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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群峰失翠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探梅诗客多清趣,瘦蹇冲寒溪上去。
只闻风送暗香来,不识梅花在何处。
——于谦《题画》
杨埙发现潘舍死在柜台后,很是吃惊,嚷道:“怎么偏巧是潘舍?”
朱骥四下搜寻一番,从柜角取了一叠纸,与手中皱纸比照,果然纸张大小、花纹、质地完全相同。柜台格子上还有一个大铜盘,盛有半干的墨汁。
杨埙道:“寻常砚台盛放不了凝命宝,这铜盘是临时用来做宝玺印泥的。你看这皱纸上印文的方角,跟铜盘这里墨汁的纹路完全一样。”
但为什么要杀潘舍呢?进一步说,潘舍一定知悉了凝命宝一事,被杀人灭口了,倒不足为奇。但那手中有凝命宝的人,无论是绑架者也好,还是建文帝太子朱文奎本人也好,为什么要找上潘舍呢?为什么要找潘舍试盖宝玺呢?
杨埙因熟识的人被杀,心烦意乱,不愿意继续待在裱褙铺中,便先辞了出来。一时不愿意回家,又无处可去,竟不由自主地往蒋骨扇铺而来。
扇铺正要打烊,蒋苏台见杨埙到来,便指了指后面,又指了指东面。杨埙会意,遂先进了街对面的酒铺,寻了个角落坐下。
等了好大一会儿,蒋苏台才姗姗进来,歉然道:“实在抱歉,我哥哥说不准杨大哥再进扇铺。不过这只是他气头上的气话,稍后我会劝他的。”
杨埙苦笑了一下,道:“随令兄吧。来,快坐下,我就是心里烦,实在找不到人说话,只好来找你。”
蒋苏台道:“杨大哥机智风趣,很多人都喜欢你,怎么会找不到人说话呢?”
杨埙摇头道:“不是真的找不到人,而是我不想找别人。”
正好热腾腾的酒菜上来,他自斟自饮,一口气连饮了三杯。
蒋苏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杨埙不愿意爱人担心,只摇头道:“没什么事,就是心情不好。”
蒋苏台迟疑道:“那个……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杨埙道:“你我自小相识,又互相有情,若不是令兄从中阻挠,早已结成了夫妇。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蒋苏台道:“之前哥哥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是京营的一位将军,丧妻不久……”
杨埙闻言大怒道:“你哥哥竟然宁可让你做填房,也不愿意将你嫁给我。这人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丢尽我们苏州人的脸。”
蒋苏台忙道:“杨大哥小声些。”好在酒铺人多喧闹,也没有人留意。她又道:“我本来不同意,但哥哥说是为了我好,还搬出了过世的父母。我就没有再说。那位将军已经四十岁了,哥哥也觉得这桩婚事委屈了我,不好意思对外张扬。我……我本来想告诉杨大哥的,可一直开不了口。后来赶上哥哥受伤,那位将军又随同皇帝出征,事情就耽误了。”
杨埙忙问道:“那位将军可还活着?”蒋苏台摇了摇头,道:“他在土木堡阵亡了。”
杨埙大喜道:“这真是天意。”忽觉得失言,忙道:“我不是针对那位将军,他为国捐躯,自然是值得尊敬的。”又觉得蒋苏台深知自己脾性,不必刻意掩饰,便改口道:“五十万大军,打不过瓦剌两万骑兵,那叫什么将军,死了也好。”
蒋苏台道:“可哥哥目下又开始张罗了。那位郭信郭公子……”
杨埙惊道:“什么,你哥哥要把你嫁给那个来历不明的人?”
蒋苏台忙道:“哥哥也不怎么喜欢郭公子,但看得出郭公子喜欢我,说只要他能找到血竭,治好哥哥的残废,就将我嫁给他。郭公子也爽快地答应了。”
杨埙虽然看出郭信喜欢蒋苏台,却也没料到事情来得如此之快,吓了一跳,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蒋苏台道:“就在刚才。杨大哥到扇铺时,郭信郭公子正在后院厢房探访我哥哥。我关好铺子,想跟哥哥说声我要出去逛逛,刚好在门外听到他们这番对话。”
杨埙摇头道:“令兄完全把你这个妹妹当作交易的筹码了。”握住蒋氏双手,道:“苏台,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很明白。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你我都是手艺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愁没饭吃。”
蒋苏台脸色绯红,低头嘤嘤道:“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跟杨大哥走。可是我哥哥现下是个残废,我走了,他该怎么办?”
杨埙道:“令兄都不管你的幸福,你还管他做什么?”见蒋氏泪水潸然而下,忙赔礼道:“抱歉,是我说话太冲了。你心地这么好,怎么能舍弃自己的亲哥哥呢?令兄无情,你不能无义。”
想了想,又道:“这样好了,既然令兄最在意的是身子和血竭,我会去想办法的。我如果能治好他的残废,他就再无话说,应该不会再反对你我在一起。两相比较起来,我这个苏州同乡,总比那个凤阳公子郭信可信可靠吧。”
蒋苏台道:“可是血竭十分难得……”杨埙道:“放心,我有办法,我一定能想到办法。”
杨埙是当世顶尖漆匠,又是皇家御用匠官,出入尽是豪门,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名流高士。蒋苏台料想他若出尽全力,应该比那位郭信郭公子有胜算得多,心情登时大好,忙提壶斟满酒杯,道:“今日天冷,夜里怕是还要下雪,我陪杨大哥喝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杨埙又思及京城一帮苏州籍工匠冬日围炉饮酒的日子,再联想到莫名横死的裱褙工匠潘舍,不免有所惘然。
蒋苏台道:“杨大哥有心事吗?不妨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杨埙道:“你可还记得在裱褙胡同开裱褙铺的老潘?”
蒋苏台道:“苏州同乡,怎么会不记得?前不久还见过他呢。他怎么了?”杨埙道:“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蒋苏台“啊”了一声,手一颤,酒洒了少许出来。
杨埙忙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把这种血光之事告诉你。”
蒋苏台摇了摇头,问道:“什么人杀了老潘?”
杨埙道:“我不知道。刚才我和朱指挥有事去找他,铺门关着,有人说他今天就没开张。我们绕到后面,后门没闩,进去后才发现他人死在铺子里,似乎死了好一阵子了。那一带是裱褙铺汇集地,也算是繁华闹市,竟没有人发现。”
蒋苏台道:“会不会是老潘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
杨埙不敢提凝命宝之事,只漫口应道:“也许是吧。”
蒋苏台犹豫着道:“会不会是因为老潘造假一事被人发现了?”
杨埙奇道:“什么造假?”转瞬便明白过来,问道:“你是说老潘在暗中制造赝品字画?”
蒋苏台道:“嗯。这件事,我本来答应了老潘不说出去。可他人已经去了,找出真凶要紧。我猜凶手极可能是买过他赝品字画的主顾。”
杨埙道:“奇怪了,老潘售卖假字画的事,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苏台你怎么会知道?”
蒋苏台道:“之前老潘要仿制一幅古画,没有合适的绢布,来找我讨要。我是做扇子的,绢布都是现成的,就给了他一些。他又求我帮他做旧……”
杨埙道:“这个你在行,一些定做绢扇的主顾,指名要做旧。”
蒋苏台点了点头,道:“做旧也算是我蒋家世传的手艺。我猜到老潘是在做赝品字画的生意,本不同意,可他一个劲儿地哀求,说苏州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京城铺子租金又贵,裱褙赚的钱只够垫付租金,根本养不活家人。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杨埙“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老潘为什么会卷入其中了。苏台,你可帮了我大忙了。”也不多说,忙掏钱付账。
店家赔笑道:“小店不收宝钞。”
杨埙往身上一摸,没有带银子,只好道:“改日再给店家送来吧。”
店家认得蒋苏台,便道:“蒋家娘子的朋友,信得过,小的给您记在账上。”待听到杨埙的名字,立即充满了蜜糖般的热情,笑道:“原来是杨匠官。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打。您这样的人物,小店请都请不来的。这顿酒,就当小店请客。”
杨埙道:“哎,我从来不吃白食的。记账,记在账上。”
店家笑道:“账就不必记了。不过不知杨匠官可否帮小店一个小忙?小的知道杨匠官是大忙人,也不敢有劳您太多,您看您是否能抽空给小店牌匾鬆个倭漆呢?”
杨埙哈哈大笑,道:“店家连宝钞都不收,却肯请我吃酒,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吃亏。好吧,这件事我记下了。目下入了冬,不适合做漆,等来年开春吧。”
店家连声道谢,一直送出门外。
杨埙道:“你留了门吗?还是得绕去后面?我送你吧。”蒋苏台道:“我留了门。杨大哥既是有事,我自己回去就行。”
杨埙仍然送过了街道,忽见扇铺前面站着一名男子,虎视眈眈地望着两人,正是郭信。蒋苏台颇为难堪。杨埙既知蒋氏心意,也懒得理睬情敌,转身欲走。郭信主动招呼道:“杨匠官,又遇到你了。”杨埙道:“郭公子。”
郭信道:“听说杨匠官被禁止再进蒋骨扇铺,可是真事?”杨埙道:“我人站在扇铺外,没进去啊,这也犯法呀。”
郭信微微一笑,道:“我这是开个玩笑,杨匠官何必介意。”又道:“外面风大,苏娘快些进去吧,免得着凉。”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蒋苏台应了一声,朝杨埙点点头,转身进去。
杨埙便匆忙赶来裱褙胡同,朱骥人还在裱褙铺,正与率兵赶到的巡城御史邢宥交谈。
杨埙道:“朱指挥,借一步说话。”
朱骥便随其走到一旁,先告道:“我没有对邢御史提凝命宝之事。不过你走后,我细细搜过前后院子,在后面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藏有几幅宋画。刚才邢御史看过后,认为画是赝品。他怀疑潘舍借替主顾裱褙名贵字画之便,暗中仿造,再将赝品高价售出,或是干脆偷梁换柱,用假画掉包换走了真画,结果被人发现,由此才招来杀身之祸。”
杨埙道:“是,这一节我已经知道了。”说了潘舍曾找蒋苏台做旧字画一事。又道:“以假乱真确实应该是潘舍被杀的原因,我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与凝命宝扯上干系了。”应该是有人请潘舍伪造了一方凝命宝。潘舍不知天高地厚,贪图厚赏,竟然接了下来。宝玺既已制成,主顾当然要杀他灭口。
朱骥大吃一惊,道:“杨匠官是说目下出现的那方凝命宝是假的?”
杨埙道:“一定是,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皱纸上为什么是黑墨。潘舍制成宝玺,当然要先行试盖,朱墨不好找,只好临时以黑墨调灰来替代。朱指挥内兄于康所发现的皱纸,大概就是潘舍试完后随手团起来抛弃的。结果这两日风大,机缘巧合下,竟将那团纸吹到了于尚书家后巷。”
叹了口气,又道:“宝玺既成,潘舍再无利用价值,主顾当然要杀了他灭口。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主顾便是曾经绑架胡尚书的男子。”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目下牵涉凝命宝的只有两人:一是绑架者,一是建文帝太子朱文奎。后者手里有真的凝命宝,无须再请匠人制造赝品。前者曾为打听凝命宝下落而绑架礼部尚书胡濙,足见志在必得。绑架者虽然知道建文帝太子未死,凝命宝也还在人世,却一时无法寻及,于是便起了仿造的主意。只要赝品像那么回事,他大可利用建文帝太子的名义兴风作浪。此时距离建文朝已近五十年,世上见过凝命宝及玺印的人少之又少,谁又能分辨真假呢?
但即便是假的凝命宝,仍然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譬如要详细了解凝命宝的形制,寻到合适的、足够大的玉石。那绑架者在短短时间内便能完成,足见此人深谋远虑,谋划此事已非一两个月了。
朱骥一时惊惧,忽听到巡城御史邢宥叫喊,便应了一声,忙道:“这里人多,不便细谈。请杨匠官先回去歇息,明日我再去找你商议。”
杨埙点点头,道:“烦请朱指挥将那张皱纸暂时借给我,我拿回家再仔细看看,也许能发现线索。”
朱骥闻言,便将皱纸交给了杨埙,又道:“对了,邢御史问起我为什么会来潘舍铺子。我说是因为杨匠官,你和潘舍同乡,恰巧又住在附近,顺路来打个招呼。我正好跟你在一起,便一道进来了。”
杨埙笑道:“我知道了。朱指挥也学会撒谎了。”
朱骥摸了摸后脑,道:“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离开裱褙铺,杨埙便径自回来家中。天寒地冻,家里未曾生火,冷得跟冰窖一样。他进屋便觉得冰彻入骨,又一时懒得生炭火,便坐到厨下火灶边,往灶里塞了几根柴禾点着,就着灶火细细揣摩那张皱纸。
忽听到庭院中窸窸窣窣有动静,杨埙以为又是隔壁的大黄猫跳墙过来寻觅食物,便起身来开门,叫道:“天这么冷,做只猫也不容易,我家没有吃的,就让你进来烤烤火吧。”
门刚一打开,只觉得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杨埙不自觉伸手去挡口鼻,这才发现门前站着一人。未及开言,便见到那人手中木棒挥下,随即额头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忽听到朱骥叫道:“杨匠官!杨匠官!”
杨埙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问道:“我还活着吗?”朱骥道:“当然。”
杨埙见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丝被,一时有些迷茫,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朱骥道:“在你自己家里啊。”杨埙道:“哦,我记起来了,这儿还真是我家。”
朱骥摇了摇头,又告道:“杨匠官离开后,我将潘舍一案移交给了邢御史,本待回家,忽又想到一事,想到你家就在附近,便想先来找你一趟。我看到院内有灯,但拍门不见你应,从门缝一看,你人倒在门口。我猜想出了事,便翻墙进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埙苦笑道:“我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大致说了经过。
朱骥道:“那贼人只打晕了杨匠官吗?我瞧这房间甚为整洁,不像有人为翻动过的痕迹。”
杨埙道:“不瞒朱指挥,我家值钱的东西不少,譬如这丝被就是常德公主[1]的赏赐,感谢我替她家梁柱鬆漆。还有那边那几件摆设,都是来自宫中的赏赐,值不少钱。”
朱骥道:“我明白了,这贼人不是为财物而来。”
杨埙“哎哟”一声,往身上摸索一番,又挣扎下床,四下找寻,这才发现不见了那张皱纸。
朱骥失声道:“难道贼人是为那张皱纸而来?他又如何知道那纸在杨匠官手中?”
杨埙沉吟道:“或许贼人就是杀害潘舍的凶手。他暗中一直在留意裱褙铺动静,以防官府发现追查到他的线索。今日我两次到过那里,他或许认为我知道些什么,所以跟踪到了我家。”
皱纸只是裱褙匠人潘舍试印后随手抛弃的,虽然被兵部尚书于谦义子于康捡到,成为重要证据,却不足以暴露杀害潘舍凶手的身份。为何凶手反而冒着暴露形容的危险到杨埙家抢夺,难道皱纸上还有其他未曾被发现的关键证据?
杨埙颇为后悔,道:“皱纸上肯定还有重要线索,我之前疏忽了,早该好好查看的。”又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打晕我的贼人,应该不是胡尚书口中的绑架者。”
礼部尚书胡濙虽未见到绑架者面貌,但毕竟与对方面对面地交谈过,对其人身高、体貌有个大概的感觉。而且从胡濙描述来看,那绑架者彬彬有礼,应该是个读书人。杨埙也未看清闯入贼人的容貌,但大致有个轮廓印象,对方是个壮汉,比自己高出半头,明显与胡濙口中的绑架者不是同一人。
朱骥道:“那绑架者既筹划谋逆大事,应该招买了不少手下,或许他是派手下来贵府查验也说不准。而今对方已知杨匠官多少知悉此事,你的处境很危险,不如暂时搬去我家住。”
杨埙笑道:“尊夫人应该住在娘家吧?那何必麻烦,朱指挥要保护我,就住在我家里好了,离尊夫人娘家还近。那边窗下的折叠椅子,往外拉开,便是张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