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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刚回到东厂,屁股还没坐热,锦衣卫就上门了。
锦衣卫指挥使杨昭和亲自来拿人,说沈玦炮轰广灵寺,震惊宫闱,胆大包天,形同谋逆,皇上连夜从宫门递出条子,要锦衣卫将沈玦押入诏狱。之前的姚氏母子案也出结果了,刑部那边儿传来话儿,确是沈玦纵容下属伤人无误。数罪并处,皇上令三法司择日升堂,会审沈玦。夏侯潋和司徒谨也一同被逮了,司徒谨是帮凶,夏侯潋是从犯。杨昭和还透露,有人举报夏侯潋是伽蓝刺客无名鬼,这下沈玦头上又多了顶勾结江湖逆党,图谋不轨的帽子。
万伯海被沈问行秘密带走了,夏侯潋和司徒谨一同入了诏狱,关在一间牢房。沈玦待遇和他们不同,杨昭和在卫所收拾了间厢房给沈玦住。
杨昭和是官场上的老人,混到如今,早知道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妄下定论的道理。沈玦说不准还能翻盘呢,毕竟是整垮了魏德的人,不能轻易小觑。况且他受了沈玦不少恩惠,平日里也已沈玦拥趸自居,明面上秉公执法,私下里还是得留几分颜面。
但夏侯潋和司徒谨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两人坐在牢房里的草席上,头顶是一扇天窗,在昏暗的牢房里漏下一束天光。身后是墙壁,极厚,手掌拍在上面啪啪响,有种拍崖壁山石的感觉。
夏侯潋有点担心沈玦,虽然那家伙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何况他们还有万伯海握在手里。但是徐若愚是个大祸患,那家伙知道沈玦不少秘辛,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来。希望那家伙已经死了。
刚刚分开的时候沈玦要他宽心,说还有点事儿要处理,要他安心睡觉。夏侯潋想沈玦现在大概正坐在卫所里,桌子上点起了苏合香,手边放一碗暖乎乎的人参汤,外头成排的官员等着他的接见听他的指令,明天大家一起把太后那个婆娘干翻。或许第二天,夏侯潋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睡大觉,往后照旧上值抓小偷抄别人的家。
夏侯潋慢慢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月光透过天窗照在他身上,淡淡的风拂弄起他的发丝,有点缱绻缠绵的味道。他突然有点想念沈玦,想他现在在吃什么,在看什么,如果在睡觉,睡得是什么样的床铺。那小子身娇体弱,比大小姐还金贵,睡得惯卫所的床铺么?夏侯潋又想起之前在广灵寺的时候,太丢脸了,莫名其妙就趴在沈玦肩膀上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幸亏沈玦那小子没笑他,要不然他得钻到地缝儿里去。
夏侯潋想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奇怪,明明才分开不过一个时辰,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司徒谨坐在他边上,半张脸隐在黑暗里,阴影勾勒出他冷峻刚毅的轮廓,像岩石利落的锋棱。他和司徒谨不怎么熟,一方面是因为他级别太低,平日里除了沈玦,见不到什么大人物,另一方面是因为司徒谨不爱说话,他和持厌一样,是一个极端沉默的男人。只不过持厌不说话是因为他一个人在黑面佛顶待了太久,不知道怎么说话。而司徒谨的沉默,则是因为他不说废话。
夏侯潋在东厂听了不少闲话,有人说司徒谨是个妻管严,媳妇儿说一他不敢说二。还是个女儿奴,有番子在他家看见他的女儿骑马马围着天井转圈,司徒谨就是那匹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两个人还是沉默,夏侯潋有些无聊了,伸出手,看月光从指缝间泻下来。
过了会儿,司徒谨忽然说:“你在想督主么?”。
夏侯潋愣了下,问道:“你怎么知……”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忙吞下最后一个字,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猜的。你认识的,现在还活着的人里面,我只认识督主。”司徒谨说。
夏侯潋坐起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人?”
“人在看月亮的时候,总是在想自己最挂念的人。以前督主经常看月亮,一看就看很久。”司徒谨道,“后来你回来了,他就不看了。”
夏侯潋心里叹了一口气。沈玦那个家伙一根筋,念旧念成这样天底下估计只有他这一份儿了。把沈府的院子布置成和秋梧院一个样子,又把莲香也接回来,又还要找他,坚持不懈那么多年。可夏侯潋明白沈玦,走过迢迢岁月,往事消散如烟,他只是想把从前的时光找回来,仅此而已。
夏侯潋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司徒谨的肩膀,道:“其实你也在想着谁吧。我知道,是不是嫂子?嫂子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吧,你有没有派人回家跟她知会一声,说你今晚不回家。”
司徒谨点点头,道:“我出来之前说过了,平常查案很容易夜不归宿,她已经习惯了。”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但有的时候也会埋怨我不回家,自从生了玉姐儿,她总是怀疑我在外面养了外宅。”
“女人嘛,疑神疑鬼难免的。成天在家坐着没事儿干就只有想东想西了,你得理解一下嫂子。”夏侯潋说,“其实有个人等你回家挺好的,你别看兄弟们总是说打光棍才好,逍遥自在,其实要能娶上媳妇儿,谁不愿意娶啊。有人家里才有人气儿,有人气儿才是家。”
“那你为什么不娶妻?”司徒谨问,“是因为喜欢督主么?”
夏侯潋:“……”
不爱说话的人说起话来都这么吓人么?夏侯潋大窘,道:“说什么呢?我可是男人。”
“京里狎玩优伶的人很多,我认识好几个。”司徒谨淡淡地说道。
“你这话儿可别跟督主说,”夏侯潋颇有些头痛地说道,“他小时候挨过这种人欺负,很忌讳这个的。”
司徒谨愣了愣,道:“我以为他喜欢你。”
夏侯潋:“……”
司徒谨皱了皱眉,又道:“确切地说,我以为你们互相喜欢。”
夏侯潋五味杂陈地看了司徒谨很久,司徒谨没什么表情,仍旧一脸淡淡的,仿佛他方才说的是“今天月亮很好”这样的闲话家常。夏侯潋终于开口道:“司徒老哥,你是不是跟着你家娘子看了不少话本子?”
司徒谨说没有,“她不怎么看那些,她平日里都看医书。”
那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玩意儿?夏侯潋郁闷地摸摸自己的脸,他长得很像一个断袖吗?他叹了口气,道:“你想多了啦。我和督主就是交情好,小时候一起吃过不少苦,我娘还教他练过刀。患难兄弟,生死之交,你懂吧?”他抱着臂,笑得落拓,“好像活到我这个年纪,总得喜欢过一个两个女人才正常。就算没喜欢过,也总得来段露水之缘才对,要不然还真的挺容易被误会是断袖的。但是我早年忙着报仇,压根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情啊爱的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清楚。”
“情爱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司徒谨仰起头,道。
“温暖?”夏侯潋喃喃地重复。
司徒谨点点头,“我是个孤儿,从我懂事起就一个人过。住过义庄,住过破庙,住过山洞,住过死过人的别人不敢住的鬼屋。我是朔北人,朔北冬天很冷,我住的那个小镇很穷,有些人家甚至买不起炭火。可至少他们有家人,可以抱在一起取暖。可我不行,我只能自己抱着自己。后来我来了京师,考武举,有了官衔,还有了一个小宅院。可我还是一个孤儿,每天一个人上值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坐在屋檐底下看月亮。我没有要惦念的人,也没有人惦念我,到了冬天,依旧是一样的冷。”
“可后来,你有嫂子了。”夏侯潋说。
“对,”司徒谨淡淡地微笑,“有了明月,一切都不一样了。像你说的,宅子有了人气儿,回家的时候有热腾腾的米饭,热腾腾的汤。冬天也不怕冷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没有炭火也很暖和。看月亮的时候,我有人惦着,也有人惦着我。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偌大的京师,偌大的尘世,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因为那里有一个属于我的人,她等着我回家,等着我吃饭,她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
夏侯潋默默看着他,这个刚毅的男人说到那个叫“明月”的女人的时候,神色一下子温柔了起来,仿佛钢铁化为了绕指柔,连脸上的轮廓都柔和了。他笑了笑,把手枕在脑后,道:“司徒老哥,你弄错了,这不是情爱的感觉,是亲人的感觉。以前我娘我哥我师父在的时候我也体会过的,虽然他们不给我做饭。”
司徒谨摇头,道:“你娘和你哥哥和你有血缘关系,你们有天然的亲近。你师父看你长大,教你技艺,于你如父。可我和明月不一样,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依然想要和她走下去,长长久久,永不分离。一个人不会想要和朋友一世相守的,想要相守的,一定是夫妻。”
夏侯潋愣了很久,想要相守,便是喜欢么?
他其实没想过这个,从小到大,他还没有遇到过什么想一起过一辈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不可抑制地猜想,若是和沈玦呢?他想起司徒谨说的热腾腾的米饭,热腾腾的汤。他没见过司徒娘子,可那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大约梳着堕马髻,戴着明月珰,身上穿月白色的衫子,天青色的马面裙,司徒谨冒着风雪骑马回到家,推开门,那个温柔的女人笑盈盈地迎上来,温声问他冷不冷。恍惚间,回家的男人成了他自己,而迎上来的那个人成了沈玦。
不对,沈玦不会做饭!夏侯潋用力咬了下舌头,回过神来,摇头道:“那我还真没遇见过。”
司徒谨伸手碰了碰月光,又道:“而且,你喜欢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明月,就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姑娘。”
夏侯潋又想到自己,他没有遇见过什么好姑娘。沈玦呢?那家伙大小姐脾气,不会缝衣服不会做饭也不会扫地,要是娶回家,那就是娶回一尊大佛供着。可是好像供着也挺好的,反正缝衣服做饭扫地他都会,要是有钱还可以雇仆人。夏侯潋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玦秾丽的眉眼,心忽然间就漏跳了一拍。
牢房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笃笃的,一声一声,按着紧凑的节拍,恰好把他惊醒。不对不对,沈玦也是男人,就算是太监,也一样是男人,怎么能娶回家?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不干不净的念头甩出脑子。扭头看司徒谨,他仰着头望窗外的月亮,大约是在思念他的娘子。
夏侯潋想了会儿,觉得还是不要跟司徒谨一块儿睡的好。从地上抱了一堆稻草铺在对面,躺下来,辗转反侧许久,也没有睡着。
他扭过头问:“你知道督主的打算么?”
“不能说,”司徒谨指指墙壁,意思是怕隔墙有耳,“别担心,督主不会有事。”
“嗯。”夏侯潋回过头,侧过身面对长满霉苔的墙壁。
他其实不是担心,他就是突然很想……
他猛地反应过来,他突然很想见见沈玦。
三日后,夏侯潋和司徒谨被押到午门外。天凉了许多,周遭的叶子都落光了,瑟瑟秋风牵着人的衣角,流连忘返。不知道沈玦穿够衣服没,不要又着凉了,夏侯潋默默地想。
锦衣卫、大汉将军已经排好了阵仗,前头已经坐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清一色的老头子,大红仙鹤补服,花白胡须,拉长一张老脸,端端正正坐在上头。后头支了一面明黄色步障,隐隐绰绰有个高髻大袍的女人影子。
“是太后。”夏侯潋低声道。
司徒谨点点头,“一会儿不要慌,若是问你是不是无名鬼,抵死不认便可。”
正说着,沈玦来了,锦衣卫拥在他身后,却没人敢押着他,仍是一袭织金妆花曳撒,描金乌纱帽。夏侯潋和司徒谨都跪着,只能看见他流丽的下颌线条,垂着一束殷红的组璎。
夏侯潋望着他,他的目光也掠过他,相接的那一瞬,仿佛交换了心神似的,两个人都略定了定心。沈玦收回目光,负手站在当中,眉眼间自有一股睥睨的傲气。那样挺直的脊背,高挑的身条儿,又是那般精致的眉眼,天生就是让人来仰望的。只这么远远望着,夏侯潋在某个一闪即逝的瞬间,忽然就领略到了,那名为恋慕的味道。
沈玦朝上首行礼,声线清朗如玉石相击,“罪臣沈玦,见过诸位大人。”他看了眼后面的步障,再次作揖道,“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不用理会我。诸位大人还是快开始吧,莫要耽搁了时辰。”太后在步障后发话了。
诸臣工朝太后拱了拱手,正中间的刑部尚书道:“传徐若愚。”
夏侯潋一惊,徐若愚还活着!
几个锦衣卫抬着一张担架,将一个躺着的人抬了过来。那是徐若愚,他已经失去了双腿,被削去了一截,只剩下半截短短的身子和大腿,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朝诸臣工叩首。
“卑职东厂辰字颗徐若愚,状告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沈玦,勾结伽蓝逆党无名鬼,杀福王,逼疯皇后,谋害先皇!”徐若愚字字咬入骨髓,“论其罪,当五马分尸,抛尸市井,曝尸百日,犬噬其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