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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傅婉书两条细长的腿迈入了成衣店,朱掌柜就开始了小心翼翼地看护,两步不离,三步紧跟,生怕她跌了撞了,一不小心脚崴了。
“掌柜的,您忙去吧,我让洗砚陪着我选便可。”傅婉书一边摸着料子,一边回头看着朱掌柜,见他一脸谄笑地将店里的布料和花色夸得绝无仅有的模样,突然有种以前逛超市却被导购员盯上的感觉。
朱掌柜躬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回道:“姑娘,您有什么特殊想要的,都告诉我,我亲自给您裁剪,保证您可心儿。”
我只想让你离我远点...
傅婉书怕伤了他的自尊,没好意思直接出言赶他离开自己,只是皱了皱眉,便要随他这么跟着,却听洗砚低低说了一句:“朱掌柜,姑娘还未出阁,你却站的这般近,是何用意?”
朱掌柜今日知道傅婉书要来,便特意在店外挂了免客的木牌子,所以这时屋内并没有其他人,但洗砚仍是怕被有心人听到,只是朝着朱掌柜低语了一句。
“啊,不是,我...我...”朱掌柜闻言被骇了一跳,不由得往后挪了大半步,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他年过三十,出身卑贱,哪敢肖想相府嫡女,可大公子若是知道了,无论自己对姑娘有没有生出什么心思,恐怕都得放狗活活咬死自己。
“那你就离姑娘远一些,免得坏了体统,我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姑娘自然有我照顾着,你放心就是了。”洗砚见他如此,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傅婉书一挑眉,看着洗砚笑了笑,见朱掌柜果然走到了一旁,不再跟着,她拍了拍洗砚的肩,启唇做了个口型。
“做得好!”
主仆俩相视一笑,继续瞧了起来。
店里的长袍锦靴大多华美精致,挑不出错,傅婉书只消半个时辰就看中了十几件,她觉得够自己穿的了,便干坐在靠椅上歇着,撩起帷帽上的遮帘,小口吃着朱掌柜奉上来的茶点。
成衣店位处朱雀街的中央,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她也爱瞧热闹,吃完了酥脆的桃花饼,也饮完了绵柔的温茶,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细细观望着斜对面的书坊。
只见书坊外站了两人,一个是书生模样,粗布短褐,长裤草鞋,脸色微红地拱着手,向另一个人苦苦求着。
“兄台,请您高抬贵手,放小生进去,小生感激不尽,待小生日后高中,必定为您结草衔环。”
“去去去,一边去,你都来多少次了,每次来都一本书不买,就瞪着眼看好几个时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都背下来,那些书就都是你的了?”书坊的伙计朝他吐了口唾沫,又道:“呸,不过个小秀才,就敢和我谈高中,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京城里的达官子弟,多的能把你淹死,等到你发迹,估计是几百年之后了。”
杨木深躬着身子,有些哽咽,他明白,这伙计说的话虽然糙了些,但却是在理的,天子脚下,繁荣圣地,皇亲贵胄数不胜数,他这种人要想有出头之日,实在是难。
如今连看一本书都是奢望,还考什么科举,再者他已经连考三年,家里实在等不起了。
他一直杵在门口,那伙计也不再理会他,又啐了他一口,便进了书坊,他直起身子仰起头看了看京城的天儿,触目一片明净湛蓝,阳光径直照射下来,照得他眼角都红了。
这天亮得真刺眼啊!
“姑娘,对面书坊的东家是三殿下,三殿下对这个书坊又极其上心,连里面的藏书和摆设都是他亲自吩咐人做的,所以伙计们都觉得自己有靠山,接人待物起来也比别家凶横一些,不过也不能全怪那个伙计,那书生是个穷酸秀才,天天来看书,连着来了两个月,一本书都没买过,谁家书坊能受得了他这个样子。”朱掌柜看着傅婉书皱起的眉头,将对面的情形解释了几句。
“不能借书吗?”傅婉书问。
“借书?闻所未闻。”朱掌柜讪讪地笑了,书坊的书籍本就不多,怎么可能借给别人呢?
“咱们去瞧瞧啊?”傅婉书站了起来,又问了洗砚一句。
她早就想出这屋子了,干坐在这里,实在是没意思,朱掌柜拿自己当小孩儿伺候,净是端些果脯酥酪,吃了一会儿,嘴里就甜得发腻。
“姑娘,大公子让您在我这儿多呆一会儿的,您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万死难辞其咎。”朱掌柜一听她说这话,就赶紧搬出了傅逸徵。
“没事儿,我正好也想到书坊里了解一下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儿都看些什么书,我过几天跟在大哥身后,难免要被人问几句,若是问我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我却答不上,岂不是辱没了咱们相府。”傅婉书缓缓说着,把相府也抬了出来。
咱们相府......朱掌柜听她说完后,只记得了这四个字,心里有极烫的热流奔泻而出,淌遍了四肢百骸,烫得他整个人都动弹不了。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听过许多句的“咱们”,也听过许多句的“相府”,但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咱们相府”,这一刹那,他好像也被刻上了相府的印,自此以后,他便也有了归属。
他微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傅婉书见他态度缓和了许多,忙朝洗砚使了个眼神。
洗砚却不像方才那么机灵,又朝着朱掌柜要了个伙计陪自己一起跟在主子身后,才安下了心。
“这位公子,我瞧着您是位书生,能否请您帮个忙?”傅婉书在杨木深身旁站定,温温和和地出声询问了一句。
杨木深正看着书坊的牌匾出神,匾额金漆正字,光彩熠熠,他灰衣粗麻,狼狈不堪,虽不甘心就此放弃,但也做好了打算,准备过几日就回乡务农去。
冷不防被人唤回了神思,他见是位姑娘,身后虽然跟着个丫鬟和小厮,但也不好站的太近,便往后挪了半步,不失礼仪地道:“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小生的帮忙的,请您尽管讲。”
“我有一位兄长,也是读书人,我今日和他拌了几句嘴,惹他生气了,便想着买几本书送给他,哄他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但又不知时下都有些什么书,所以就冒昧来此打扰了公子。”
傅婉书声音不轻不重,一本正经地说起了瞎话,杨木深苦笑一声,回道:“姑娘是重情义的人,小生理应帮您,只是...小生只是个秀才,知之甚少,怕是帮不上姑娘这个忙。”
他见傅婉书头戴帷帽,衣穿绸纱,言辞举止间有礼有节,气度不凡,猜出她是世家大族之女,他的兄长也定是学问极好的,哪里能轮得到自己指点呢。
“真是巧的很,我兄长也是秀才,正准备参加今年的秋闱,难道公子不准备下场吗?”
“小生惭愧”杨木深被人戳中痛处,嗓音微哑。
傅婉书躬身,行了一礼,道:“求公子帮我。”
杨木深再卑怯不敢言,也抵不住傅婉书的坚持,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将时下秀才们都在看的书一一道出。
“《大秦钦定会典》、《秦制经史纲要》、《百家子集注解》这几本书都是致经取士的根本,要着重精修研读,另外还有沧海先生所着的《道源》、沈少儒先生所编撰整理的《子说志义》也应一并阅览。”
“公子说了这么多,我实在是没记住,不如公子与我进入书坊,一同挑选?”傅婉书叹了口气,含着半分无奈,半分恳求。
未等他再多言,傅婉书就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身后的小厮也挡在了杨木深身后,让他拒绝不得。
杨木深顿了顿,随后往前挪了步子,跟在了傅婉书身后。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子说志义》还有两章他就都背下来了,哪怕再看半个时辰也好。
书坊伙计一眼就看见了随在傅婉书身后的杨木深,立马出来拦着了他们几人。
“这位是我请来的购书顾问,他所荐之书,我皆会买下。”傅婉书率先豪气干云地讲了一句,便堵住了伙计的嘴。
那伙计虽不知道购书顾问是个什么意思,但明白眼前这位贵女衣着不凡,想必出手阔绰,便没再阻拦,瞥了杨木深一眼,暗道他今日遇到了贵人。
书坊内里宽阔大气,几排古木书架就占了大半个屋子,架子外侧是些纸质典籍,傅婉书随手翻了翻,笔墨间皆是簪花小楷,看得她赏心悦目。
她让洗砚随着杨木深去挑书,然后就站在架子旁慢慢看了起来。
书坊的两扇门都大敞着,日光斜斜照了进来,傅婉书感到闷热,便把帷帽上的帘子撩起了一半,微微露出了脸颊和一双桃花眼,这样看着书也清晰方便。
少女白净的手捏着一卷《论衡》,眉眼温和清浅,唇角始终都挂着淡淡的笑意,时而沉思,时而点头,一双晶亮的眸子比初起的晨光还要清澈,比正午的日头还要明灿,点点清明,化了秋水,映了赤霞。
书坊的人不少,大多都在走走停停地挑拣着书籍,只有傅婉书一个人站在那看了半晌,她感到脖颈微痛,便抬头轻晃了晃肩膀,却冷不防有一人撞入了眼里。
他迎着日光走来,浑身的透彻澄明,一袭藏青长袍清秀绝伦,腰间的玉玦温和雅致,但他却薄唇紧抿,眉宇含霜,眸中的清冷似是要压下这盛夏的暑气。
颀长魁梧的身子在门口站定,一双冷冽乌黑的双眸向屋内缓缓扫来,傅婉书忙低下头,用书纸挡住了自己的面颊。
她窥视了他一眼,见他玉玦上的青碧丝绦在空中浅浅摇曳着,将他眉眼间的冷清化开了两三分。
这男子俊朗归俊朗,但这生人勿近的气息也属实很难让人再多看一眼,罢了,罢了,还是专心阅书吧。
邓吉刚迈进书坊就瞧见了傅婉书,但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开始绕着书架四处打量了起来,他脚步轻缓,不疾不徐,但他周身的人一瞧见他,就都退的远远的,似是避他如蛇蝎,他却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走着。
他来回走了一会儿,身后的小厮生出不耐,“三爷,您和我一起回去吧,您回京后就搬到了新府邸,还有那么多的事儿要操心,您来这书坊做什么啊?”小厮嘀咕了一句,劝他回府。
“你到门口等我。”邓吉冷着脸小声吩咐了一句,又继续暗暗观察着书房的每一处角落,心道,老四今天屡次撺掇自己到这个书坊,倒想看看老四准备耍什么把戏。
一别三年,他可不要让自己太失望。
傅婉书继续看着书,却突然被一道闪光晃了下眼睛,她下意识抬起胳膊捂住双眼,然后慢慢松开手臂去寻这道光的源头。
寻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因为书坊中的两扇隔门,这两扇门都是由琉璃所制,一扇门上用白玉水晶雕成了一轮满月,另一扇门上则用金玉镶成了一棵桂树,取蟾宫折桂之意,可谓锦绣之屏,华艳至极。
傅婉书打量了须臾,心叹,三皇子还真不愧是个惹人厌烦的反派人物,连品味都这么俗不可耐。
她一偏头,忽见方才那男子身前的一排书架突然起了火,书纸易燃,火势迅速而起,坊内尖叫四起,很多人都你推我挤地冲了出去。
傅婉书忙招呼书坊的伙计和自己的小厮,叫大家回去取水,自己也大踏步地往起火的地方走去,脚上却被书坊刚运进来的棉布绊住,她低头一瞅,笑了起来,迅速将棉布扯开,用力一甩,将书架上的火盖在了下面,火苗顿时灭了一半。
邓吉也正忙着扑火,身上的衣服被他脱了下来,甩在火上,也小有成效,他见傅婉书拿了棉布过来,忙去帮着扯布,他力气大,扯开大片,在火势还没蔓延到其他地方之前就将整个起火的书架包住了,不到片刻,就将火灭掉了,不过这书架上的书和棉布都算是彻底毁了。
“姑娘,您没事儿吧。”洗砚捧着一摞书走了过来,拽着傅婉书上下瞧了个遍,都怨那个书生,叫自己到离姑娘那么远的地方去找书。她听见喊叫,忙冲了过来,却终究晚了一步,没能将姑娘护在身后。
傅婉书看着洗砚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忙安慰她,笑嘻嘻地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命大着呢,你瞧,我一点伤都没有受。”
杨木深提着一桶水走了过来,出了满额的汗,见火势已灭,一整架书籍都被烧的零落破碎了,他将水桶放到地上,咬着牙,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呢?”
“这还用问,还不是因为咱们书坊进了个瘟神。”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小声答了一句,邓吉的小厮闻言,气势汹汹的走到他面前,吼道:“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老子打折你的腿。”
“瞧瞧,连个奴仆都这般蛮横,不是瘟神是什么?”那人嘀咕了一句,也不理会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邓吉一眼,然后瑟缩着肩膀,溜出了门口。
邓吉拧起眉头看着凌乱不堪的书架,脸上的寒霜更深,侧头看了那人一眼,若有所思。
原来,老四还是那般不长进,还是只会暗地里把弄这些下作的事儿。
书坊的掌柜快步走了过来,也不朝傅婉书和邓吉道谢,反而大声质问,是谁擅自拿了他的棉布?
“谁拿了我的棉布来灭火?”李掌柜大喊了一声,两只眼睛气得直冒火,这可是他特意从五里庄运过来的棉布,准备做成棉衣,到秋冬的时候再高价卖掉,书坊的火着了就着了,左右是三殿下的铺子,可这些棉布,实实在在是用自己的银钱换的。
“是我”傅婉书往前一站,声音清冽,帷帽因为扑火碍事,早被她摘掉了,秀丽的小脸沾了些黑灰,右边袖子也被火烧了大半,露出一截光洁修长的小臂。
她坦荡地向李掌柜拱了拱手,道:“火势所迫,无奈之举,对不住了,掌柜若要追究,小女愿按原价赔偿。”
“不可。”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邓吉也走了过来。