的官话,再看行里挂着的皮货,顺势便往里走了几步。
伙计抄袖站着,见来了生意,忙迎身上前:“这位郎君,有什么瞧上眼的货吗?”
桓岫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几件皮货。
伙计约莫是见多了这样的客,也不在意,紧跟了几步:“瞧郎君的模样,不像是咱们落雁城的人,怕是外地客吧?郎君不妨添几身裘衣,这几块皮子最适宜像郎君这般年纪。”
桓岫身上穿着氅衣,只是这一身本就用的不是什么上等的料子。那伙计只扫了一眼,便从行里拿下几块价位相近的皮货介绍起来。
桓岫低头摸了两手问道:“这料子,在永安穿合适吗?”
他这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官话。掌柜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货柜上头摆的一块皮子,道:“那块不错。咱们行送去永安的货里头,这种的不少。找个裁缝好好做做,不管男女,穿出去别提多有精神。关键是这皮子,在永安够暖和了。别的皮子去了永安,太厚,热得慌。”
桓岫颔首,还真就对着那块被伙计满头大汗办下来的皮子查看起来。那脾气的确不错,他连着买了三块,从皮货行离开时,那掌柜似乎看够了百戏,正往边上酒垆走,嘴里还同人说着话。
“你阿嫂几个月了,怕不是快生了吧?”
“快了。”
桓岫回头看了一眼。
那酒垆门外吊了一排的灯笼,橙红色的烛光照着路面,细雪无声无息地随着风往下飘落。远远的,他瞧见一个人侧身站在门口,瞧不清脸,穿着一身胡服,开口却是官话。
那声音轻轻柔柔,干脆利落,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步,汇入来往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