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第五册》(15)

李诣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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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遇

    事情得往回说到1998年,那一年,我还没满17岁。但是因为无知和倔强,在学校在家里都不怎么被喜欢。学校的老师总是特别关注我,也没有女同学愿意跟我做朋友。回到家里,偷偷抽烟也被爹妈抓住,然后就是一顿骂。16岁多,加上天性的叛逆,开始有一种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的感觉。

    于是我交了些坏朋友,他们带着我一起,流连游戏厅台球室,我们那会很流行穿白色的衬衫,然后黑色的裤子,看上去精神。而自打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后,我的白衬衫就从此再没有扎在裤子和皮带里过,因为皮带在那段日子成了我们打架最主要的凶器。而白衬衫也几乎从领扣开始下数三颗扣子,都不曾扣起来。尽管没有值得骄傲的胸毛在里边若隐若现,但因此却养成了一种怪异的审美,认为这才是帅气的象征。衬衫的口袋里,总会放上一盒黄色包装的红梅烟,但是烟盒里全是三块钱的朝天门。打火机一定不会是带电的那种,而是打火石。因为这样的话,还能拿在手里把玩装帅。

    我们这代人,生于80年代初,在刚刚开始学会用自己的眼光观察世界的时候,一系列香港电影改变了我们很多人,所以当我们刚刚成为青年的时候,很大程度上来说,是被这些标榜义气和武力至上的电影给影响了。我自然没能幸免,也成了学校里老师口中的“不良少年”。

    于是带着自负和骄傲,我选择了离家出走,打算离开这个让我讨厌也讨厌我的城市。翻箱倒柜找到自己这么些年存下的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想说去到一个其他的城市,先随便找个工作做下,等到一个月以后有点钱了,也能稍微周转周转。但是去哪个城市,我并没用过多的选择,因为我身上的钱,只够在除去维持小阵子生活之外,买到最远到昆明的火车票。

    没有更多让我考虑和选择的地方,心想昆明也不错,靠近南方,冬天不会特别冷,于是瞒着家里人,也把自己当时用的传呼机拔了电池放在家里,乘着晚上父母都睡着,一个人背着包包就出了门。可惜的是,出门后我并未觉得对家里有丝毫的愧疚,而是像一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尽管夜里寒风刺骨,每一丝灌进鼻孔里的空气,都让我感觉到新鲜。

    遗憾的是,我忘记了带身份证。我的身份证是高一的时候,学校统一办的,我记得当时拿到身份证的时候,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那表示我长大了,我能够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了。所幸当年乘坐火车并不需要身份证,只要有票就成。火车站,只有菜园坝。于是我在那个人蛇混杂的地段,就着车站外广场那昏黄但却刺眼的灯光,开始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日记,日记没有感伤地说,我走了,离开这个伤心地之类装逼的话,而是对我的新生活产生了无限的向往。我觉得我念过书,虽然高中还没毕业就逃走了,但是起码到昆明当地找个餐馆服务员一类的工作想来还是不难的,工资也许不高,但是肯定能比现在过得好。等我有点钱了,就逐步做点别的,这一次,我如果不混出个名堂,我就不回重庆。

    愿望是美好的,但是若真的说起来,这其实是个很幼稚的计划。我就这么幼稚的,跳上了那列改变我命运的火车。

    本来打算买硬座票,因为地图上看昆明和重庆也就一个巴掌的距离。但是心想出门一次,还是别对自己过于苛刻的好。卧铺票比硬座票高出了大约2倍的价格,但是江湖儿女,几时在钱上皱过眉头?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直到我在火车上因为买了一根鸡腿,而被人找了50块钱的假钞。我非常懊恼,打算吸取教训,于是从钱包里找出另一张50块,想说仔细比对一下,到底那张钱假在什么地方,下次可就不能再上当了。一比,发现两张都是假钞。

    钱包里的那张,是出逃前一个月,1998年农历春节的时候,我一个远房长辈给我的压岁钱,当时还摸了我头说让我去买点书。出逃的第一天就遭遇如此巨大的损失,可谓出师不利,我开始暗暗为自己的这趟行程担忧,那一天,是1998年的3月6号。

    不得不精打细算了,我开始选择在火车靠站的时候,到车站里的小卖部买些泡面来充饥,因为车站里面卖得比火车上稍微便宜一点。当时的火车线路,不是一路向南,而是先向西,到四川宜宾后再折路往南前往昆明,98年的时候重庆直辖刚刚一年,大多数重庆人还没有习惯自己从四川脱离。所以我对四川人完全没有陌生感,车到了自贡的时候,由于是个大站,停靠时间比较长,我对面的中铺和下铺人都走了,留下床上杂乱的东西。也许对于中铺和下铺的那两人来说,自贡是他们的家,而对我而言,我却只是一个过客。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爷爷的老家在自贡,那里有很多恐龙的化石。小时候也跟爷爷一起去过,不过现在记忆已经模糊了。站在月台上,伸展腿脚,因为一个坐车很久的人,需要到下面站站,接接地气。等到我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对面中铺和下铺,已经新来了两个乘客。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又黑又瘦,戴了个暗黄色塑料框架,却是黝黑镜片的墨镜,留着两撇八字胡,看上去很像是电影里,浙江绍兴一带盛产的师爷。他盘腿坐在中铺的位置上,腿边还摆放着一顶灰白色的鸭舌帽,带扣子的那种。然后用一种不难听懂,但是却有别于自己的口音跟下铺那个人说着话。

    下铺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二十多岁,比较结实。浓眉大眼且是个国字脸,看上去就像是历史课本里,那些烈士的塑像。他声音洪亮,但是却对中铺那个干瘪小老头毕恭毕敬,等到他收拾床铺完毕,就开始站这给中铺的那个人捏腿,那幅画面,就跟长工伺候财主没什么区别,一边按还一边问:有没有舒服一些。

    不管我的事,这些事我本来看在眼里也就算了,于是我就自己坐在床上,看看窗外发愣。直到列车重新开动以前,我和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列车员广播里提醒,下一站将会是宜宾的时候,我对面下铺的那个年轻人开始从包里拿出水果,打算是摆在我们两张床之间的那个小桌子上。但是桌子上已经摆放了我买来准备充饥用的盒装方便面,于是那个年轻人笑着跟我说,小兄弟,劳烦把你的东西稍微挪过去一点点,我们也摆点东西。

    其实按照我那段日子,当了阵冒牌小混混,又是青春叛逆期,以我的习惯的话,我会翻个白眼然后不理不睬。不过我看他说话很客气,于是也就笑了笑然后把那堆方便面都丢到了床上,年轻人说不用这样你睡觉就不方便了,我们只占一点点地方就好,我说没事,泡面压不烂,反正待会也要吃了。年轻人也就没在继续说,笑了笑,然后去了洗手间把刀子洗干净,然后开始坐在床边削苹果。

    窗外火车压着铁轨,在每一段铁轨之间,发出有规律的“哐当哐当”的声音,窗里那个年轻人用刀子削苹果,发出那种滋滋的声响。上铺也不知道是票不好卖还是为什么,在我们那个格子间里的6张床,两个上中下铺,上铺都没人。而我是下铺,我上边中铺那个家伙八成是个逃犯,也许是逃亡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觉,因为我自打在重庆上车以后,除了看到他起来上过两次厕所外,就一直看他在床上摊着。对面的年轻削好苹果,再用小刀划成一溜溜月牙状的,然后用刀子插起来,站起身来喂给中铺那个人吃。然后自己再吃一块,一副基情四射的样子。也许是我注视的目光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他也刺了一小牙苹果对我说,小兄弟,你也迟点吧,这是自贡本地的苹果,你看样子不像是四川人,可能没什么机会吃到我们这的新鲜水果,来吧,尝点吧。

    尽管我一直在摆手说不必了,但是他很热情,那种热情在那个小车厢里,就显得非常容易让我觉得温暖。在学校和家里,我的生活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责备,但我却是个倔强的人,始终不肯低头。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也是觉得我自己成了家人的负担。没想到在这个小车厢里,一个陌生人几句简单的热情之话,就让我觉得暖暖的。盛情难却,我还是吃了。我平时水果吃得不算多,尤其不怎么爱吃苹果,但是那一口,却觉得很是不错。

    就这样,我跟那个年轻人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他问我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说从重庆到昆明,他又问我是去上学吗?我说不是,是去上班。他说你看上去岁数不大啊,这么小就出去工作啦?我傻笑着说是啊,工作还不错呢,老板离不开我,刚过完年就一个劲催我了,没办法啊。年轻人问我,那你说做什么工作的?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我是修车的。

    直至今日,15年了,我也没能想通,当初怎么会给自己杜撰了这么个职业。也许是人那卑微的自尊心,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是离家出走的,指不定又会被这个陌生人说教一番,但是我有不能告诉他们,我是去做服务员。没有瞧不起服务员这个职业,而是觉得当我说出来,会被他们所瞧不起。我不能忍受别人看不起我的眼神,在当时那个青春的年纪里。不过当我说我是修车的之后,年轻人也没接着追问。他告诉我说,他也是一样,很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办法同时让两个孩子上学,于是自己就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弟弟。自己则到外面谋生活。那几年还要苦,他当过烟贩,在车站卖过地图报纸,还批发过劣质丝袜在天桥上叫卖。说完他就是一阵洪亮的哈哈大笑。

    我跟着傻笑,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对比自己,我的情况说不定比他当年更糟。年轻人接着跟我说,后来就因为一场事故,自己断了三根手指。说罢他就把左手伸出来给我看,我起初在他削苹果的时候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有残缺,此刻定神一看,发现他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整个都没了,而中指只留下了最后一个指节。他告诉我说,当时当小贩,投机倒把赚了点黑心钱,就自己买了个摩托车,但是被治安追赶的时候,自己的小摊也顾不上了,除了银行存款外的全部家当都随着那个小摊车一块没了,自己也因为逃跑的时候,摔了车,手指就这么永远跟自己说拜拜。他好像有点感悟,而感悟似乎不该是他这样的年轻人该有的动作。他说,在医院做了手术后,医生在他准备出院的时候,给了他一张表格,表格的内容是事故伤残鉴定的,他跟我解释说,填了那个表,就能够经过正规鉴定,得出结论自己的情况属于几级伤残,是否满足当时刚刚开展不久的“助残计划”,据说能够领到一些生活费,类似于低保的那种。

    年轻人说,而他当时拿着那张表在医院门口的阶梯上坐了很久,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虽然算不上是天堂,但是却和现在是两个极端。做手术基本没剩下什么钱,自己意外伤残,也不能告诉家里人让他们操心,而自己赖以生存的小摊也不知道被没收到了什么部门,那台摩托车也摔了个乱七八糟,于是瞬间就觉得非常绝望,不甘心过那种残障人士的生活,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退了自己租的房子,开始在城里晃悠,一边挣扎于自己该不该东山再起,一边叹息于命运的不公,在这样的机缘下,他认识了自己的恩人。

    说完他朝着中铺望去,说这位是我的老师,如果没有遇见他,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讨饭呢,哈哈哈。

    他的笑声依旧爽朗,特别是在他与我分享了自己的悲惨往事以后。和他想必,我收到的不过是些委屈,而非摧残。于是此事,在自贡到宜宾之间,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这次离家,出现了些微后悔的情绪。

    我赶紧问他,这位是你的老师?没看出啦,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呢。说完我一阵干笑,迫使自己不去后悔。他说,虽然不是亲生父亲,但是我也待他如父亲一样了,你可知道,他……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因为盘腿坐在中铺的那个人,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不是我搭救了你,而是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往事不堪,但人要朝前,更要沉着。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的,而且字与字之间有点拖拉,和年轻人的掷地有声完全是两个概念。年轻人既然说那是他的老师,那么他一定是个尊师的人。而我却不那么喜欢老师,因为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常常嘲笑和讽刺我。也许是我当时年纪小,我和年轻人的谈话被那个墨镜男人一打岔以后,我们就开始聊起了别的话题。他说他们此行也是到昆明,但是只待几天就要去广东了。我问他去广东没别的车了吗?他说坐了别的车咱们还能认识吗?

    我哈哈傻笑着。其实我知道人在旅途,难免寂寞,于是很多人都会在火车上找个聊天说话的朋友,而这个朋友往往在其中一个到站下车后,就成了过客,今后就算是遇到了,也不一定想得起他是谁。

    车到宜宾已经临近晚上,车厢里的灯打开了,虽然和火车站外广场上的亮度无法对比,但是还是挺亮的了。天色黑起来,窗外也就没什么风景可看,于是我们都把注意力回到了车厢里面。我包包里有一副在自贡车站买到的扑克,本来也是因为无聊,打算自己跟自己诈诈金花玩,要知道我可是高手。于是我把扑克牌拿出来,问他们说,你们打不打牌啊,玩几把吧。三个人,我们就玩“扳扳炮”吧。

    扳扳炮,是当时流行在川东地区的一项扑克游戏,斗地主当时还没盛行,但是打发差得不算多。年轻人笑了笑说,不打了,你下不下象棋嘛,要下的话我们下一把。

    象棋,哼!要知道在重庆市少年宫,还有我的一张我的象棋奖状呢,小学的时候,我妈嫌我好动,总是闯祸,说下象棋能静心,于是强迫我去学了象棋。还好我这人不算笨,起码比跟我同批次学习象棋的小朋友们好太多,得个奖状什么的,简直就是浮云。于是我欣然说,好啊,玩几把。

    铺好象棋后,我有意在前面就发起攻势,好让他知道我其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但是这个年轻人每次都装出一副很踌躇的样子,但每防守一步,都让我觉得下一步不知该如何下手。久攻不下后,我开始有点浮躁,偏偏在这个时候,中铺那个家伙开始说:“马二进三,相三进五”。

    这些都是象棋里的话术,医生是马可以跳到哪,相可以跳到哪。我当时本来就有点着急,结果他这么一说我就有点不高兴了,因为在重庆,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而且你个怪老头大晚上的你戴什么墨镜啊?但是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还是有点得罪人。下棋嘛,游戏嘛,输赢嘛,随便嘛。所以我就被随便了,非常随便的那种。

    年轻人在中年人的指点下将我惨败,也许是看出来我有点不爽,于是又打算用他的苹果来安抚我。我本来是个输得起的人,但是输得有点不服,毕竟是两个人串起来下我一个人,下得我都不帅了。于是我还是吃了他们的苹果。就像是白雪公主吃了巫婆的苹果一样,虽然我和白雪公主除了性别和发型以外,差别并不大。吃完一阵沉默,也许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中铺的那个墨镜男对年轻人说,你把我扶下来。年轻人立刻上前扶着他爬下梯子,我本来也打算搭把手帮个忙,但是年轻人魁梧的身材已经把那个墨镜男给挡了个严严实实,我想也就不用我假好心了。

    墨镜男在下铺坐好以后,脸朝着我的方向,对我说,年轻人,说吧,你为什么逃出来了。

    我大惊,难道我刚刚说谎的时候有些闪烁吗?他是怎么知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说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逃啊?他说,从你刚刚下棋就能察觉到,你一味求胜,你害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且如果你是你说的那样,老板不可缺少的话,你也不会到卧铺车厢,然后吃泡面了。我狡辩道,谁说的,我只是比较喜欢吃泡面而已。墨镜男笑着说,不说远了,从你买的泡面数量来说,你根本就不知道离昆明到底还有多远,只是凭感觉买了几个,这一路上,你都一直在吃泡面,连车上的盒饭也没吃,你的工作得意的话,你不该这么节约。

    我本来想再狡辩一句节约是美德的时候,却顿时气馁了。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他那两块黑色镜片的后面,似乎是把我看穿了,我得承认,他说的,一字不差。于是我卸下防备,乘着夜晚,也不知道下车后今后是否就跟这对师徒永别,说出来也好,心事嘛,放在心里才算个事,说出来,也许就轻松多了。于是我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们,而这一开口说,我却发现自己停不下嘴了。似乎还由起初的遮遮掩掩变成了不吐不快了。我终于跟两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交了底,告诉他们,其实我虽然目的地是昆明,我却不知道我去昆明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要在昆明待多久,我甚至想不起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昆明。

    我说到兴起的时候,就想要喝酒。但是那会时间挺晚了,我们的车厢离餐车也比较远,于是就放弃了。这个时候,年轻人凑着在墨镜男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墨镜男点点头,然后伸手拍拍年轻人的大腿,基情四射×2。墨镜男接着对我说,小兄弟,如果你不嫌弃,相识是缘,到了昆明后,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那个人要来火车站接我。

    90年代末期,传销非常猖獗,尤其以南方地区为代表。我在电视里看了不少那些骗到窝点后,成天吃烂菜烂土豆的新闻,墨镜男这么一说,我突然警惕了起来,我说谁啊,干什么的?他笑着说,你放心,不是什么坏人,但是也不算个好人,更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人。空口无凭的我可不敢相信,于是我推辞说,这就不必了吧,我还是靠我自己打拼生存吧。墨镜男哼哼笑了两声,然后沉默几秒。接着对我说,小兄弟,你介不介意坐到这边来,让我摸下你的脸?

    我瞬间有种被调戏的感觉,虽然鄙人一副细皮嫩肉从来都是被人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代表青年,在这昏暗的车厢里,你怎么能对我提出如此羞辱的要求呢。于是我不说话了,估计当时脸色还挺难看。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他赶紧说,你坐过来吧,老师没有恶意的。我还是不动,墨镜男哈哈一笑,取下了他的眼镜。把头凑到我这一侧,笑嘻嘻地说,看到了吗?我是个瞎子,我只是替你摸一下骨而已。

    我仔细看了他的眼眶,正常人眼睛闭起来还是会有点眼皮凸出,那是因为里面有眼球的关系。而他的眼皮就根本合不拢,有点像95版神雕里的柯镇恶。没错,就是古巨基和叶童的那一版。我再回想起刚才下棋的时候,这个瞎子光是听自己徒弟的棋声就能够加以指点,而且能够准确地看出我的胆小和懦弱,我当时就震惊了。一般来说,很多人觉得遇到瞎子是晦气,但是在武侠小说里,遇到瞎子往往是一段奇遇的开始,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奇遇,我无非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瘪三,但此时此景,却让我深信不疑。

    于是我怀着敬畏,坐到他的身边。他从我的头顶摸起,弄乱了我的中分我也就不计较了,接着他在我的脸颊上摸。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摸,不论男女。然后摸我的手,我想说如果他想要摸大腿的话我就尖叫,摸完手以后,他说,年轻人,你的命好,但是路却坎坷。你是尖脸,但额头以上不甚圆润,头比较平,单眼皮但却浓眉,而且你的耳后有痣,颧骨微大,掌纹凌乱粗糙,变故甚多,你这种骨象,如果为官将害民,若为民则反官,天生倔强,但心肠很软,你看不惯欺善怕恶但自己却有暴力倾向,争强好胜但又狂妄自负。

    你这么一说,怎么说得我这么不堪呢?我有点不解,而且有些不爽。瞎子说,从一开始你跟我徒弟说话的时候,我就有点察觉,摸骨只是为了确认。我老瞎子十二岁开始学摸骨,摸了快四十年,绝对错不了。

    我仔细一想,其实他说的,还真是我的个性。但是他说出来让我对这样个性的人,完全谈不上喜欢。如果我自己都不能容忍我自己,那我以后该如何面对我自己?尤其是在他这番话深刻地刻在我心头的时候。瞎子说,下车后,你跟我走,信老瞎子一句话,此举虽不说能救你,但起码能够教你,教你成长和顶天立地,男人有担当,有责任,就是好人,而且,还是个不错的营生。

    再聊一会,我也没太听进去,因为我反复思考着瞎子口中我的本性。后来瞎子睡觉了,我也跟着爬到铺上睡觉,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想着,到底要不要相信他的话,跟他去见那个人?可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不如这样吧,如果见到的那个人不是好东西,那我找机会逃走就是。

    虽然这么想,但依旧无法入眠。此刻,车行至六盘水。

    次日,我本想继续追问一些事情,但是我不能表现得过于感兴趣,这样的话,如果我要脱身,还有点盼头。于是那一天,除了闲聊外,我们就是下棋。

    当天下午到了昆明,瞎子和年轻人让我跟着走,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瞎子走路不方便,年轻人在前头牵着他的盲杖,手里还提着东西,有点手忙脚乱。出了旅客出口,在昆明南站,远远迎过来一个和瞎子看上去岁数大了不少的老头,两人握手后,年轻人也跟那个老头握手,老头还拍了他的肩膀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我站得比较远,于是年轻人招呼我过去。我赔笑着走过去,瞎子一把牵起我的手,对那个老头说,老朋友,这次给你带个人过来,你别问我为什么,你认为该怎样就怎样,我知道你明白的。

    老头看向我,他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感到有点诧异,我也是一脸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老头是干嘛的,只好无辜地挠挠头。

    瞎子牵着我的手,然后一扯,对我说,认识一下,这位,是武师父。

    我当时呆在那里,觉得有些尴尬。如果说我认为在火车狭小车厢里遇到这个不一般的瞎子,算是一种奇遇的话,那么和武师父的相遇,就只能算作是奇遇的衍生物。我随意的笑笑,为了掩饰我的不好意思。武师父大概是看到瞎子牵着我的手,然后很客气的对我笑笑,对我说,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呀。

    我当时就愣了,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认为我也是个瞎子,而且是这个瞎子的徒弟啊?于是我赶紧说,武师父,你说错了,我就是个路人,跟这位老师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我没什么可畏的。武师父听我这么说,可能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笑呵呵地说,都一样都一样。老瞎子,还没吃晚饭吧,走,咱们吃点东西去。说完武师父就转身到火车站的机动车步道边上准备拦个出租车。我看着他走开,然后茫然地望着那个年轻人。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跑江湖的人,免不了有点客套,不过习惯就好了。你好好跟着武师父,一定会成才的。瞎子此时也插嘴说,没错,我认识不少跑江湖的人,武师父这个人,算比较踏实。虽然有时候直了点,但是绝对是这个行当里数一数二的好人。

    我更加不解了,跑江湖?什么叫跑江湖?难道是黑社会?我虽然以前也是个小混混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真的成为一个黑道份子啊,于是我赶紧跟瞎子说,先生要不然就别麻烦了,我可能不是那什么跑江湖的料。瞎子说,我虽然看不到,但是我一般不会弄错,你如果觉得瞎子不算坏人,你就相信我,比你去餐厅打工当服务员强。我有点着急了,于是我说,可是江湖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啊,我不想招惹这些人啊!

    可能是声音有点大有点激动,武师父虽然站得比较远,但是还是循声回头。至于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这我就不知道了。

    瞎子笑呵呵地说,跑江湖,只是我们师徒对武师父这类人的一种喊法,他算是一个比较有名的天师,天师你知道吧?我点头,但是后来意识到瞎子看不到我点头,于是我说知道,就是电影里林正英叔叔的那种。瞎子说,那是电影,虽然自己没看过,但是徒弟都会跟他讲。瞎子说这个行业一直都存在着,不过电影把他们渲染得有点过于神奇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打不死的人。这个武师父,他是有门派的人,我认识他挺长时间了,自己眼瞎,没能亲眼看到过他到底有多厉害,但是一辈子走手艺跑江湖,绝大部分的时间还是顺利的。否则怎么被那些被搭救过的人称作天师呢。瞎子的一番话说得我有点糊涂,我当然知道林正英叔叔那是电影,人怎么可能牛逼到那种程度。不过我确实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些人存在。于是我问瞎子,那我跟着武师父,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对他这些东西我更是不知道了。瞎子说,不知道,就要学。给你摸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人如果当普通百姓,一定过得比较苦。但是你命好,我认定这是你一辈子的转折,你今年17岁对吧,相信我,老瞎子从不骗人。

    我算是听明白了瞎子的意思,他是要我拜给武师父当徒弟,学手艺。人心险恶,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但是心想这瞎子跟我非亲非故,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说这些?假若我当时没有跟他们二位在一个车厢里,那他会不会也跟同车厢的别的人说这些话呢?那个年轻人虽然很热情也跟我很聊得来,但是毕竟说穿了也是个陌生人,闲聊而已,完全犯不着肝胆相照,他会不会是老瞎子的托儿?故意忽悠我上当的呢?

    短短几十秒的时候,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折腾,但是我竟然发现,我对于拜武师父为师这件事情,在心里竟然还占据了较大的比例,也就是说,虽然我不断在怀疑,但是我的潜意识里,竟然对于拜师学艺这件事,是具有一定程度的渴望的。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就好像很多人在街上碰到小贩叫卖,任凭他吹得玄乎其乎,即便是自己认为自己有可能会上当,但是还是忍不住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样。所以如果要我今天来回忆当年的心境,我只能说,一切都是缘分,甚至是一种命中注定。此前的我,从不相信注定的说法,我坚信生活是靠自己的努力来打造的,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当好人,就要好得人尽皆知,当坏人,也要让人闻风丧胆。

    于是我不再说话,直到武师父打到车招呼我们上车。瞎子始终牵着我的手,捏得还挺紧,好像是怕我跑掉,更像是在给我一个坚定的信念。我怀着忐忑,但却没有不安,可以说我是打从心底相信眼前的这些人,但是现实里,却缺乏一个能够说服我去相信的理由。

    上车后,也许是因为司机在场的关系,他们俩没有聊那些所谓的“江湖话题”,而只是在寒暄。即便是在1998年,昆明也算是一个大城市,所以这一路也不算无聊,看看窗外春城刚刚入夜的景色,也算是我终于到了目的地,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