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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头看,小娘子笑靥如花,让他忍不住恍神了一刻。当然以董蜈蚣的江湖觉悟,这位大姐他是万万不敢肖想的。但生得如此顺眼,又不打人骂人,比起跟着别的凶神恶煞的江湖大哥,生活多了三成的岁月静好。况且,钱也不少拿哇!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董蜈蚣的神色。自己的这个小弟虽说上不得台面,好歹能替自己出面办不少事。光靠他欠的那点人情、以及他试图巴结武松的那点念想,难以培养长久的忠心。收买人心的方法有很多种,眼下她能拿出来的,只有钱。
果然,董蜈蚣也是机灵的,口中感激涕零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表忠心:“娘子有什么粗活累活,难办的、要命的,小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潘小园扑哧一笑:“还万死不辞,我要你死做什么,死了还能办什么事?”
董蜈蚣暗暗松口气,赔笑道:“是是是,娘子最宽厚仁慈,小的替娘子跑断腿,也是应该的!”
“也不要你跑腿。我只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娘子尽管说。”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鼓上蚤时迁。”
董蜈蚣一边嘿嘿赔笑着,一边笑容僵住了。
“娘子你……你怎么会认识那位大哥?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吧?”
潘小园脸一沉,手边的茶盏“啪”的一放,“怎么,刚跟我万死不辞,现在就开始耍滑头了?”
董蜈蚣连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那张脸却更苦了。他自诩在梁山上混得人缘还不错,凭着一手马屁功,虽然不至于交游广阔,但最起码大家见了他都能有副好脸色。
唯独那位时迁时大哥——其实算起辈分来,应该是他的师祖爷,北方盗门的总瓢把子——清楚他是什么货色。那天董蜈蚣提着两只偷来的鸡,想要去拜师学艺,当场就让时迁给踢出来了,骨碌骨碌连着几十个后滚翻,之后接连三天,脑袋都是晕的。
董蜈蚣觉得大约是他的拜师礼太过寒酸。但他们偷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拜师礼一定要是偷来的东西,方才彰显诚意。梁山上处处是高手,太贵重的东西他又偷不到,只能从厨房里弄两只鸡,算是尽力了。
这件事,董蜈蚣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潘小园说了。可潘小园觉得,可如果只是礼物过于寒酸,时迁还不至于这么动怒。
事实是,当年时迁投奔梁山之时,正是因为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引起晁盖震怒,差点就下令把他给砍了。潘小园分析,大约从此时迁就对偷鸡产生了心理阴影,每一只偷来的鸡,都会让他回忆起当年差点掉脑袋的那惊魂一刻。
董蜈蚣算是撞在枪口上了,吃了无知的亏——哪怕他偷碗米饭呢。
潘小园再次凝视着眼前这个不入流小偷,一字一字地命令道:“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十天之内,我希望和时迁说上话。这二十贯钱,你可以自己收着,也可以拿去使用。我这里还有些五花八门的礼品,全都价值不菲,眼下也都归你支配。没用上的,事后都归你。”
这便是武松给她透露的第一桩情报:时迁虽然是梁山好汉编制,但他的交友圈子十分诡异。他深知不少人自诩英雄豪杰,看不上鸡鸣狗盗之徒,于是干脆敬而远之。譬如武松这样的江湖正统,如果时迁想躲他,那他就算是翻遍梁山的每一株草木,也休想找到时迁的一个脚印。
就连开全体大会的时候,时迁也经常喜欢隐身,只是在有必要发言的时候,冷不丁从房梁上来一句献计献策,随后又消失在虚空当中。
和时迁有直接来往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引荐他上山的杨雄、石秀,再就是同样不入流的白胜、焦挺、石勇之辈。北方盗门自有一套联络暗号,因此董蜈蚣这样的“专业人才”,有时候也能和时迁对上暗号,说上两句话。
另外,时迁还遵循另一项盗门的准则:收礼办事,绝不多问。当初宋江为了赚徐宁上山,打算启用时迁偷盗徐家的祖传雁翎甲,也是通过石秀传话,然后按规矩送了相应的礼品作报酬,这才请动了时迁的尊驾,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物超所值。
潘小园并不清楚盗门的诸般规矩,于是一切全权交给董蜈蚣负责,并且表示,如果需要武力支援,不好意思,自己去求人,她不管。
董蜈蚣看着那闪闪发光的一堆钱,又打开那一盒盒茶酒香药之类的礼物,慢慢用眼扫了一遍,心里估摸着价格,咬咬牙,拍着胸脯道:“娘子等我消息。”
第84章9.10
于是十天之后,潘小园站在了虎头峰黑风口守关后寨的林子边缘。这里是当之无愧的梁山第一险关,枯松倒挂,怪石嶙峋,日夜黑风阵阵,号称“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董蜈蚣特地嘱咐她,发髻梳得紧实一点,裙子上多压点坠子荷包什么的。
悬崖峭壁,谷幽涧深,月影狂乱,狂风挤过巨岩山石,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
在这个鬼地方约见时迁,潘小园心情激荡,觉得终于要在梁山见识一位比武松病得还重的装逼犯。
刚在一棵桦树下立足,就听到那风声里夹杂着人声,直灌进她耳朵。
“你来晚了。”
那声音卷在扭曲的风声里,明显不是本来面目。只觉得非男非女,声调平平,听不出年纪和口音。那音色则让人听了头皮发紧,产生一种混合着难受的期待,仿佛极品汝窑天青釉碗,被武松用刀尖慢慢割下整齐的一圈。
潘小园猛地回头,只看到树影摇曳,自己的发尾衣带飞扬。声音是被风送来的,根本找不到声音主人所在的位置。
看来这选址不全是为了装逼。潘小园心中紧张加敬畏,不卑不亢地答:“路途遥远,雨后泥泞,不太好走。”
谁让她急着面见时迁,选了这么个日子——阴沉了一天,下午时秋雨滂沱,整个梁山都被重新洗刷了一遍。据说左军寨后方还发生了泥石流事故。潘小园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女侠”,一诺千金,咬咬牙,披挂整齐,还是出门了。
她的声音刚一出口,瞬间被风卷到了悬崖之下。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时迁在自己的上风处,那么自己说出的话,他是不会听到的——暂且认为是个“他”。
这只是一个单向传音。
果然,风声带来了第二句话,是轻轻的两声笑。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其余的,我不多问,你也不必多说。娘子是识规矩的。报酬多寡,你说了算;接不接这趟盘子,我说了算。你若同意,便望东七步,算是开盘口。”
潘小园身子没动。往东七步是万丈悬崖,她可不是跟时迁约在阎王殿里见面的。
风声阵阵,过了好久,时迁的声音才传来,有些讪讪的:“对不住,罗盘看反了。应该是往西。”
潘小园不声不响,扭头往西迈了七步。远处的树林里呜呜风响,似乎传出一声笑,似乎是风神爷在替她嘲笑时迁的智商。
等她站定,立刻又听到了时迁的声音。
“挂桩,一言为定!时迁见过客人。”
声音干脆果断,丝毫没有受到方才小插曲的影响,甚至还带了一点邪气的笑意。
潘小园望空一福,表示还礼。
时迁不多废话,立刻开始谈正事:“我盗门买卖成快,水做火做伤攒子摽杵子,只要来得阔气,无有撂挑儿的时刻。不知客人有何见教?”
饶是董蜈蚣已经跟她科普了一部分盗门黑话,时迁这一套说辞,潘小园也只听懂了一小半。好在最后一句像是句人话,但眼下自己处于下风处,又能如何作答?
还好时迁没等她说话,立刻开始下一步指示:“让我猜猜。客人若是来求寻龙定脉、摸金发丘,请望北一步。”
水浒里的时迁总是以神偷的形象出场,可实际上,他的主业是盗墓掘坟,偷活人东西纯属玩票。这一点也从董蜈蚣那里得到了证实。
潘小园脑子里刷刷的闪过了几个盗墓小说的主角。眼下明知身后是盗墓祖师爷,也只得压住强烈的好奇心,岿然不动。
时迁等了片刻,又道:“若是来求谍报、探声息,请……”
话音顿了一顿,想必是认真看了看罗盘,才继续道:“请望西一步。”
潘小园依然不动。
时迁的声音明显有些意兴阑珊。很显然,他报业务的顺序,是按照他自己的兴趣来的。
“若是来求顺财敛物,栽赃下毒,请望南一步。”
潘小园深深呼吸几口,脚下一动不动。
时迁叹了口气:“客人这是消遣我呢?——想必是有特殊指示。请数七下,然后开口赐教。”
潘小园点点头,心中无比佩服他的业务素质。周围风声忽然微微变化,仿佛是飞鸟穿梭林间,树枝树叶上贮的雨水簌簌的往下落。等那动静停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七下数过。
想必时迁已经来到了下风处。单向传音换了个相反的方向。
潘小园说不紧张是假的,心里面平静了好久,才慢慢组织出语言。时迁也就十分耐心地等着。
“此次劳瓢把子尊驾,是想……趁夜借几样东西,天亮还回。点子是个、是个一般的梁山并肩子,杵门子不硬,只是个水做,还请瓢把子多考虑一下。”
一口董蜈蚣教的黑话,说得磕磕绊绊。远处的风神爷呜呜的,似乎又笑话了一声。
时迁又静静等了一刻,没有回答她,却来了一句:“笑的是谁?”
声音居然能被她听见——虽然已经被狂风揉过,扭曲得几乎听不出来。
潘小园这才发觉,时迁也并不完全是利用风力传音。只要他愿意,他的声音可以传到四面八方,犹如天罗地网般笼盖下来。
现如今,那个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换成了一派尖酸戒备的口气。
“盗门交易不容老空子插手,就算是宋大哥也得走程式。武松,你来干什么?”
风中卷着的笑声愈发明朗了。约莫十丈之外,有人大笑道:“瓢把子好眼力。梁山又不是你家的。我自来酒后散步,又不是来搅局的。你该怎样怎样,当我不在就行了。”
他的声音居然逆风而行,清清朗朗,正气十足,在一阵妖风中凸显出骨骼来。
潘小园却并不十分惊讶。早间武松听说她要夜会时迁,还是在黑风口这么个险要去处,自然担心安全,拦了两句,见她心意坚定,也就没再坚持。早应该知道他不会就此轻易让步,原来从一开始就在后面远远跟着呢。
她感到全身被那声音裹挟着,心里一暖,不知怎的,却又有点恼火。
时迁显然也猜出了武松的意图,显然比潘小园更恼火:“武兄这是信不过我盗门的待客之道了?”
“许你自己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就不许旁人生疑?”
“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我盗门行事向来如此,不会为任何人坏了规矩。”
“我武松行事也向来如此,你管不着我。”
“窥人秘密,断人财路,岂是同道中人行径?”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三言两语就是个僵局。树林里坑洼的一潭死水,这时候微微晃了两晃。
潘小园忽然开口:“武二哥,多谢你一路护送。眼下瓢把子在此,想必不会有危险。请你先回守关后寨,我随后去找你。”
武松不语,半晌,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她胳膊肘朝外拐颇有不满。
时迁却也在上面哼了一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忒瞧不起我盗门的盘道。”
“时迁,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你?”
潘小园简直无语凝噎。这两位三观如此不合,今日恐怕是第一次互相对话,果然是完全无法沟通。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言语交织着呼呼的狂风,刀光剑影席卷整个黑风口。
她觉得事情要砸了,赶紧提高声音,又插句话:“瓢把子大哥既然已经跟我开了盘口,那定然是说话算话,我信得过。武二哥,求你回后寨等我,这里你一万个放心,盗门的招牌不是那么好砸的——你若执意插手,搅了这事,我……”
轻轻一跺脚,“我不会领你的情,以后什么事,再不敢烦你。”
两位哥谁也得罪不起,只好一边一哄,也不知两人分别在何方,只好估摸着方向,一边一个万福,看谁先吃软不吃硬了。
提心吊胆等了好久,才听到树林子里风声哗哗的变,武松似乎是重重哼了一声,踩着泥水,大踏步往回走了。
潘小园松一口气,心里却不合时宜的咯噔一下。看样子他肯定生气了,那脸色不定怎么难看呢。
黑风口寂然依旧。又过良久,上风处才重新裹挟来了时迁的声音。
“倒也算识相。客人惊扰了,请继续吧。”
潘小园轻轻一抿嘴。时迁同样也是识相的,知道等武松走远了,听不到了,才敢埋汰他一句。
她还想着武松那边,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跟时迁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好在事先已经准备得充分,说出来也算条理清晰,有头有尾。
四周静了好一阵,声音才重新乘风而来,这回是毫不掩饰的大笑,锋锐刺耳,俨然干戈之声。
“好,好,我不多问——我知客人的意思了。这趟盘子我接。时某喜欢看戏。”
出了黑风口,便是守关后寨。潘小园探头探脑的踅到门前。黑风口是天堑,巨石中心的寨门一关,连一只老鹰也难以飞进来。因此守寨的几个小喽啰也都懈怠,七扭八歪的倚在边上,半睡半醒着。
一眼就看到武松在火把底下站着,随手磨刀,嗤嗤有声。他戴个檐帽,穿了雨鞋,裤腿上满是泥。见了她,也不吭声,眼睛瞟别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