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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谦逊,老先生又伤感了:“只可惜,只可惜……唉,人生有限,我们身在此山中,看不到将来之事……鹏举,你不知道……我多煎熬……明知世道有变,却不知会往何处变……走了一步,看不清下一步……要是我能再活二十年、不,十年……”
岳飞连忙跪在老先生膝前,温言说道:“恩师身体康健,为什么活不得十年?今日你说话太多,不如先休息……”
周侗笑笑,忽然双目失神,手中的棋子掉在地上,头耷拉在岳飞肩头,昏睡了一刻,花白的胡须颤动,忽然又醒了,眼神重新浑浊起来。
岳飞轻声叫:“恩师?”
周侗又茫然了好久,才问:“这位年轻人,你是……”
岳飞习以为常,又花了不少时候,才重新帮他找回了记忆。周侗拾起桌上的棋子,重新摆成方才那个局。摆一半,忽然注意到了摊在桌上的密信,白眉一皱。
“可惜,阿骨打死了……大宋少一个盟友……”
武松和岳飞同时提醒:“还没死。”
周侗的目光忽然越过两人,定在潘小园身上。
“小姑娘,你过来,你方才说……阿骨打要死了,是……是听谁说的?”
潘小园心里一凉。方才冲动之下开口抛出此事,信口胡诌是听史文恭说的。但周老先生只是健忘,又不是傻,万一听出漏洞……
周侗却目光炯炯,欠欠身,看着她笑了,几乎是调皮的,悄悄道:“是不是不想让那两个臭小子听?没关系,你只跟我说。”
潘小园呼吸一滞。身边的灯火忽明忽暗,突然仿佛烧灼得她眼睛一痛。
谁看不出,老先生已是时日无多。他清醒的那一分工夫,念念不忘的煎熬,便是他到底有没有拯救哪怕一点点黎民苍生。洞察世事如他,也推测不得,下一步到底是阳关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带着这些未尽的念想,以后的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住不安稳吧?
她忽然不自觉捂住嘴,几乎是急切的,朝老先生点点头。
周侗朝她眨眼,几乎是蛮横的朝武松一指:“你们出去!别偷听我和女孩子说话!”
武松和岳飞面面相觑,都知道老小孩的脾气,不敢拂逆,先后退出去。
潘小园心跳加速。周老先生年轻时一定有不逊于燕青的魅力,就连现在,怎么也把她迷得五迷三道的?
还是守住理智,干坏事之前,先定军令状:“谁都不许告诉。”
周侗:“拉钩。”
潘小园绝倒。还以为他会发个江湖毒誓呢。
在老先生身边跪下,跟他狠狠拉个钩,感到他虚弱的力气。
然后左右看看,轻声开口:“老先生就当我做了个梦罢。这密信,算起来应该今年出世。宣和三年,北伐,宋攻辽失败,金攻入长城以南,辽国五京尽被金夺去。然后,阿骨打应该是死于……嗯,一一二三年,就是宣和、宣和五年,然后……忘记是哪年,对不住,金军两路攻宋,宣和七年……靖康……攻入开封……”
……
周侗听着听着,仿佛睡着了。许久许久,才睁开眼,慢慢一颗一颗的,把棋子摆成一个复杂的局,直到无子可落,才寂然笑道:“这个梦,够长的。”
以他的智慧,定然知道,这便是最可能的结局。
潘小园轻咬嘴唇:“先生信我?”
周通轻笑:“我这辈子,见过的事多了,不敢……以己度天啊。”
潘小园心中涌起感激:“那,能避免么?”
周侗抓起一枚白子,意兴阑珊地看看,摇头:“每个人都以为他走的是最合适的一步。合在一起,一局最臭的棋。”
说毕,棋子用力一丢,一地叮当声响。
潘小园默然不语,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能避免一点点……”
老先生看着她笑了,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史文恭那小子,你把他抓回来,我有话要问。”
潘小园连忙点头。老先生必定是想到些可以扭转局势的问询。
可随后愁眉苦脸:“先生不是不知,奴家又不会武功,哪抓得住史文恭半个手指头,况且,武松……武松还想杀他呢。”
周侗盯着她,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不听你的话。”
潘小园从耳根红到脖颈,轻轻一点头。
老先生痛心疾首:“女孩子的话怎么能不听呢!唉,想当年,我……我要是能……”
潘小园竖起耳朵,八卦之心膨胀,觉得要知道什么不得了的。
周侗却打住话头,恍惚一阵,把这事忘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
她连忙答了,又画蛇添足地说:“排行第六。”
周侗点点头:“嗯,鹏举行五。”
潘小园:“……”
觉得老先生又要犯迷糊了,想着要不要把武松和岳飞叫回来。
第165章1129.10
磕到第五个的时候,听得一阵铜铃轻响,原来周侗手边就有根麻绳,一拽,就能叫来人。
武松和岳飞进来的时候眼都直了。
周侗执棋落子,冲岳飞温和一笑:“这女孩子,方才和我相谈甚欢,从此是我徒儿。为师忘事,你替我记着。”
直到此时,潘小园才百分之百确定,老先生是认真的。
岳飞:“……好,遵命。”
看向潘小园,跟她互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开口:“师……姐。”
“师妹!”老先生不耐烦,不屑于用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入门先后!”
岳飞口唇微张,可怎么也叫不出来了。武松更是魂不守舍,先是觉得有趣,再后来,竟有那么一丝不服的劲儿。周侗在武林中何等鼎鼎大名,就算是退隐十年,叫出名字来,也让所有人肃然起敬。老先生十年都没有松口,没给他一个徒弟的名分,眼下寥寥几句话,收了个新的?
周老先生恶作剧完毕,直勾勾地顶一阵棋枰,叹口气。
“密信给我。”
武松双手捧过去。
周侗呆呆望着那上面的一笔一划、一道道纹路,脸上神色变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得知盟约将成、拼死截获它的那一天。突然掉了一滴老泪,洇湿了信的一角。
岳飞道:“恩师……”
周侗只是摇头,啐一口:“没用……”
几人齐道:“什么没用?”
周侗忽然目光清明,看着潘小园,颤巍巍笑道:“既然已经是最臭的一局棋……”
皱纹纵横的手伸出去,用力将棋子一个个抹下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那无论再如何重新下过,也不会……比这再臭了吧?”
武松和岳飞浑不明白。潘小园却明白了。
周侗将那密信盯了好一刻,重复道:“没用了。”
双手一用力,陈旧的纸张甚至没发出什么响声。
武松:“老先生!”
盖着徽宗御印的盟约信,就这么在周侗的手底下,碎成一片片棉絮,落在满地的黑白棋子里。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没人敢呼吸。
武松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原本今天的来意,就是将密信“物归原主”——虽然周老先生会唾斥这个说法——因此周侗要怎样处置,他都不打算过问。
再说……突然想起宋江锦囊里的嘱托。要他尽量讨周老先生的欢心,老先生要做什么,都要顺着。
难道宋江早就料到他会这样?
而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掠过一幕一幕,清河县的老宅,赶车儿的车夫,包道乙强抢密信,史文恭诡计诱骗,还有武松身上那没包紧的伤。再看周侗呢,他为之搭上十年的信物,毫不心疼的,毁掉了?
突然间汗流浃背。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方才那番话……
周侗安抚地看她一眼,注视着武松,又看看岳飞,仿佛要灌输什么似的,第三次重复:“没用。”
岳飞仍然不明所以。武松直率,直接说:“晚辈不懂。”
周侗对他忽然有了耐心,解释道:“和谁联盟都没用。咱们大宋,有钱、有人、有兵、但没人会打仗……秀才腰缠万贯,携着宝剑,走在江湖里,乱认大哥是没用的,被教训,迟早的事……”
什么外交,什么盟约,什么战略战术,都比不上自身的强大。周侗见多了世事,此时看得开。
武松忽然接话:“兵也不一定是好兵。岳兄弟在军营里,已经吃不饱饭了。”
岳飞忙道:“我没有……”
周侗笑笑,摆摆手,表示他明白。
但他没淡然一刻,看到潘小园,突然又悲从中来。
“不要北伐……国有殇,国有殇!……奸臣误国,昏君当道,苦的是百姓啊!国难当头,千年之耻啊!国有殇……”
潘小园连忙拉住他手:“老先生!恩、恩师……”
周侗的眼中忽明忽暗,记忆的转盘被重新拨回他心心念念的那件事,突然间老泪纵横,大哭出声,连呼“国耻”,夹杂着肆意的呜呜哭声,声音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岳飞给他捋着后背顺气。武松只道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跪下来,说:“先生,我……听你的便是……”
周老先生大哭了一阵,沉沉睡在了棋枰上。等到终于醒来,见了一脸焦急的岳飞,茫然问道:“这位年轻人……”
终于拜别了周侗。大家一致认为,老先生这次是真的需要休息了。
武松格外谢了岳飞:“老先生晚年得你如此尽心侍奉,也是我之幸。以后若有机缘,我们再来拜会。”
岳飞直到走得远了,才苦笑道:“其实……恩师糊涂的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这几日,精神格外好些,但以后说不准。”
武松点头:“若需要什么药方药饵,缺钱时,尽管跟我说。”顿了顿,又想起来他任务完成,马上要离开,于是看着潘小园,改口:“跟她说便是。”让岳飞把联系方式告诉了潘小园。
他到现在还不太相信,老先生把她收为关门弟子了,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缘?
潘小园连忙答应:“尽管来找我。嗯,还有……”
岳飞道:“师姐还有什么吩咐?”
他可不敢顺着恩师的意思叫她师妹。差着四五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